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只能做到随波漂浮的船,只剩她们两人的第一个早上,伞木希美在长不足二十个跨步的甲板上独自徘徊了一个小时。她没有时间为离开的人悲痛或祈祷,甚至放弃先去寻找支撑生存的物资。
她光脚踩着太阳底下烧烫的甲板,脚底好像受到板烧之刑般疼痛。她不时俯身望船舷下方的海面,眼前出现幻影或是真实——那东西总隔在她和霙的面前,让她爱或恨。现在它挂在一截断了三股的烂船绳上,撩拨海面,合着白浪缓缓晃动,是一条不服从吊钩的鱼。
她游荡在甲板这么久,除了跳下三米高的船侧去捞,想不出其他拯救它的方法。
霙的双簧管包,希美发现它是在昨天,但她没有说给她听。
双簧管泡坏了也罢,必须要救上来才行。
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不过她确实感到,那是她此刻被死亡恐慌压制了的生命的一部分,它早已经通过某种精密的连接结构,被心脏的软肉包着,长进了她的胸膛里。就算霙没有幸运如现在一般存活,船上只剩伞木希美一个人,她也会做出冒险打捞它的决定。
希美想到这里,用手掌拨起刘海大睁着双眼,她被自己的潜意识吓到,浑身是汗,她斥责自己理所应当地认为如果死亡来临,在她们两个之间,死亡确实会先带走霙。因为……看啊,她那么柔弱,遭难的十几天里,她似乎得了病,肉眼可见是身上发了红疹,似乎是皮下出血一类的可怕景象。霙越来越消沉,特别是身边最后一个人重伤感染而选择跳海自害后,除了自己问话,她一概不再出声。
比起霙,自己更健康、坚强,有和命运搏斗的勇气。
她斥责自己。
下一刻,终于能够扯掉上身短T恤,用罪恶感做动力跃出了船侧。
海面被砸痛,发出闷哼。
“霙!我在淹过水的仓储室发现这个!”希美用十分快活的语调撒谎。
铠冢霙将头发别在耳后,她正按照希美的嘱托寻找物资,她费力地搬动淡水箱,憋红了双颊,整个身体拉成直线。那细弱白皙的身体被宽大的水手T恤罩着,更是娇小,与其说是想要支配水箱,更像是被水箱吊着,显得可怜。
“我来吧。”希美说,她上前帮忙,水箱很快喜人地开始了与地面的划擦。霙看见希美在身边放下一个被自己遗忘了好几天的东西,那是她的双簧管包。她又惊又喜,一双疲惫的眸子闪耀起新生希望的色彩。希美看见这样的漂亮眼睛,心想,霙终于是可以活下去了的。
她对她微笑面红,终于主动开口:“谢谢你,希美。”
“恰好发现了而已。”希美晃晃脑袋,略带潮湿的黑色头发在跳舞。她放下一些罪恶的心事,用某些美好的回忆去填补,比如说这个大学三年级的盛夏,她终于与霙单独相见在车站,背包里载着对旅行的期望,两双脚走过平整的月台……她听见霙不无兴奋地小声告诉她,她通过了乐团音美的选拔,夏天过后,就要参与为登台而准备的合奏练习了。
霙还是走得太快啊,不过希美真为她高兴,她在霙身上看见职业演奏家的气质,虽然那些梦已经相距自己很远很远,但她也有了自己的路可以走。
她们本能够就这样慢慢来的。
霙总坐在那张下铺,被褥挂着一片难看的脏渍,希美在这天终于用了些水将它弄干净,她和霙静静坐在干净的床铺上面歇了一会儿,听霙慢慢吹了段《达芙妮与克罗埃》后,希美又有了些紧迫感和做正事的动力。
她嘱咐霙好好休息,对方也确实没什么力气逞强要帮她的忙了,于是希美看着她睡下,只身去仓库搜罗。她踏进满是潮湿灰絮的仓储室,脑中全部是霙刚刚吹响的曲子,不说双簧管本身有损坏,只说她吐息不匀,气力全无,美妙的乐器悲鸣着奄奄余息。
霙越是努力地想要给自己呈现美的享受,她越是揪心地想要对方停下。
但离开了霙的此刻,伞木希美却将那些音符与遥远的记忆重合,霙往常感情与力气都充沛的演奏,在脑中混响出非常壮丽的乐章来。初中、高中?那时的霙,总比现在更美的。
现在……她太虚弱了。
虚弱到,她不承认那是霙。
希美用掌根和手背擦去眼眶边的水,和海水一样咸涩的痛苦和害怕不断流出来,糊住了手指缝,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她被阳光灼伤的脸,划出些蜇红的痕迹。
如果霙变成一具冷掉的尸骨的话——伞木希美想,自己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如果幸运,她将得救,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但她却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情活下去了。因为那些重要的时候,总会想起霙的身姿吧,霙是太过纯净东西组合在一起的,所以这身姿必将完美无瑕地在她脑海浮现,一遍遍地折磨她。她不必因霙的死愧疚,却不得不永生延续着这样的悲伤,和随之而来身体的战栗。
她该如何将霙从心脏里拆出来呢。
不可能的事情吧。
希美蹲下身,她摸到一些营养单调的主食罐头,还发现一颗算是新鲜的、光泽明亮的橘子。
那抹仍有生命力的橙色,握紧了,刚好可以填满她的手掌。她想,如果霙敢这样死掉的话,就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可,她却无法靠着对霙无理的愤怒,去掩饰恐惧——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什么,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失去。
这样的惧意。
……不做点什么的话。
霙这天夜里开始发烧,烧了几日。每当霙在船的摇晃感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希美都坐在她的身旁,她泳衣外边套着T恤,好像刚忙完什么,每次都完美预见到自己的苏醒。
总是这样,霙就从这不变的景象中看出一些变化的东西:希美越发温柔了。有时甚至在自己醒着的时候,就用手毫不顾忌地摸到自己脸上来,用拇指,抚过起皮疹而残损的脸颊,抚过失去光泽的睫毛,抚开湿黏的刘海,探试额头的温度。
她毫无保留地付出温柔,霙觉得,那是只有对快要死去的人才有的温柔。
她一言不发,绝望却也欣慰。
霙从那一次后就没再吹双簧管了,她的烧热退下去,身体渐好了一些,气息也适应了船身不断摇晃带来的煎熬。可她发现自己口中总是流血,像全身的皮下出血一样。含起簧片的时候,她吹出血腥气,这像是死亡迫近的味道,霙不喜欢,于是她丢下簧片,不再继续。
船不知道向哪里漂去了,希美整天坐在甲板的阴凉处,眼神在天空或海面上搜索飞机和船只,可是一直无果。她过于专注,以至于霙走到她背后的时候,她捏着写满物资清单的纸,略带焦躁地给自己扇风,没有意识到霙的到来。
“希美。”霙刚唤她,就感到自己又呼出了“死亡的味道”,于是听见希美嗯了一声后,她决定不再说话,就静静坐在希美身边,观察她的黑色刘海。
她心安理得地与希美肩靠着肩——几天之前她们还隔着一些距离,现在,是生死际遇将她们绑在一起。霙贴紧了,感受她火热的、光滑的手臂皮肤,好像也可以给自己带来健康一样,霙不禁想,如果自己可以这样活下去,该多好。
原来“和希美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以前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也可以成为光芒万丈的奢望了。
霙不想再奢求更多,她合上仍酸痛的眼皮,在夏日热浪中小憩,想要就这样被希美的气息疗愈。
直到她听见希美说话。
“霙。”她说话,是让霙听了十分陶醉的声线,温和又开朗,“请和我交往吧。”
霙只当自己在做梦,她轻轻哼了一声以后,被病痛感折磨得脆弱如纸盒的心脏骤然烧起了大火,烧了个灰飞烟灭。她睁开眼睛,看希美的手摸到她腿边,又牵她的手,和抚摸她病容时一样温柔。
霙的心里就降下一场雨,她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
这是对“快要死去的霙”才有的邀请。
绝望的人,可怜的人。
“嗯。”她发出悲伤的声调,这样悲伤地答应了。她并不为希美和自己凄凉的决意感到后悔,相反却是十分感激地,要收下上天给自己的礼物。
伴随着死亡的,希美的礼物。
能够这样死去的话,她太幸福了。
“谢谢。”希美突然说,她咧开嘴笑,用纸给她扇风。霙不知道希美为何要道谢,又不想说话,只是点点头。希美捏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粉红色的电子表貌似坏了,时间停在哪个凌晨的5时33分。她出神看着这些的时候,温暖干燥的东西贴到她的脸颊上,还有些痒痒的触感与她的耳朵若即若离。
希美的嘴唇。
希美的头发。
霙所有的向往,就是希美的所有。
这一点,从未改变。
霙感受到恋情真正开始在自己心里萌发,不可阻挡地。当她看着希美略带疲惫、稍微晒黑却那样漂亮的脸庞,对自己展露含有爱意的表情时,差点就要大哭了——让我就这样死去吧,神并非抛弃了我,而是创造了奇迹,即使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这一瞬,我也……
是从神明那里,赚来了什么吧。
希美垂下眼帘,呵出温热的气息,纤长睫毛在她眼睛正前方颤动,她眼睁睁看着,希美的略起皮的红色唇瓣,向她鼻尖下方移去。
霙慌乱躲开,她飞快地解释:“嘴里,有血的味道……”
不想让希美尝到。
“嗯……那,就这样吧。”希美爽快地放弃了,霙却稍微有些失落。她摸摸脸侧的头发,手骨蹭到自己不平、粗糙的脸颊。
希美眼中的自己,早已特别不堪了吧。
霙不停地审视自己,从白天到晚上,她花去许多时间照那面裂成八瓣的镜子,裂缝在她脸上划出起伏不平的痕迹,合着粉红色的皮疹十分难看。船总是摇,霙仿佛在这波动摇晃的空气里闻到自身腐烂的味道,她难堪欲泣,但想起希美带给她的那份希望——虽然虚幻,但也足以让她忘记一些悲伤。
“霙,你好了吗?”
“啊,”霙小声惊呼,发觉自己占用洗漱间太久,她忙道,“对不起,希美,我等下就好。”
“你刷牙了吗?”
“还……还没。”霙双手扶着洗手池,感到抱歉,她想起刷牙这件事,因为牙肉的损伤,她总是吐出带着血丝的粉红泡泡,有些讨厌。
希美突然推门进来,动作自然,她举举手里的东西笑说:“用这个吧,我刚刚找到的。”
是一管牙膏。
“草莓味的哦,”她递到霙手里,塑料管里面的膏体透着浓郁的桃红色,可能是色素过多而被人嫌弃着扔下不用的,总之,它保持着完整。希美挨过来,“用用看。”
霙觉得希美的语调里包含的期待有些过量,就像是牙膏里过量添加了色素一样,她有些想不清其中缘由,可既然希美说了,她照做就是。
她和希美一起刷牙,镜子裂缝将她们并排的脸颊划破,船在摇晃,杯子里的水也在摇晃,霙和希美一起吐泡沫。果然色素过多了,牙膏色均匀铺展在泡沫里,粉红粉红的,草莓清香像精灵在鼻尖摇曳舞蹈。
漱口后,希美拥抱了她,年轻的身体紧贴着,霙不知所措地颤抖。希美用湿润的、带着草莓味道的唇吻过来,这边同样是湿润而香甜的嘴唇,霙明白些什么:希美想要她不被口中血气困扰。
她在心里感动落泪。唇齿与希美浅浅交融,舔舐撩拨,控制不住的激越在心上划开一片深湖,她明白希美的温柔,此刻毫无保留的温柔,只为自己展露。
这时候。
她怀着感激的心情,收下了将要去往天国的门票。
她们坐在船头和船尾分别观察有无飞机或船只,霙需要休息的时间比较长,希美就嘱咐她不要劳累,于是她不时站起来慢慢伸懒腰,或是躲进遮阳布的阴影里小睡。实话说,她“再没有希望了”的意识如此强烈,以至于虽然未曾获得确凿的证据,她却感到船只确实在离陆地和人烟远去。
她想,与其这样干等,还不如陪在希美身边,安静接受死亡。
霙的体感时好时坏,前一秒还神清气爽,下一刻却内脏烧灼,牙根酸痛。她尝到血味,于是挪着双腿站起来,在阳光下焦躁地踱了几步,彷徨的身姿显出无措。这时候,她薄薄的耳膜被脚步声震动。她看见从艳阳灼烧的、船的另一边,希美突然光着脚向着她跑来了。
仍只穿泳衣与T恤,希美不顾浪费体力地奔跑,马尾摇摆,脸色喜悦,好像真在迎接心爱的女友一样。霙在此刻恍惚,她想,她们真的恋爱了,刚要搬到一起住吧。这就是车站月台上向她奔跑来的希美,掠过行李箱和行人,要跑来拥抱她的希美。
霙抓紧了T恤下摆的手,握出汗来。
船头到船尾,甲板只有二十步长,希美用跑的话,只要十五步不到了。
霙身体难受,头脑晕眩,希美过重的拥抱会让她散架的,可她却期待不已地张开了双臂。湿汗味道的拥抱砸过来,压迫她单薄的身板,干燥起皮的嘴唇几乎是碰撞到一起,嘴唇挤压着,牙齿都要松动了。霙被捧了脸,对方的唇舌侵袭而来,一瞬间,她被捧住的脑袋无法退缩,希美露出牙齿,和着漫溢的水液,狠狠咬了她一口。
是故意的,霙这样想的时候痛得面颊抽搐,她发出虚弱的惊叫,温热的东西流出来,缓缓润泽了二人的嘴唇,随着舌头舔舐流入了口腔。霙被希美松开,大口大口吞咽着自己的合着血的津液,看见希美唇染血色,半张了口。
希美撇了眉毛,却笑着道歉:“对不起,霙,我太用力了……很痛吧?”
霙摸到自己的下唇,那里开了一个小口,血正缓缓止住。
她忙摇头,坚决着说:“不。不痛。”
口中的血腥味,因希美吻了自己的缘故,变得香甜。
她不再怕了。
“那就好。”希美舔了舔自己的唇,很费力的样子。她俯首,牵住霙的指头,仿佛是回想起刚刚咸涩血腥的、狼狈的吻,她微微苦笑。霙看着她坏掉的粉色手表,感受她的手指变凉,听见希美低声重复说,“那就好。”
霙坐在床铺上,打开倒数第八个主食罐头的时候,听见舷窗在与微风共振。好像家乡的梅雨季节那样,阴冷潮湿的不悦感被填塞进她心中。
她暂时放下那没什么营养的东西,慢慢走出去看,天空仿佛是瞬间变沉降落,黑漆漆地迫近了她们,希美被压暗的黑色背影矗立于船头,像屹立不倒的信号塔。
她回头,看见了霙。
“霙,别出来,好像快要暴风雨了。”
马尾被一丝风撩动,云层漫散的蓝光将她的侧颜和刘海勾勒出流畅线条来,如此饱满标致。霙看见船头那侧的海面正跃起几尾鱼影,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小点跃起,在希美身后涌动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风暴。
“希美,你也回来。”她担忧地呼唤。
“嗯,等等就回。”希美脸色轻松,霙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妙的情绪,因为她看见希美眼光游移在身侧和脚下,她想走过去,希美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般,向她摆手,“你回去,霙。”
希美走进来的时候,怕冷般穿了长裤,她端了不锈钢盆装的汤——是飞上甲板的鱼,希美见她抱着双簧管不停擦拭,仿佛想擦拭掉心头的不安似的,于是希美笑了:“来吃鱼吧,对霙的病应该有好处的。太好了,霙,这样就有希望了。”
“嗯。”霙昏昏地点头,虽然没有调料,鱼汤又腥又无味,但她不负希美的好意吃了许多,直到鱼汤堆上食道。
“吃撑了。”她老实说。
“那就好。”希美笑着摸她的头顶。
她们刷牙,接吻,相拥入眠,那些时候希美都一直穿着长裤。后面几天,有鱼肉可以吃,霙的身体变得有力气了,疹子也消下去许多,但希美的情绪仿佛一直不大好。她常常消失不见,过一会儿才从洗漱间或是仓储室、卧房、船长室,总之是霙察觉不到的地方,笑嘻嘻地钻出来。
她的笑容虚浮无力,脸色愈发惨白。
过了几天霙才知道:暴风雨前,她被鱼鳍扎破了脚踝,刺出很深的伤口,感染了。
是希美告诉她的。霙不知道希美用什么样的心情挺过了自己认为“一切都好起来了”的几天,她想象希美受了伤,面对脆弱的她必须表现出积极样子,希美不停处理着伤口,寻找药物,躲起来查看,却发现它一天天恶化,就这样,挨到了不得不告知自己的时候。
她要看希美的脚踝,可希美却捏了她一点手指缓缓摇头:“霙,我不太好了,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万一我……”
“不要说。”霙低下头恳求,“求求你,希美。”
希美的手表,戴了好多年。希美这样美好的人,也存在了好多年。
理所应当的。
房间里很暗,她们并排坐着,希美半边脸被薄光映亮,她仍然那样美,声音含有中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罢了。霙根本不相信这一切,她心里钻入了愤恨,她愤恨地想,要死,也该是自己代替希美死掉才对。
希美眼眶中涌起了令自己疼痛的咸水:很痛啊,也不甘心!
她透过一片迷茫,望着霙的手,那手被许多天的阳光暴晒而微微起皮,却能够有力地抓着自己,摩挲紧握的动作中,挥洒着她无尽的爱和痛意。
霙活下来,可自己却要死去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好……不甘心。
“霙,你啊……”希美努力抑制自己的泣声,刘海随着悲伤微微摇曳,热泪打落在霙的指甲上,“你……要活下去的。”
“一起活下去!”霙攀住她温暖的后背,不敢如果想象这具身体变凉自己该如何承受,她哭喊,“希美,请和我一起活下去!一定……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希美……”
“请和我一起活下去!”霙搂着她的后脑,不断地求她,泪水太多了,浸透希美肩头衣衫。
“霙,”希美抚上她的后背,鼓起了勇气般,颤声问她,“……你还愿意吻我吗。”
为什么会不愿意呢?怎样的霙会不愿意呢?什么时候的霙会不愿意呢?希美不是正在,和霙交往吗……
她不假思索,立即吻了希美,她唇上伤口早已结疤,却在摩擦中再度破裂出血,她尝到彼此的泪,苦味蔓延到舌根,于是她哭出更多的泪水,抽噎着舔咬她的唇,希美的手从她背后抚过,她轻轻地说了什么。
霙听见,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凭什么是希美要道歉呢?霙为她的道歉而悲怒不已,她扶着希美的腰想要脱下那条遮掩伤口的长裤,唇上点吻她美丽的眼睛、形状标志的耳廓,微带汗味的黑发,霙忘乎所以地、本能般地爱抚她,腿面、胸前、肩胛……直到希美握住了她到处乱摸的双手。
“霙……”希美湿润的鼻尖点着她的,唇间呵出温暖而有生命力的气息,恍若幻梦,她破涕为笑,却那么无奈,“不能再继续了。”
这样下去的话,伞木希美……就太自私了。
霙会得救。然后毕业,工作,结婚,有孩子……她绝不希望那些人生中重要的时候,霙会想起自己,想起这不美的、狼狈的、罪恶的矛盾交织成的自己。霙不必因她的死而愧疚,更不用永生延续失去自己的悲伤。
霙,如果你将我放在心里,现在,就慢慢拆出来吧。
还来得及。
霙躲入她怀中长久地呜咽着,好像永远不会停。
希美知道霙从来说不过自己,所以此时也可以放心地抱着她,将她抱紧在怀中。她想总有那么一刻,霙会接受现实,与命运达成和解。
忘记伞木希美。
“希美。”良久,霙终于止住哭泣,开口说话。
“嗯。”希美将唇贴上她的发顶,她绝望地、偷偷地吻她。
这就是结束了。
“请……不要让我忘记希美,”霙说,轻声带泣,却如撞钟在希美心里鸣响,“求求你,如果忘记希美,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希美泪眼朦胧,手指松落,她喘息着浓重的哀伤,任凭霙再度吻过来。船舷被浪拍打撞击,房间摇晃,霙趁着这摇曳不稳,将希美压在床铺上,她急切地抚摸她全身,笨拙、却一丝不苟。希美刚被霙左一下右一下的撩拨弄得难耐,她就褪下希美的长裤,霙不敢看她状态糟糕的腿,情潮汹涌,她脱了底裤便将下身挤过去。
她本能地用身体挤压希美脆弱潮热的地方,看她面带绝望而双颊泛红,霙吻她,听她在自己剧烈动作下发出的呻吟。她要将希美好好记在心里,永远地、深深记在心里——她再也没有这么勇敢过了,可她宁愿永远不要这样勇敢。霙鼻息粗重,胡乱喷洒在希美的脸颊,她刚康复、满是皮屑的脸颊被泪水一遍遍润湿。而希美因初次而无措的身体在一阵阵发抖,烧热或冰凉的指尖穿入她发间,她们便这样磨合、交融,一次,又一次,希美从浪尖坠下时,抱紧她的后背,喜悦地哭泣。
喜悦、也绝望地哭泣。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霙发现自己的手里被塞进了一颗橘子,已经失去水分,有些皱缩,但颜色很漂亮,很有生命力。
“补充维生素C。”希美笑着说。
最后那两天,希美再也不让她见自己了。
霙在她紧锁自己的房间外坐着,与她说话,用双簧管给她吹许多曲子听。
达芙妮与克罗埃。
三日月之舞。
利兹、与青鸟。
“希美。”
“嗯。”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这样喊希美一声,只要听到回应,就放下心来。
早上,破晓之时,霙在希美房间外醒来,夜里海风很冷,她睡得不舒服。霙缩起身体,看见红日升上海面,隐隐映照出陆地的轮廓。
她眼前一亮,扶门惊喜道:“希美,我们,我们得救……”
“霙。”声音隔着门传来,轻得像羽毛落地。
“希美?”霙呼吸都要停止了。
“再,吹一遍吧,”希美的声音虚弱得要听不清了,“爱的……决断。”
“希美,”霙怕得全身冰凉,“希美,你开门!”
“求你……”希美轻声央求她,“我……想听霙的……”
喜欢霙的双簧管。
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含起簧片,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按着记忆——深入骨髓的记忆,手指熟练地按动银键。她因忍泪憋红了双颊,努力想要气息连成一条线,却总是断断续续吹不稳,她几次放下双簧管,掩唇抽泣,可无论如何,最终却还是拿起来继续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的终结。
她猛地抽噎一声,她丢下了双簧管,她趴在门上大声哭喊:“希美!”
“希美……希美……”
再也没有回音。
良久。
霙的心跳仿佛也随着一起停下了,她捂住双颊,终于放开了,痛哭出声:
“希美……下辈子……还要找到我,好吗?
下辈子,还要和我合奏,好吗?
下辈子……也不可以忘记我……因为我也不会忘记希美……求求你……”
求求你。
霙是被岛上的居民救下的。人们说,找到她的时候,她一手握着乐器,一手握着颗干瘪的橘子,正昏迷在甲板上。霙问起希美,他们无言带她去停放她的房间,霙看见盖满了床铺的白布,下面是她的希美。
掀开盖布,霙抚摸、亲吻她冰凉,却依然美丽的眼睛、鼻尖和唇角。
她最终拆下了希美的手表,粉色表带,损坏的表芯,显示着某日凌晨的5时33分。
霙在小岛上养病,她有轻度的坏血症,不过很快就得以康复。岛上的住民不多,他们与她非亲非故,却悉心照料她,这让霙非常感动。霙彻底康复的时候,他们摆了宴席,用岛上不常见的牛肉煎牛排,给她补身体,牛排肉缝间呼呼地冒出血汁,有些腥味。
她想起希美与她一起用的牙膏,想起与希美血味的吻。
那些事情之前,她还总是害怕这样的腥味,在嘴里面呢……
她握着那颗干瘪皱缩的橘子,想起二人身心交融后的那个清朗的早晨,希美将它塞到她手心里,笑说:“补充维生素C。”
希美……我……那样温柔的希美。
霙,在和乐融融的宴席上,握着干瘪的橘子,泣不成声。
气候温暖的小岛,这里住着一位瘦小、和善的奶奶。
她似乎没有亲人,独居,临街的小院子里种着棵橘子树,一到秋天,那些饱满诱人的果实就压弯了枝头,越出围墙垂到路旁。奶奶人很好,她将那些新鲜的、光泽明亮的橘子采下来,送给邻居的孩子们,孩子们因此期待着秋天,期待将那些富有生命力的橙色抱在怀中。
又是朔风渐起的秋日,小望放学回家时,开始用期待的眼光注视霙奶奶的橘子树。她脚步轻快,刘海在额前轻摆。不过路过霙奶奶家时,小望却不觉放慢了速度。
虽然这样想不大好,但她确实在期待着霙奶奶叫住她,送她几颗大橘子,给她解解嘴馋。
“小望。”奶奶柔而轻的声音绕过院子,揪住她的耳朵。
“霙奶奶!”她心下惊喜,亲热地叫,一步三蹦地跑过去,凑进霙奶奶的怀里。
“去摘几颗橘子带回家。”霙奶奶好像看穿了她似的,轻声说,“馋了吗。”
小望闹了个大红脸,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白拿奶奶的橘子,我给奶奶家拖拖地吧。”
霙奶奶微笑着点点头,小望便放下书包,奔入了奶奶家。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来,房间布置得很简单,在秋日暖阳中散发着馨香。一个陈列柜引起了小望的注意,那里有些金灿灿的奖杯,上面写的全是霙奶奶的名字,小望才知道霙奶奶年轻时,是个吹奏双簧管的厉害人物。她喟然慨叹,目光搜寻,果然在上层瞧见了一把漂亮的黑管乐器。
可……不知为何,与之并排摆放的,还有一支光辉耀目的银笛。
因着好奇,小望就常去探看霙奶奶“神秘”的屋子,一天下午,她软磨硬泡着,霙奶奶才抱着她坐在椅子上,戴上老花镜,翻开了从前的照片。
她看见霙奶奶年轻的样子,也看见一位长相俊美、神采飞扬的女孩。那女孩手握银笛的样子击中了她的心,小望想,她和霙奶奶之间一定有些特殊的感情吧。
“她叫什么名字?奶奶?为什么总是看见她?”
“希美(のぞみ)。”
“她也叫小望(のぞみ)?”小望一阵惊喜。
奶奶微笑摇头,在她小小的手心写汉字——希,美。
“喔——那她现在也是霙奶奶这样的奶奶了吧?她在哪里呢?”小望攀住她的胳膊。
霙奶奶,却微笑着不说话。
小望关于霙奶奶的记忆,停留在她离开的时候。大人们说是早上发现的。
她握了一块样式很老的粉色电子表,只是在椅子上坐着打盹那样,睡着一般,微笑着离开了人世。
那是某个凌晨的,5时33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