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3-4

領主 (The Lord)

POV 阿爾敏

「負責清理書房的是誰？」首席遊騎兵˙利威爾冷冷問阿爾敏。

「是！」阿爾敏冷汗直流，渾身惴慄，「報告兵長，是柯尼與莎夏！」

「扣留他們的晚餐。告訴他們，掃得爛透了。」利威爾說道，抹去窗台上的灰塵。「有信？」

「是、是的。」阿爾敏說道，將信遞給利威爾。

那是來自莎夏的父親——布勞斯伯爵的信件。布勞斯伯爵在海豹村把信交給阿爾敏，對瓦格納侯爵宣稱是要寫信給女兒，然而實際上卻讓阿爾敏把信交給利威爾或艾爾文副司令。布勞斯伯爵到底在想什麼？阿爾敏摸不出頭緒。

「喔？」利威爾靠到椅背上，「還真有意思。」

「利威爾爵士，請問信……裡面寫了什麼？」阿爾敏試探性的問道。

利威爾銳利的眼神飄了過來，在阿爾敏身上端詳了一夥兒。「布勞斯伯爵帶來了一個大秘密呢。」他說道，「除了札克雷老頭與羅德˙雷斯，還有第三支軍隊會加入這場鬧劇。」

「第三支軍隊……？」

「鐵王座的軍隊；由御林鐵衛領軍。」

「鐵王座？」阿爾敏大吃一驚。「君臨的鐵王座[註1]？南方王國？」為什麼南方王國會介入北境的內戰？

利威爾雙手一擺，「雷斯公爵找他們來幫手。這老頭真是瘋了，忘記北境跟南方王國之前打得有多慘烈嗎？」他又看了看信件，「根據估計，動員的兵力至少有兩萬人呢。」

阿爾敏嚥下了一口口水。北境與南方王國分治已經千年，不時有大大小小的戰爭；最後一次戰爭是在三十年前，根據記載，那場戰爭慘烈到連臨冬城都幾乎被攻陷。要不是烏利公爵統治時期輕徭薄稅，讓人民休養生息，北境絕對會更慘的。

然而現在……為了對付札克雷，雷斯公爵居然想要君臨的軍隊來幫手……？

兩萬這個數字可不是開玩笑的。全北境能召集的軍隊，大概也是兩萬。北境的兩萬名士兵被撕成兩半內戰，而南方王國的兩萬大軍正整裝待發。

「但是南方人要北上，就得先通過頸澤跟卡林灣[註2]。」利威爾打開地圖，指向南北兩國交界的沼澤地帶。「你是貴族，大概也知道吧？卡林灣從來不曾被攻破。」

阿爾敏嚥下一口口水，「是的。」確實，沼澤居民鎮守的卡林灣從來不曾被攻破；三十年前南方王國的軍隊之所以可以大鬧北境，是因為他們先騙取了上上任北境之王的信任、進入北境之後才撕破臉。

「就我看來，就算是御林鐵衛領軍，等他們攻破卡林灣，札克雷與羅德˙雷斯早就決出勝負了，」利威爾爵士這麼說，將信收起。「我收到信了。」

阿爾敏站在原地，腦子一片混亂。戰爭一觸即發，受苦的從來都是平民百姓，但是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但是……如果是副司令、如果是首席遊騎兵的話……是不是就能做到什麼呢？

「利威爾爵士，您要聽從總司令的命令，前往臨冬城嗎？」阿爾敏問。近來長城頻頻收到信件，要求守夜人南下加入札克雷的軍隊。

利威爾停下了動作，「守夜人從不涉入王國的紛爭，我們的職責是鎮守長城、作王國的堅盾。」

「可是王國正在戰爭，臨冬城與席納城開戰，君臨的軍隊也已經開到邊疆，」阿爾敏不知哪來的膽子，向首席遊騎兵開了口，「會有多少村莊付之一炬？多少孩子被從母親懷裡硬生生抓走，死於劍下？如果……如果是您與副司令的話──」

「你是叫我們去當和事佬？」利威爾說，「還是你要我們加入總司令、抑或是加入羅德˙雷斯，讓戰事更早結束？」

阿爾敏愣住了。「我……」他的話梗在喉頭，「我不知道。」

「那你呢，訓練兵？你打算怎麼回應你的赦免狀？」利威爾說道。

阿爾敏沒有想到會被詰問。赦免狀，有毒的禮物，收下就得做總司令一輩子的棋子……卻也是拯救希甘希娜城居民的關鍵。

「我……如果我回去，我的故鄉或許便能免於戰亂，但是……」他抬起頭看了看利威爾，「但是……我是長城上的守衛……我應當要堅守岡位，是嗎？」

「我不知道。」利威爾聳了聳肩，「你沒有錯。如果你想做，就去做吧。」

「咦？」阿爾敏困惑道。

「你是訓練兵，不是守夜人，不受誓言的束縛──這只是次要理由。」他說著，「你和我們下了不同的判斷，只是因為參考了不同的經驗。然而，無論做了多麼明智合理的選擇，在結果出來之前，誰都無法知道他的對錯，」他輕撫窗台上的塵垢，外邊夜風徐徐，「到頭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堅信那個選擇，盡量不留下後悔而已。」

「所以說，你的選擇是什麼？」利威爾說道，「你要守在長城，堅守守夜人的身分？還是你要前往札克雷老頭那兒，拿回你父親的城堡，保護你父親的人民？」

阿爾敏拄在原地思考著。他不討厭長城，留在長城是一個輕鬆的決定，阿爾敏對於恢復爵位與貴族身分並無渴求，然而他不希望養育自己長大的城市因為一場愚蠢的戰爭毀滅。

他的腦中閃過那十三個死去的同伴，卻也閃過葉卡醫師所說的話，『知曉自己的不足並不可恥，但是人不該為此討厭自己。』

阿爾敏握緊了拳頭。

「守夜人忠於王國而非國王，保護百姓而非貴族。」阿爾敏說道，「我……我要前往臨冬城，讓希甘希納城免於戰爭，但是我不會向國王或總司令跪下、也不會接受爵位。這就是我的答案。」

利威爾沒有點頭。「如果這是你的選擇，那就堅信他、別後悔，然後負起責任。」他這麼說，「你可以離開了。」

阿爾敏一出門，艾倫、柯尼與莎夏便圍了上來。

「阿爾敏，你真的要去臨冬城？」艾倫問道。

阿爾敏據實以告後，大伙便炸了開來。艾倫嚷著要跟著阿爾敏去，柯尼也起鬨著要去。莎夏原本似乎是來看熱鬧的，但是知道布勞斯伯爵也在臨冬城時，也喊著說要去了。

「莎夏，布勞斯伯爵不希望妳去臨冬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莎夏說，「但是我一定要見到父親一面；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她頓了頓，繼續開口，「況且我的晚餐被扣留了！我要是留在長夜堡，不就得餓肚子了嗎？那絕對不行！」她笑著說。

阿爾敏可笑不出來。這一趟臨冬城之行很可能有去無回，那裏可是戰爭的中心，然而眾人似乎都不以為意。該說大家傻呢？還是有這樣的朋友真好呢？他感覺到心中暖暖的。「那麼就是四個人了，」阿爾敏說道，「大家今天早點睡吧，明早我們四人立刻──」

「五人。」

阿爾敏全然沒注意到尤彌爾。他嚇了一跳，而尤彌爾緩緩走了過來，「我也要去。」

「……是為了克莉絲塔──不，是為了希斯特利亞嗎？」阿爾敏問，「為了王后？」

「她只是一個笨蛋。」她說道，披上了訓練兵的灰色披風，「一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笨蛋。」

※※※

離臨冬城尚有一個小時騎程，阿爾敏便看見了營火的煙柱。

阿爾敏騎在馬上，提心吊膽地前進。各種聲音飄過農場、田地與原野而來，猶如遠海的呼喚。當阿爾敏瞧見白刃河的分支，聲音也變得清晰，分辨出人語、金鐵交擊與馬的嘶鳴。對阿爾敏而言，儘管先前有煙柱與聲響作為提醒，仍不由自主地為眼前的大軍張口結舌。

駐紮在臨冬城周圍的軍隊人數恐怕五倍於灰牆城的比武會。成千的營火使空中瀰漫著蒼白的薄霧，排列整齊的馬匹綿延數個里格。豔陽下，無數矛尖閃著紅光，彷彿正在泣血。諸侯與騎士們的營帳好似絲質蘑菇，遍布四野。阿爾敏看見拿矛的兵、持劍的兵、穿盔戴甲的兵，也看見了招搖過市的營妓、搭裝羽毛的弓箭手、驅趕貨車的雜役、餵養牲畜的豬官、磨礪長劍的侍從、驅策戰馬的騎士。

「不可思議……有這麼多軍隊。」莎夏驚嘆道。

阿爾敏同意。半個北境的貴族響應了臨冬城的召喚，集結成了一隻巨大的鐵拳。古老的旗幟們飄揚著，鎖鏈巨人、有洋蔥、有環甲鐵拳、有蒼白心樹。雪地獵人旗也在其中，那是布勞斯家族的旗幟。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立於所有旗幟之上，高傲而尊貴。在冰原狼旗之下，飄揚著雷斯家族的號角女神旗與守夜人的純黑旗。

「我們要怎麼進去？」莎夏顫抖著問道。

「爬牆進去？」柯尼提議。

「當然是正面進去！」艾倫大聲說，「放心吧，我們不會被為難的啦！」他舉起手中的長劍，「總司令很賞識我的，不然就不會拿這把好劍來交換我的『艾倫劍』了。」

阿爾敏只得苦笑。如果阿爾敏沒有猜錯，那把『艾倫劍』恐怕就是雷斯家族的族劍『始祖』。總司令用一把好劍換走了它，並讓希斯特利亞在諸侯面前亮出族劍與遺囑……無論是誰都會相信眼前之人乃是烏利˙雷斯真正的繼承人呢。

不過，為什麼『始祖』會落到葉卡醫生與艾倫手裡呢？這恐怕又是另一個不解之謎了呢。

眾人來到城門時，兩個守衛攔下了眾人。

「亞魯雷特可以進去，其他人不行，」守衛宣布，「札克雷大人有令，長城雜事都交給艾爾文副司令處理，」他說道，「『反正守夜人喜歡艾爾文多過於喜歡我』，這是札克雷大人的原話。」

「這話倒是沒錯。」尤彌爾點點頭。

阿爾敏上前了一步，「那個，雖然這樣說很抱歉……訓練兵有東西必須交給札克雷司令才行。」他拿出一張古老的羊皮紙，上面乃是高等瓦雷利亞語，「這是總司令遺漏在書房的東西，我們特地送來……」

守衛對看一眼，「我們轉交就好了。」

「是嗎？太好了！」阿爾敏故作誇張，「總司令把這東西藏的很隱密呢，不知道是不是不能公開的東西？聽前輩說，上一個翻出這東西的人最後被做成藝術品，展示了好一陣子呢。」他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要把這東西交給總司令實在很可怕。兩位願意轉交真是太好了。」

「藝、藝術品？」守衛似乎有些遲疑。倏忽間，他們移開了交叉的長矛，「果然守夜人的急件還是由守夜人親自交給札克雷大人比較好呢。諸位請進。」

事後，眾人被帶到了客房等候札克雷傳喚。那張羊皮紙其實根本不是什麼重要東西，只不過是阿爾敏用幾個瓦雷利亞字詞東拼西湊起來的贗品。

「這是高等瓦雷利亞語，是來自狹海對岸的語言。」阿爾敏向大家解釋道，「北境沒有多少人看得懂。」事實上，在瓦雷利亞末日浩劫之後，高等瓦雷利亞語的聲調逐漸演化成了各種方言，成為了今日的密爾語、泰洛希語、里斯語、潘托斯語……而瓦雷利亞的文字則幾乎已經被放棄，就算是東方大陸也是一樣的。[註4]

根據古老的典籍，瓦雷利亞的龍王們曾經統治大半個東方大陸，享有工藝、哲學、巨龍、甚至是魔法，東大陸厄斯索斯上所有民族都是他們的奴隸。然而一切繁華在「末日浩劫」之後嘎然而止。自由堡壘憑空蒸發，魔法絕跡，巨龍則隨著坦格利安家族的敗亡而消失，瓦雷利亞的語言被發展成迴異的方言，而他們的文字則躺在古老的羊皮紙上，任由自己慢慢死去。

雖說再繁華的國度都有衰敗的一日，又有誰能想到瓦雷利亞的一夜覆滅？阿爾敏不禁猜想天上若真有諸神，肯定是一群惡趣味到了極點的神明，彈指之間滅亡了一個古老文明，一念之間又讓達里斯˙札克雷撕毀了守夜人秉持千年的中立誓言。

一整個下午，他們都被軟禁在臨冬城的客房。「札克雷大人很快就會傳喚你們。」守衛總是這麼說。

透過客房的窗戶，阿爾敏可以看見大半個臨冬城。城內，士兵與斥候來來去去，不斷奔走，城外的營帳綿延十餘里，旗海飆揚。眾人雖不明說，但是這很明顯是一場戰爭。

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一圈──除了尤彌爾。她一直在窗邊走來走去，不時望向窗外。果然還是在找希斯特利亞吧？阿爾敏想著。

「總司令真的是要政變嗎？」艾倫坐在地板上說著。

「這其中果然還是有什麼誤會吧？」莎夏說道，吃著放在客房桌上的桃子，「我父親說札克雷總司令是羅德公爵一手提拔的。」

「一手提拔成總司令，然後永遠留在冷冰冰的長城，」尤彌爾開口，「傻子才會喜歡這種提拔。」

莎夏臉色一變，「難、難道真的要戰爭嗎？」

尤彌爾瞥了莎夏一眼，「當然不是。這群傢伙只不過是來這裡辦場宴會，吃吃喝喝罷了。」她反諷道，「或許外加上個廁所。」她隨即逕自進了茅廁，關上門。

柯尼抓了抓頭，「吶，阿爾敏，我們到底會變成怎麼樣子啊？」

「我們會被殺頭，」阿爾敏說道。守夜人涉入王國政爭的唯一下場便是砍頭，「除非能讓人民意識到我們跟總司令不是一夥的……」他靠在牆上，「我們必須對這一場戰爭多加利用才行，要是再把責任轉嫁到總司令與攝政王身上。」

沒錯，守夜人最需要做的便是與札克雷切割，並且找出一個在不違背誓言的前提下，讓這場混亂平息的方法。必須讓民眾覺得守夜人是不可或缺的才行。

「戰爭已經打響，犧牲者將會成千上萬，如果出現某件指標性的事件，又可以把責任全部都套到札克雷總司令頭上就好了。」阿爾敏繼續說著，彷彿在與自己對話，「到那個時候，我們這些沒參與政變的守夜人再像救世主一樣粉墨登場，給民眾與貴族們有守夜人在真好的印象。民眾到時候一定會變得更加好騙的──」

「阿……阿爾敏？」莎夏出聲，這才讓阿爾敏如大夢初醒般抬起頭來，除了去上廁所的尤彌爾，其餘六隻眼睛全都盯著阿爾敏看。

阿爾敏這才發現自己一不小心把心聲全說了出來。「我隨便說說而已啦……」他邊流汗邊說。

艾倫皺了皺眉頭，「阿爾敏從以前開始就特別陰險呢。」

「總之，我們這次只是來回復國王的傳喚，」阿爾敏說道，「由我來跟國王陛下與總司令對談──」

「訓練兵，札克雷大人傳喚你們。」一名衛兵開門道。「全部跟我走。」

阿爾敏點了點頭，站了起來，然而莎夏卻傳來一陣驚呼。「怎麼回事？」阿爾敏小聲問道，然而莎夏一臉驚恐，「尤彌爾不見了。」她小聲地說，不讓聲音被衛兵聽見，「她剛剛才進了廁所……」

阿爾敏望向茅廁，裡面空無一人，然而茅廁的牆角卻有一個小洞，似乎通向外界。

「怎麼了，訓練兵？」衛兵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沒有問題，」阿爾敏說道，「我們有四人。」

※※

札克雷在臨冬城的大廳召見他們。幾個貴族列席，包含卡羅萊納伯爵、提亞斯伯爵、賽姆斯基伯爵等等。臃腫肥胖的瓦格納侯爵也在列。

國王沒有出席，而王后希斯特利亞也不見蹤影。

然而，還有另一個人，正跪在大廳的正中央受審。

「薩尼斯，你有什麼想說的嗎？」札克雷坐在高位上問道。他的位置只比國王的王座低一階，國王王座是空的；僅有青銅王冠躺在椅子上。

「你是個叛徒，札克雷！」傑爾˙薩尼斯發出低吼，然而他的面容極其恐怖：他的嘴角流出鮮血，本該是右眼的位置成了一個大窟窿，而十隻手指則不斷滲著血……指甲都被拔掉了，「你背叛了雷斯家……你會遭到報應的。王……王會教訓你的！」

「又是這套啊，你就沒有一點新花樣嗎？」札克雷不耐煩，「國王陛下正在這座城堡裡呢。」

「史塔克不過是北境的王，但是雷斯大人……雷斯家是崇高、神聖、不可侵犯的！」薩尼斯咆嘯，「等著看吧！魔龍會孵化，王會再臨，你們會在龍焰中尖叫著死去，你跟你的婊子王后都一樣！」

札克雷推了推眼鏡，「你口中的婊子王后可是留著雷斯家的血呢。」他冷冷地說，「而你最愛的羅德雷斯可是把你的警告當成耳邊風了喔？」

薩尼斯瞪大雙眼，咬牙切齒，卻無法反駁。

瓦格納侯爵呵呵笑了兩聲，「拿他做藝術品，札克雷。教他吃自己的排泄物！」

「不，我另有計畫。」札克雷說道，「薩尼斯終究是我的私人事務官呦……必須給點特別待遇才行。」他點了點頭，「就當成明天婚禮的前菜吧。把他丟到熊坑裡。」

「熊坑？」瓦格納侯爵笑了出來，「還真是特別好的待遇呀，札克雷！」

衛兵將咆嘯的薩尼斯待下去之後，札克雷喝了口酒，才把目光轉向阿爾敏這裡。「我們的男爵大人來了。」他這麼說著，「上前來吧。」

阿爾敏望向薩尼斯被拖出去時留下的血痕，心臟快跳了出來。然而他沒有退路，只得上前。

「阿爾敏，你長大了！」瓦格納侯爵熱情地上前，拍拍阿爾敏的肩，「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其他大人們一一點頭稱是。

阿爾敏向他們道謝，但也清楚這只是場面之詞。阿爾敏認識他們全部，他們曾與父親交流甚切，卻一併遭到了雷斯公爵的清算，或者失去領地、或者交出人質、或者提高稅賦。然而，當父親被砍頭、阿爾敏被迫獨自走上審判庭時，這些自稱父親摯友的貴族全然沒有替阿爾敏說話。更別提瓦格納侯爵在海豹村本想殺掉阿爾敏了。

此時此刻，他們卻響應了札克雷總司令的召喚，起兵勤王，對抗握有實權的攝政王羅德˙雷斯。

將這些貴族集合起來的，絕不是札克雷總司令多有人望，而是對於羅德˙雷斯的不滿。札克雷僅僅是挾持國王、發出號召的那個人，他撒下了火種，然而遍地乾柴卻是羅德雷斯公爵在過去數年內親手疊起的。

「亞魯雷特男爵，歡迎你加入我們的事業。」札克雷說道，「可惜國王忙著準備婚禮、無暇分身。你就對著王座與王冠宣示吧。在場諸位大人都將作為你的見證。」

「總司令大人，」阿爾敏沉住氣開口，「您想必令雷斯公爵吃了一驚。」

「真正的雷斯公爵是王后陛下，」札克雷推了推眼鏡，「羅德大領主要是只有吃驚那就好了，我可不希望他嚇到被餡餅噎死呢。他可以成為很棒的藝術品。」

「他不再是領主了。您罷黜了他，」阿爾敏說道，「眼下，您才是臨冬城的攝政。」

札克雷瞇起了眼，「罷黜他的是國王陛下，我等只是國王的僕人，」他說道，「向國王宣誓效忠吧，亞魯雷特。當你跪下時，你還是孩子，當你站起，便成為了亞魯雷特男爵，希甘希納城的合法領主。」

「請您承諾我，您不會攻擊希甘希納城的城牆。」阿爾敏斟字酌句，「那座城堡是我的財產，不應受到損害。只要您承諾這點，我將誓死效力。」

「欸？」艾倫發出遲疑的聲音，「阿爾敏──」

「放肆！」瓦格納侯爵吼道，「閉嘴，平民！」

「別兇他，瓦格納，」札克雷冷冷說道，望向阿爾敏，「你考慮的還真實際呢，亞魯雷特。」

「既然國王陛下赦免了我，那城堡便是我的私人財產。」阿爾敏重申，「磨坊、莊稼、農民也是。總司令大人，儘管正在戰爭……但是我需要您承諾不會破壞這些私人財物。我不是來統治廢墟的。」

「廢墟上的領主，聽起來挺威風地，不是嗎？」總司令說道，「你要承諾，我便承諾吧……以新舊諸神之名發誓，我會保全希甘希納城，以及隸屬於其的莊稼和農地。」他看向阿爾敏，「輪到你了。宣示吧。」

阿爾敏抽出長劍，放在身前，「傾聽我的誓言，做我的見證。」他的聲音充斥大廳，「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

莎夏等人發出疑惑的聲音，札克雷臉色也徒然一變，「亞魯雷特，你──」

「我將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將不戴寶冠，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阿爾敏強迫自己繼續祝禱。他本來緊張萬分、渾身惴慄，然而守夜人的誓詞彷彿有種神奇的魔力，一如橫亙千年的長城，讓阿爾敏漸漸沉靜了下來，「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

他抬起頭，望向達里斯˙札克雷，「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他結束宣示。

一片詭異的靜默充斥了大廳。貴族們似乎沒有反應過來，艾倫、柯尼與莎夏則面面相覷，唯有阿爾敏與札克雷對視著彼此。

「……你本可以成為亞魯雷特男爵，卻立下守夜人的誓言，」札克雷冷冷說道，「希甘希納城──」

「既然您已經承諾我為希甘希納城男爵，那麼我便在此宣布希甘希納城脫離北境王國，」阿爾敏堅決地說道，「我將披上黑衣，希甘希納城往後成為守夜人軍團的附庸。守夜人不涉入王國紛爭；現在，這座城市與戰爭再無瓜葛。」

札克雷冷笑一聲，「你在耍小聰明嗎，亞魯雷特？」他說道，「你的故鄉現在可是在敵人控制之下呢？你以為他會乖乖讓你入主城堡嗎？」

「不會，但是守夜人不是任何人的敵人。我們的職責在於守衛長城。」阿爾敏說道，「無論是羅德˙雷斯或是您，都沒有權利加害守夜人的城堡。」

「你忘了我是誰，亞魯雷特，」札克雷說道，「我乃是守夜人的總司令。」

「守夜人任您差遣……在保衛長城與王國的時候。」阿爾敏說道，「然而我們都曾立下神聖的誓言，不戴寶冠，不爭榮寵，盡忠職守，生死於斯。」他說道，「我不會加入您的。」

「所以你才要我發誓不攻城？刻意選在諸位大人的面前？」札克雷瞥了一眼列席的瓦格納侯爵等人，「言語如風，孩子，無論是高貴的誓言或是妓女床邊的軟語，都能像耳邊風一樣瞬間消逝，」他說著，坐回座椅上，「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要現在砍了你的頭呢？」

來了。阿爾敏暗忖。利益交換才是關鍵。

「我會協助您勸降希甘希納城的守軍。亞魯雷特家族在希甘希納城的聲望極高，坦若由我去交涉，他們定然會降下叛旗，為國王陛下打開城門。」至少阿爾敏希望自己的姓氏仍然能起到如斯作用，「希甘希納城會讓您通過，不會阻撓您，也不會幫助羅德雷斯。我與它都將成為長城上的守軍，保衛王國。」

札克雷瞇起眼睛，「我也可以將你砍頭、然後攻城，再把城堡封給別人。樂於當上領主的人多得是。」

「希甘希納城遠比您想得更難攻陷，若要強攻，您至少得花一個月，」阿爾敏忍著恐懼說道。他想起那一封信，「鐵王座的軍隊已經集結，想必您已經收到訊息。一旦時間拖長，讓鐵王座得以協助雷斯公爵，您的事業唯有失敗一途。」

貴族們面面相覷，札克雷卻停頓了。果然他也知道雷斯公爵的援軍正從南方北上的消息，卻沒有告訴他的盟友。

「南方王國？」瓦格納侯爵驚呼，「札克雷，怎麼回事？」

「不過是些南方佬，就連它們的王座都不是真的。」札克雷說道，「君臨的軍隊過不了卡林灣的。從來沒有軍隊能夠從南側突破卡林灣。」

「是的，澤地人鎮守的卡林灣無法被攻破……但是如果他們主動放行呢？」阿爾敏又賭了一把，「前來勤王的貴族成千上萬，但是我沒有看到澤地人的旗幟；他們才是卡林灣真正的控制者。如果他們選擇站在羅德公爵那邊，那麼不出幾個星期，君臨的大軍便會長驅直入，包圍臨冬城。」他望向札克雷，「總司令，您……取得澤地人[註3]的支持了嗎？」

這是一場博奕。

卡林灣乃是北境南側的天險，抵禦南方人的入侵超過九千年。在卡林灣駐紮兩百名弓箭手，便能夠擋下超過兩萬人的南方大軍。坦若卡林灣已經響應札克雷的召喚，那麼君臨的軍隊便不是問題，然而如果澤地人沒有選擇札克雷，而是選擇羅德˙雷斯的話……

札克雷的沉默令阿爾敏知道自己贏了。「你比我想像的更大膽，亞魯雷特。」他冷冷說道，「我有點想把你……做成藝術品。」

「無論如何，你需要我。」阿爾敏說。

「你贏了，」札克雷擺擺手，「希甘希納城是守夜人的了。」

瓦格納侯爵忽然站了起來，「札克雷，我們說好的不是這樣！」他大喊，「你答應要讓這小子入贅到瓦格納家，讓我的女兒與孫子繼承希甘希納城──」

「別生氣，瓦格納，守夜人發誓不娶妻呢。你不希望你女兒還沒洞房就成了寡婦，是吧？」札克雷冷冷道，「就當是給守夜人做個人情吧。」

原來我早就被賣了嗎？阿爾敏暗忖。

然而瓦格納侯爵臉色仍然一陣青一陣白，「你、你這是背誓──」他大吼道，「我要離開──」

「您儘管離開。去問問看羅德˙雷斯是否會原諒您。」札克雷說道，瓦格納侯爵隨即愣住，片刻之後便癱軟地坐下。

「來人啊，送訓練兵──不，送黑衣弟兄們去休息。」札克雷說道。那語氣令阿爾敏不寒而慄，「好好『款待』他們。」

※※※※※※※※※※※

「所謂的款待指的就是地牢嗎？」艾倫對著衛兵大喊著，「可惡的傢伙！」

「沒有直接把你們做成藝屬品就不錯了。好多反對札克雷大人的貴族都被做成藝術品了呢。」衛兵說道，隨即不再言語。

臨冬城的地牢位於殘塔的底下，似乎已經多年未曾啟用，然而此時此刻卻關押了不少人。哀嚎聲此起彼落，幾雙無神的眼睛從一座座牢房內盯來，訴說著憤恨與絕望。阿爾敏暗自猜想這些大概都是不願聽命於札克雷總司令的人吧。

自己的下半輩子也許也會以這種方式度過也說不定呢？現在札克雷不能殺死自己，只是因為他需要阿爾敏來招降希甘希納城的守軍，然而在那之後，阿爾敏對於札克雷是否會遵守諾言並無把握。藝術品或地牢，阿爾敏不知道哪一個比較好。

想到這裡，跟自己來的大家倒是白白吃苦了。

他們被帶往牢房深處，接著被分開。莎夏與柯尼被帶往南側，而艾倫與阿爾敏則被帶往北側。又不知走了多久，他們來到牢房的盡頭。衛兵將兩人踢入牢房，隨即將門鎖起，不發一語地離去。

「喂！回來啊，膽小鬼！」艾倫抓著鐵欄杆大罵。儘管衛兵的腳步遠去，他仍叫罵不只。阿爾敏只覺得慚愧，早知道當初就不要讓大家跟來了。

「艾倫，你別喊了，」阿爾敏說道，嘗試安撫艾倫，「省著力氣──」

「閉嘴，小鬼。」

男子的聲音從對面的牢房傳來，卻讓阿爾敏與艾倫嚇了一大跳。「給我安靜點。」對面牢房的犯人說著。

阿爾敏連忙道歉，「抱、抱歉，」他上前，透過鐵欄杆望向對面，「我們以為對面沒有人──欸？」

「怎麼了，阿爾敏？」艾倫問道，「出了什麼事？」

「你在這裡，」阿爾敏說道，盯著對面牢房裡的人，「你是烏爾克林˙雷斯。」

聽到自己的名字，羅德˙雷斯公爵的長子緩緩睜開了眼，將視線投來。「阿爾敏˙亞魯雷特，」他說道，「我以為你去了長城。」

阿爾敏內心五味雜陳。他對烏爾克林˙雷斯素無好感；當初羅德公爵清算父親，正是派遣長子烏爾克林雷斯帶著騎兵隊與國王的罪詔前來希甘希納城，主持審判，將阿爾敏的父親砍了頭。在那之後，希甘希納城似乎被雷德公爵賞給了烏爾克林，作為封地。

「如果在其他地方看見你，我會猜想你是來報仇的。」烏爾克林˙雷斯有氣無力地說，「可是你也被關起來了。惹怒札克雷了？」

阿爾敏吞下一口口水，「至少沒被做成藝術品。」他說道，「你被抓起來了……做人質嗎？威脅雷斯公爵？」

「誰知道呢？我只不過是留在臨冬城，代替父親主持豐收宴。札克雷本來是該來幫我的，但是他居然在宴會上屠殺賓客、發起叛亂，」烏爾克林說道，「說來還真好笑，兩個希甘希納城的領主居然被押在一起，」他舉起尿壺，「敬希甘希納城！古老、清幽、沒啥稅收的小城！」

阿爾敏皺眉，「你瘋了。」

「過上沒半個人可以交談的生活一個月，誰都會瘋的。」烏爾克林說道，將尿壺狠狠砸在牆上。他沉默了一段時間，隨即再次開口，「你們有看見赫特嗎？」

「誰？」艾倫與阿爾敏同聲問道。

「我的侍從。不知道就算了，反正只不過是一個侍從而已，」烏爾克林有氣無力地說，「一個愛丟石頭的愚蠢侍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