百叶窗外面的光一格一格落到脸上，伊芙利特醒了。是正午，房间里没有人。艾雅法拉起得很早，早餐都不吃就去工作，临走前，她会坐在床沿上，对半梦半醒的伊芙利特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醒来就叫客房服务。

在床上摊了一会儿大字，伊芙利特拨客房服务，用便条上留下的语言对照表点完餐，坐起来穿衣服。她挪到窗户旁边，推开窗户，让风吹到脸上，窗户下面，街很早就已经醒过来。她跟着艾雅法拉来到这个北国小镇，住老城区高级旅馆，推开窗就是文化遗产，很漂亮，只是太安静了。艾雅法拉还有多久下班回来？跟三只小黑羊一起看家，这一点也不好玩。她看漫画看累了就跟它们说说话，说完又点火威胁它们不准把谈话内容透露出去。黑羊们面面相觑，决定对少女的秘密守口如瓶。艾雅法拉今天提早下班了。她刷开门的时候，伊芙利特正用火苗挨着小黑羊的绒毛，你不准说出去！

她们旅行的第三天，艾雅法拉请下一天假来，明天，她们两个要从医疗科干员的眼皮底下溜出去玩。伊芙利特举双手赞成。

控制中枢传来通讯，白面鸮设置的机械声线（她认为这很好玩）响起，监察员发来搜查令，强制罗德岛于十五分钟内靠岸。博士双手上举，饶了我吧，比说好的还早一天，那帮人怎么那么爱突击检查？

红色警报响彻全舰，机械声线反复播报，请医疗部和安保部进入一级警戒状态。伊芙利特的两位监护人不得不中断她们正在房间里做的事情，快手快脚地更换工作服，她们需要立刻回到岗位上。与此同时，罗德岛正在缓缓向岸边靠拢。博士和助手登上甲板。阿米娅说，看来艾雅法拉小姐的论文威力很大，还是该说他们看不惯罗德岛已经很久了呢？博士把兜帽摘下来，这样看得更清楚。天哪，他们是带了一支军队吗？

游行的队伍花花绿绿地点染着小镇，噢，今天是狂欢节。艾雅法拉说她们可以穿得更像本地人一点，所以带她去百货商场。商场的波浪屋顶在午后的阳光下面闪闪发亮，远远望去就像高楼之间涌起海浪。从龙门太古里牵走属于她的第一只氢气球开始，伊芙丽特就喜欢商场，她在实验台、隔离病房和检查仪器里待得太久，意识过来已经到了岛上，四面都是寂寥深沉的海水。在罗德岛的日子，伊芙利特怀念商场，她只去过一次，一次就够了，那足以成为一个孩子的往昔珍宝。

第三层游乐场旁边的商铺，艾雅法拉拎起一套牛仔背带裤，在她身上比划。店员说艾雅法拉有眼光，这套衣服很适合纤细的青春期少女。伊芙丽特正在对着镜子摆姿势，她在说什么？艾雅法拉笑眯眯，她在夸你好看。赫默说我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是一份回礼，是让伊芙丽特陪我工作的回礼，我们一起去玩那个双层的旋转木马好不好？艾雅法拉刷卡的动作好快，刷完拉着她走向售票处。冰淇淋要不要吃？伊芙丽特茫然地点点头，感到很被动，艾雅法拉今天有点不太一样。但她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好在五颜六色的马儿里面挑选了一匹银白色的。斜后方的艾雅法拉拍下她握着双球冰淇淋的照片。

对不起，这里禁止拍照。图书管理员站在审查A组的镜头前面。再往前是公共阅读区，请您删除刚刚拍摄的手写资料后再前往。组长不满意这个回答，就像他不满意博士说论文作者正在出差一样，我们是来审查，不是来做客的。

请您告知我具体的审查项目。

是叫艾雅法拉吧，我们发现这位学者撰写论文的参考文献有一些问题，最好全部拿出来检查一下。

请问是什么问题？

有一些本来不应该存在的文献。更多的我不能告诉你了，是机密。

是强制执行吗？

视情况而定。

还请您先申请搜查令。

好的，现在是强制执行了。

图书管理员耸耸肩，输入密码解锁档案资料库。请。

组长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所有文本的字里行间都写着数据丢失，他不太高兴。察觉到这一点，图书管理员背后的另一位干员站直了身子，斧头靠在她手边，斧刃闪闪发亮。喂，真理，这边还没结束吗？

结束了吗？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真理一边问，一边伸手取回资料板。

喂，我想问你。她们正在穿过游行的人群里。

什么？对不起，我没有听清，伊芙利特。

我说，我想问你！

艾雅法拉摇着头露出惊讶的表情，把头撇到一边去，我们先去吃午饭，好吗？

伊芙利特感到很困惑，她只是想问这些人为什么聚集在一起走来走去，在街上散步是这么好玩的事情吗？穿着新买的休闲装，漫游在异乡的大街上，她想去牵艾雅法拉的手，但她没有勇气，只好把手插进裤袋里去。

艾雅法拉伸手过来挽她，她们走进一间家庭餐厅，餐厅的墙刷成浅白色，餐厅和小镇有相同的人种构成，出于种族原因，他们普遍很高，这让艾雅法拉看上去就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小女孩。小女孩坐在伊芙利特身边，打开菜单，把脑袋凑到她鼻子下面，一行一行地为她翻译每道菜的名字和食材。伊芙利特咽了咽唾沫，突然感到非常饥饿，她点了她喜欢的煎羊羔肉，伊芙利特印象中只吃过很少次数，在糟糕的实验后，脱下白大褂的人会带来这些昂贵的食材。一种收买，年幼的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羊羔肉很好吃，口感细嫩，来到罗德岛后，赫默再没做过这道菜。

医疗部门的档案资料被翻得很凌乱，随意丢在地面上，医疗组人员不断拾起，避免文件被靴子踩踏。赫默站在那儿，冷冷地板着脸，搜完了吗？粗暴接触实验仪器会提高意外死亡率，我以为这是常识。

一份实验报告都没有？我们有强制搜查令的。

罗德岛是制药公司，这牵涉商业机密，我以为这也是常识。

制药公司？B组组长冷笑，告诉我你们研发的一项药品名？一项就够了。

赫默没有回答，两边僵持不下，等待最后一篇文件飘落。

你吃得好少，比赫默还少，一份沙拉都没有吃完。在公园草坪，她们并肩躺下时，伊芙利特这样说。而艾雅法拉只是提醒她，注意不要引发火灾。下午三点有一场免费的露天音乐会，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草坪上找一块地方听，情人们拥抱在一起，小孩子在父亲的肚子上爬来爬去，自行车和狗一起侧躺着晒太阳。这个地方的太阳和罗德岛的好像不是同一个，明亮干燥地燃烧着，光热热地落在脸上，伊芙丽特闭上眼睛，听一个来自东国的男人弹钢琴，琴声震动四周的水波，往草坪这边推来，好像梦一样。

艾雅法拉，终于接通了。另一只卡普里尼的脸出现在信息终端里，你要的那本参考文献我找到了，就在老城区对面的市立图书馆里，我已经帮你预约好了，请今天闭馆前去取出来。

请问罗德岛那边现在怎么样了？艾雅法拉往伊芙利特身边挪一点，好让新加入的本地游客可以走进草坪。

图书馆和医疗科那边的已经走了，他们正在前往贸易站。

很聪明。人越来越多，艾雅法拉又挪过来一点。伊芙利特嗅到对方的头发暖烘烘的。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博士不是叫你好好出差，不要太在意审查组的事吗？别担心，今天贸易站值班的是企鹅物流。

咦？德克萨斯，你是不是把我的刀藏起来了？拉普兰德靠在贸易站门口，背对着她。

你不要惹麻烦。德克萨斯迟疑地看了看手里刚抽两口的烟，还是摁灭了。让检查组的人进来。

好，好，请吧，组长们。拉普兰德笑着说话，每一句都像在讲笑话，她侧过身体把他们让进去。

哟，组长是吧，这是贸易清单请过目。能天使把最后一口汉堡送进嘴里，努力不把碎屑喷到他们脸上。

赤金，赤金，赤金，赤金，赤金......天使开始喋喋不休，这么多金条和订单，你们能不能让老板给我加点工资啊？每天没完没了地加班真的很累，钱少活多，说好的劳工福利和保障也没见个影子......

我们要对这里实行强制搜查。

当然，当然，我们可是合法贸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能天使转过去，在头上顶一个苹果，和拉普兰德用小刀玩飞镖游戏，不再理睬他。

不管到哪里，图书馆都是她的家。艾雅法拉在异乡的图书馆里借书，跟伊芙利特约六点在门口的牛奶吧见面。她取下预约的书，在书架之间找别的。伊芙利特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说想要吻她？那天在医疗科的误会，她仍然记得吗？这个图书馆放眼望去，怎么会一本她要借的书都没有？总不能去前台问管理员，有没有教和未成年谈恋爱的书。

艾雅法拉抱着牛皮纸袋走进牛奶吧，她站在门口打开通讯终端，想了想，又关闭了。有一个沃尔珀族男孩正试图跟萨卡兹搭话，伊芙利特不耐烦地啊了好几声，表示她听不懂外语。男孩穿着皮夹克和黑色旧皮靴，显然属于那群狂热地把硬币一枚一枚投进唱机的“唱机男孩”，他们希望音乐嘈杂起来，这样人们就会想要跳舞。她挤到萨卡兹身边去，身体刚好隔开那个男孩。伊芙利特，要不要来跳舞？

唱机男孩眼睁睁看着卡普里尼横插一脚，真的吗？一只卡普里尼？卡普里尼的手被萨卡兹牵起来，以前半只脚掌为轴旋转身体，只一圈就远离了他。她们看上去像一对度假中的情人。

有没有饿？我拿到了莫斯提马小姐送的本地美食指南，这家的牛肉汤和冰牛奶很好喝。

你为什么不高兴？伊芙利特跟着她的脚步旋转，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我没有不高兴噢。艾雅法拉换了一种步法，把脸藏进伊芙利特的视线死角，伊芙利特今天开心吗？

吃过晚饭，艾雅法拉又要了两支冰淇淋，她们走上吊索桥，穿越老城广场。伊芙利特一直吃到旅馆房间，她用舌头把最后一点华夫饼碎屑卷走，我说，现在可以问你了吗？

艾雅法拉刚洗过澡，从浴室出来，头发又湿又软，脸肉眼可见地红了，她直接退到房间另一角，跟伊芙利特站成对角线，然后问，赫默医生知道吗？

啊？赫默为什么要知道？

你先吃药，这是赫默医生的叮嘱。

伊芙利特更困惑了，但还是去床头桌拿黄色药盒，把最苦的一片咽下去。所以严格地来说，伊芙利特是在异乡旅馆的床沿上学会接吻的，当时药很苦，艾雅法拉很甜。

所以说你为什么不高兴？

不是说过了吗？我并没有不高兴。

可是你的火焰不是这么说的，你的宠物羊也无精打采的。

现在你可以吻我。艾雅法拉把手伸到新衣服的衣领上，轻轻拽了拽衣服的主人，对方顺从地弯下腰来。萨卡兹现在什么都不想问了，她只想吻她，像情人那样。

羊羔肉。伊芙丽特吃过，在实验室她最波动的时候，大人总是好吃好喝哄她。她喜欢那种入口即化的松软感，把浇上黑胡椒酱汁的羊羔肉吃光，把土豆泥和胡萝卜都剩在盘子里。可是现在她浑身滚烫，像被丢进锅里煮化了一样，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在被一只羊羔吃掉。这是什么源石技艺？还是那些大人所说的情感教育吗？伊芙丽特不明白，仍然，她决定向艾雅法拉打开自己。

青少年萨卡兹感到卡普里尼在把嘴唇往她最尖的那颗牙上撞，她有些退却，连力气都不敢用，但还是尝到了血腥味。伊芙利特更加确信了，艾雅法拉就是不高兴。而她所能想到的理由只有和罗德岛相关的。

贸易站被搜出三十条走私香烟、七箱汉堡原材料和好几打小刀，东西被抬走的时候，能天使拍着德克萨斯（她的尾巴尖都快垂到地上了）的肩膀，我们总要给他们点儿什么。审查就这样结束了，据说有的鲁珀心情低落，据说送客上岸的时候，从博士兜帽里传来一段曲调欢快的口哨声。

回到罗德岛，伊芙利特仍不时想起那种感觉，她在一个五颜六色的小镇上醒来，嘴里是甜甜的血腥味，身体像泡在水里。

清晨，她习惯在第一二节课间溜到办公室，像任何热恋中的情人，她会向艾雅法拉讨一些吻。那天伊芙丽特又忘记把门关严，或许是潜意识故意也说不定。艾雅法拉推测这是青少年某种寂寞的游戏，像捉迷藏的孩子渴望被捉住。

德克萨斯顶着黑眼圈进来，先是张了张嘴，然后不动声色地用手接住掉下去的烟：抱歉，打扰了。她思考退出去的时候要不要把门合上，虚掩的门简直就是一个邀请。

艾雅法拉沉稳地结束那个漫长的吻，从青少年萨卡兹怀里钻出来。请留步，德克萨斯小姐，需要借火是吗？

精神涣散的鲁珀点点头，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

不，之前的事，是我麻烦你。艾雅法拉指尖的火焰点亮了德克萨斯凑过去的脸。

需要的时候，打火机总是找不到。谢谢你，下次再带进口书来。鲁珀叼着点燃的烟飞快跑去了甲板。

充能时间被打断，伊芙丽特不太高兴，嘟嘟囔囔，下次例行体检的时候，要让隔壁床的另一只鲁珀把她顺的几百只打火机还回去才行。

伊芙丽特刚到罗德岛的时候，在人事部报道，档案都由艾雅法拉经手。伊芙丽特问赫默和塞雷娅为什么不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卡普里尼几乎是抱歉地说，我们还在努力。伊芙丽特不满意这个答案，但她有些犹豫要不要逼问一下，赫默的教导是不可以欺负弱者。还好白面鸮及时赶到了。

“这次我真的要问你，为什么你在公开招募券上写了那句话？”

“哪一句？”纵火是性也是爱？那是博士的主意，她没想到真的能把萨卡兹招募过来。不过艾雅法拉暂时不打算告诉萨卡兹，她去扯莱茵生命防护服上的某个部件。

噢，又来了，每当伊芙利特问出某些问题，艾雅法拉就会像一个情人那样吻她，这算不算回答？她是真的没有听清吗？算了，伊芙利特隐约觉得，有的误会还是不要解开为好，就像赫默不用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