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末路重生

当抬眼看到医院的LED顶灯，让千歌音不禁打了个寒噤，仿佛那清冷的光芒，像是深冬淅淅而下的细雪，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她好像感觉到自己心的一部分也被冻结了。

她一阵恍惚，想要用手挡住那刺眼的灯光，可是才等到手刚要触及到眼睛，却又像触电似的弹开。她看着自己那双白皙纤长手，那止不住的颤抖和潮湿的感觉，好像是沾满了鲜血。

直到今天千歌音才彻底知道，原来她视责任高于生命的阴阳师使命，她笃信的圣殿骑士的信条，还有她尊奉为神圣、一心为之复仇的恩师，都沾满了鲜血。

圣殿骑士除妖降魔，本不应该害怕鲜血和黑暗，她曾扫平日本的刺客组织，死在她手下的刺客不计其数，她手底沾的血不可谓不多，可是……可是这不包括那些无辜的……孩子的……鲜血！

“死在屠龙计划下的孩子，有多少？”

“文件上说这个由玖我纱江子博士制定的计划大约实行了三年，大概有二十多个吧？”姬子尽量地让自己的话语保持客观冷静，可是说出这句话，她的脸也变得通红，而当看到千歌音看着自己嫌恶的目光时，又变得煞白。

“我知道玖我纱江子，也清楚她当年主持的国家级的项目——日本精英计划。也就是说，我们的国家公然用这种肮脏的手段，杀害了二十多个孩子。这是欺骗、是犯罪、是没有人性的，这和当年的纳粹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能把他们当做普通的孩子。”姬子仍在极力地辩解，“他们都是有异能的，都是会作乱人间的魑魅魍魉。”

千歌音不等她说完，冷笑着打断她：“那么你我也是应该被消灭的魑魅魍魉了？”

姬子忙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我们是阴阳师，他们不是。非我同道，其心必异！”

可是当姬子看到千歌音的神情，不由得收住了义正辞严的话语。千歌音虽然面带冷笑，神色凌厉，可是那双总是明若秋水的苍蓝色的眼睛，此时满是泪水，而那层摇摇欲坠的泪水之后，是废墟一般的荒凉和颓唐。

视信仰高于一切，视信条无比高贵的姬宫千歌音，她的信仰如同巴别之塔，块块剥落，轰然崩塌，只留一地尘烟！

姬宫千歌音，人人都说你高洁出尘，智慧无双，一双鹰眼能看透世界。可原来你只是一个傻子、一个帮凶、一把杀人的刀……

她笃信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她身边所有人都在欺骗她。把她送到阴阳师组织的亲生母亲在骗她，奉若神明的恩师在骗她，和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姬子与相马在骗她……她深深爱恋的静留，也可能是在骗她……

她把脸深深地埋入双掌，仿佛不去看，就能躲开眼前这个充满谎言和污秽的世界。可是她怎么能躲得开？何况她还能听见姬子苦口婆心的劝说。

“小千，那些人死是不足惜的，没有控制的异能会为祸人间，如果他们的异能被我们的敌人所用，更会害死千千万万的人。我们不是在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你看鸟居江利子，还有藤乃静留。你认为今天你的手下为什么会突然开车冲进房子，一定是藤乃静留的精神控制。她是龙，有你想象不到的能力。更可怕的是，这条妖龙恐怕已经觉醒，而且是我们的敌人。”

姬子说了半天，却发现千歌音如同土偶木梗，毫无反应。她怎能不知道千歌音此时内心痛苦万分，可是对阴阳师组织的忠诚也让她焦急不已，咬咬牙对千歌音说：“不管如何，你必须报告给最高大师，藤乃静留就是妖龙，已经觉醒的妖龙！”

姬子连催三四次，千歌音却恍若未闻。此时的千歌音，恐怕是日本沉没，也再无和她相关之事了。姬子的手机在爆炸中已经损坏，见到此情此景，她心急如焚，不顾自己的伤势，从床上跳下来。她遍体鳞伤，一有动作，伤口便如刀斫锯锉般的疼痛。她咬紧牙关，忍着伤痛挪到病房外，用墙上的公用电话打给最高大师和她的专线联系号码。可是她拨了几次，对方都是忙音。

“怎么会这样，快接电话，快接电话。”她低声喃喃地说。

“不用了，你打不通的。”姬子听到背后千歌音毫无感情的声音，急速回头。过快的动作让她疼得额头冒汗，而千歌音的表情去更让她心头发寒。

多少年来，千歌音虽然气质清冷，可一如既往地如同皓月当空，光耀千里，高洁得不含任何的瑕疵。而此时的千歌音虽然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那俊美无筹的面孔却如同投射了浓黑的阴影，她似乎都看不清那双眼睛里到底有什么表情。

姬子只觉得毛发森森，身子一软靠在墙上，颤声问：“为什么？”

千歌音笑了，笑容中是毫不掩饰的莫大嘲讽：“因为最高大师在一个接不了电话的地方，静留也在那里。我想，他们只有一墙之隔。”

公安部最绝密也是最森严的审讯室，只有在审讯大政治犯、国际恐怖分子的时候才会启用，此时更是让所有无关的人都回避，由水野参事官亲自看守。因为这里有最重要的犯人，也会迎来最重要的贵客。

审讯室的门缓缓打开，被铐在铁椅子上的江利子抬起头，她看到走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在日本人中算得上高，身着质料高贵、裁剪得无可挑剔的西装，如果年轻三十岁，他应该是一位相貌俊秀的美男子，如今年岁不饶人，难免皮肉松弛，皱纹横生，却也平添了几分敦厚宽和的风度。

他走到审讯台前，还未落座，先风度翩翩地对江利子打了个招呼：“小江利，好久不见。”

江利子也笑了：“贵安，安倍叔叔。”

他像一个长辈一样微笑道：“我常常对我夫人赞赏她的母校，莉莉安的教育果然是日本第一，即使这种情况下，也不失去贵族风范。不过……”他对站在一边的蓉子道，“红蔷薇对黄蔷薇如此用刑，有点不合莉莉安的同窗之谊啊。”

“对不起，首相阁下。”蓉子不卑不亢地说，“比起私人的感情，我更重视责任。”她没有粉饰地将她和江利子曾经的关系说成友情或同窗之情，因为她也认识眼前的高官。安倍家和鸟居家都是世代议员的政治世家，而她的父亲水野检察长也曾是他的同僚。况且她和小利恋爱时，不止一次在鸟居家碰见来做客的“安倍叔叔”。那时候他和鸟居叔叔在客厅谈笑风生，甚至还有一次善意地调侃过她和小利。

可是此时他出现在这里，让蓉子心中一个长久困扰她的未解之谜突然真相大白。当年江利子的父亲鸟居利广议员被三个同僚举报：众议员北条晴臣、议会土地委员会主任秘书井口隆文，还有一个人，始终查不到姓名。

现在她知道了，他就是昔日鸟居家的世交好友，如今的总理大臣，鸟居家孩子的“安倍叔叔”。以他的地位和势力，当然不会出现在任何调查报告和媒体报道上。

他镇静地安坐下来，就像是在他首席官邸的大办公室，或是在内阁会议的居中座位上。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出现会让鸟居江利子震惊、失望、愤怒……可是他看到小江利那沉静如水的褐色眼睛，心下立刻清楚：“看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这样也好，我们交流就不需要费许多周章了。”

江利子道：“我是清楚，可是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真的万万没想到，我们兄妹四人的安倍叔叔，竟然是圣殿骑士的大团长，是我们一家的掘墓人。”

江利子的眼里有刻骨的仇恨，可安倍却依然视若罔闻，脸上还带着温煦的微笑，道：“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当初你妈妈也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和你妈妈一直知道彼此的身份。我安倍家从平安时代安倍晴明公开始，就是世世代代的阴阳师。我的祖父、我的父亲，都是大阴阳师，也可以被称为圣殿骑士的大团长，传到我这里，已经是32代了。”

江利子冷笑道：“可是我了解你的祖父宽先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反战斗士；你的父亲晋太郎先生，是宽容大度的和平主义者。他们在世的时候，为了民众的福祉，主动和刺客组织消弭分歧，携手合作，为和平而奋斗。我想他们的在天之灵，一定没想到自己的不肖子孙，竟然打破了他们苦心构建的和平协定。你只是个叛徒，不仅是被迫了朋友，更是背叛了自己的祖父、父亲，还有他们的信念。比起你伟大的先辈，你虽然身居高位，万人之上，可是你的灵魂却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肮脏、丑恶，根本见不得光！”

安倍盯着江利子，就在蓉子以为他将要发怒的时候，他眼里的阴霾一闪而过，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这位首相阁下和媒体渲染的那种平庸形象完全不相同，是一个城府很深、世事洞明的人。

他笑了一阵，又恢复了从容：“我知道你想激怒我，不过很可惜，你太年轻了，像我这样经历过太多政坛的大风大浪大起大落的人，不会吃你这套。我了解我的祖父和父亲，也很钦佩他们为了信念付出一切的努力，为了这个国家做出和刺客和解的勇气。他们是正人君子，真正的斗士，骑士精神的典范。可是他们的结局如何？他们两人都深孚众望，无限地接近首相之位，可都是在即将成功的前夜突然死去。为什么会有这种巧合，我心知肚明，可是无法追究。而我也曾经秉承过他们的精神，不屈不挠地继续奋斗，可是你也看到了，我输得一败涂地，被人当做了笑话！这不是光靠一个人奋斗、秉承着高尚的信念就能成功的世界。虽然你指责我背叛了祖父和父亲，可是你难道没有看到我的成功？我是日本在位时间最长的首相，只要我在议会提出议案就会获得通过，只要我参选就能成功，全日本国民的幸福寄予我一身，这是他们一辈子想做也做不到的。”

“失败了几次就抛弃了信念，你和你的祖父父亲相比，还真是懦弱啊，还大言不惭说比他们成功。”江利子讥讽道，“还说什么日本国民的幸福寄予你一身，他们知道你在干什么么？”

安倍丝毫不动怒，而是认真地说：“他们不知道，可是你知道。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知道了多少，到底想干什么？”

他终于说到了正题。刺客组织在一年前就派人混进莉莉安学园，要在他出席校园活动时进行刺杀。可是行动暴露就戛然而止。可是一年后，当年与鸟居家案件相关的人一个个以诅咒一般的方式死去，直到北条晴臣和井口隆文都死了，他才察觉到这些死亡是鸟居家小女儿的复仇。可是他并没有轻举妄动，他有一种直觉，当年就被人称为足智多谋的鸟居江利子，时隔九年才出手，不应该只是复仇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更大的目的。

为了弄清楚刺客组织的目的，他一直静观其变，甚至都没有告诉最强大的阴阳师姬宫千歌音。可是他派出去监视的人总是无声无息地被干掉，甚至到最后他的得力助手大神相马也被鸟居江利子变成了废人。

可是他仍然坚信鸟居江利子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因为她有一个致命的软肋——他从九年前就了解江利子对水野蓉子的感情，她永远不会对蓉子出手。而出身于法律世家的水野蓉子，比任何人都要笃信法律，遵守规则。

果然，当阴阳师告知水野蓉子，她的女朋友是刺客后，这对恋人反目，江利子挑衅了蓉子的底线。水野蓉子也就变成了对付鸟居江利子最锋利的刀。

可是令人懊恼的是，就在鸟居江利子被捕的时候，全日本被监控的疑似刺客，全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大规模的撤退，一定代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地下行动，很可能鸟居江利子的自投罗网，就是为了给地下行动作掩护。

到底什么行动能够让刺客大师不惜牺牲自己来掩护牵制，他下了命令必须要问出来。可是这两天公安部所有特工轮番审讯，水野参事官动用了重刑，差点要了江利子的命，也没有问出分毫。

未知的焦虑让他感觉到，这个时候必须是他这个圣殿骑士大团长，阴阳师中的最高大师出马了。如果一直躲在幕后，会被组织里的其他人视为懦夫的。

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因为血雨腥风不亚于修罗场的日本政坛，没人比他更成功。

而见面和鸟居江利子的交锋，他更加明确今天他一定会赢。他要问出江利子的目的，江利子也在等待他的到来，而刚才不断地想要用言语激怒他，就是想突破他的防线，用狐耳听到自己的心声。

可是他怎么会上当呢？在他眼中，这位年轻的刺客大师不过是只小白狐狸，而他已经是渡尽劫波的万神之王了。

他不被对方刺激，不走进对方的套路，他的冷静和沉着会给身处绝境的江利子无形的压迫，这场博弈，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我要干的，是毁掉你的大目标。”

安倍大师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已经忍不住在说了，对方一开口，自己就赢了。他只需要静静地听江利子继续说下去：“从福岛核电站爆炸那天开始，刺客组织开始关注到福岛反应堆的异常。日本那么多核电站，可是只用最原始最落后的技术，绝不采用新技术，哪怕是新技术再成熟，再免费。 因为原始的一二代技术最有利于大量提炼制造核弹的原料钚。最浪费，最低能，最高消耗，最大成本，最不安全，只为换得钚。这种方式虽然提炼出钚的量很小，可是你们一直在聚沙成塔。可是到最后你们等不及了，在福岛建设了快中子增值堆，以期更有效率地获得钚。这也是福岛为什么会爆炸，爆炸了之后军队快速进驻，不允许东电以外的机构参与处理的原因。”

“所以……你们要把这一切公之于众？”

“公之于众？等待媒体的跟进或者告知某个敌对国家的政府？不，我们等不起。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应该说没有足够符合法律的证据。而你和你的组织已经开始行动。你正在和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教授乔纳森•沃尔伯格合作，你的手下大神相马和井口隆文重金邀请这个科学界的战争狂人到日本来，是因为你们能把他的研究实现——如何用最少的钚制造出大当量的核弹。”

“原来如此。怪不得刺客不惜冒险到歌剧城顶楼也要杀了他们。”首相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你们一方面要阻止我，另外一方面想窃取那项研究成果，找到可以公开的证据。不过你不但暴露了你的目的，也告诉我该怎么去抓捕你的手下。我想他们应该在玄海、滨冈、伊方、志贺、岛根、川内这几个核电站所在地，伺机进行破坏。我马上派警察进行抓捕，你很快就能在这里和你的同伴们汇合了。”他已经不想多说，站起身来，扣上了西服的纽扣。

“来不及了。”

“来不及？”他笑得更开心，“不会的，我从你的话中得知，你自视甚高，其实知道的只是皮毛。你既不明白核武器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也不清楚我的布局。你们猜的所有地点都不对，用的方法也牛头不对马嘴。所以即使他们已经去破坏核电站，也没什么用，顶多造成核电站爆炸，这个我不在乎。因为……”他指了指他的额头，“所有的秘密，都在我的脑袋里。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才是日本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

面对得意洋洋的大人物，江利子只是轻轻地靠在椅背上，淡然道：“可是如果你的秘密保不住了呢？”

“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一直想用狐耳听我的秘密，可是这没用。”首相的态度自信而沉稳，“我和你一样，从小就经历过严格的训练。我虽然没有强大的异能，可是我最精通的就是防守。在谈话过程中你一直在攻击我的防线，可是你失败了，不是么？你攻不破我的防线。”

正当他要走出审讯室，他听见身后江利子慢悠悠的声音：“如果不是一个人在攻击呢？”

刚才还镇定自若的高官突然定住脚步，他猛地转身，走到鸟居江利子面前，严厉地俯视她：“你在说什么？”他急速扫视着室内，这里只有他、江利子和蓉子三人，“还有谁？”

“你不用看，这个人不在这里。你一定想不到，有人能力强大到相距三十米，隔着几堵墙也能够听到你的心声。从你一进来，你我就在进行激烈的攻防。你以为我激怒你、嘲讽你，是为了从正面突破么？不，你正面的防线越严密，你的后门就越洞开。我想，你所有的秘密——地点、计划、数据、图纸……都已经像潮水一样倾泻出去了，就算你现在关上门也来不及了。”她看到对方双手按住太阳穴的狼狈神情，眼睛闪闪发光，“在你的门关上之前，我们也在里面种下了一些东西，就像九年前我妈临终前对另一个阴阳师做的那样。”那是江利子一周前在鸟居家废墟里通过静留的龙之力了解到的方法，为此她迅速调整了作战计划，不惜牺牲自己，终于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看到适才风度温润如君子的高官现在气得发疯，他双手握拳，猛击桌面：“搜捕！搜捕！掘地三尺也要把另一个人抓出来！”他一把揪住江利子的衣襟，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信不信我杀了你！”

肋骨的疼痛让江利子一阵哆嗦，可她仍在笑：“我不信。”

“我也不信。”首相阁下背后一个人冷冷地说道，同时更加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放开我的小利，你弄疼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