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算不得什么大门大派，弟子区区两千出头，硬是打肿脸充了三千。那些个山头文雅有余，气势却大大不足。草木树植，错落交横，清雅以外同寻常茅屋草舍也差不离。最气派的沧流殿，也就门头“沧海横流”牌匾可堪一看，余下都是剥了粉面的灰墙。
寒酸的紧。
若不是十几年前沧海掌门痛定思痛，决定推陈出新，开放交流。搞个试剑大会，引得武林初出茅庐的小子们在这里斗了几斗，出了好些个如今的武林翘楚。
沧海还就一直这么寒酸下去了。
的亏得她祝家老祖颇有战略头脑，早些时候买下山腰这块地皮，祝时归才能在这儿修个勉勉强强的鹤亭客栈，做着折寿的买卖。
每年来路过往的江湖客总骂她坐地起价，收着瀛都最豪华的客栈钱，却没那份质。不是窗户掉就是屋顶漏，黑心至极。
祝时归也不恼，爱住不住。沧海方圆百里，就这一个客栈。
梧州临海，四季夜里都算不得冷，屋外躺着可活，顶多被蚊虫蛇蝎搅扰清梦，也颇有野趣。运气不好，被些江湖流氓围殴痛打，劫去钱财，也算人生一大经历。
一战成名的梦得做，这财也得有才行。
好在来往多是些富贵人家，名门之后。财不缺，就是少些心平气和。一年一度的试剑大会，还没开始，就先在她这破破落落的鹤亭客栈打了一半。
切磋的，误伤的，结仇的，都扭作一团。祝时归就在柜里头拨拉着算盘，一件一件记在账上。赔得起则赔，赔不起，办法顶多。没见这堂间小二越来越多？
工钱不算，食宿不管。
遇上眼拙的，赖下霸王。她老祝家慈悲为怀，不在生意地儿见血，就放他走。几十步没出一里，便被揍得花红柳绿，颜色忒鲜。
代打要求不多，住宿可免。荤素五谷，还得交钱。
她这盘剥盘剥，沧海弟子们也不依。御剑当头，落地来个毛头女娃。穿着是清一色的白袍。两眼睛闪闪烁烁，像跳着焰火。笑着当真好看。祝时归便想着，不笑起来也是不是也那般好看。
“飞流涯的霍钰！你是祝掌柜？”
祝时归记起来了，记得还挺清楚。
北胤老将军六年前来了沧海，扔下两箱银子和一个女娃娃。说他实在管不了这猴子，让各位道长狠狠教育，那天她不那么混了，再放她回来。祝时归永远忘不掉她在自己院子里追着只公鸡满地乱跑的英姿，以及放跑了她整圈鸡的世纪惨案。
“你就是那猴子？这么大了啊，还没回去？”祝时归笑得特别慈爱，好像下一秒就会接一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霍钰脸垮了。这不，不笑起来也挺好看的。
“哈哈哈哈！祝老板高明，贫道实在佩服。”划拉开看热闹的人群，脚步声踩着笑踏到了祝时归面前。这人袍子也还是白的，穿在身上却没些道骨仙风。长剑拎在手，腰里别着箫。仗着沧海道服好看，潇洒还算几分，但总觉得是去砍西瓜，而不是修仙术。
松松垮垮，没个正形。
不过长得倒出超，大眼睛里一股野气机灵，这是只有在深山老林里才有的干净。祝时归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嗯，沧海招生办就喜欢漂亮小姑娘，所言非虚啊！
“贫道横流间季晚游。道号郁离。”那少女一笑，四平八稳地坐下。“今日前来，奉了师名。”
“哟。”眼睛一眯，祝时归也笑。正主来了。
剑拍桌上，震得抖。“谈生意。”
呵。小丫头片子。
“郁离道长，想怎么谈？”祝时归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少女，也还是笑眯眯的。
堂中伙计，堂上宾客，都只观望。吱声，那也不敢。盼着祝扒皮被人收拾，又怕再多个人擦桌扫地，抢口饭吃。不过他们江湖凡俗能栽，沧海那些会仙法道术的清高仙人又怎会栽呢？
于是这清高仙人接了茶，比了五个手指。“沧海出资，投祝老板的客栈。”
笑地铜臭味忒大。“五五开。”
人人都吸了口凉气，这不抢吗！这远离凡尘的沧海，不入世倒好，入了世还是那么远离凡尘。
祝时归斟茶的手一抖，茶水湿了袖口。
五五开……黑心倒是势均力敌。
“郁离道长，这胃口颇大啊。我们小本生意，何如法眼？试剑大会每年来客，鹤亭客栈正好接应。扩建不需，翻新不需。出资，也免了吧。”祝时归呡口茶，客气还是得客气。
对面的季晚游转着手里的茶杯，一口没沾。一双桃花眼看人便是秋波暗送，竟送出些颜色来。
“道长？”
“对啊！”季晚游一拍桌子跳起来，醍醐灌顶。“祝老板真是好看！”
“哈？”祝时归也不笑了。
一众人俱倒，桌凳噼啪。
“实不相瞒，祝老板。沧海本十年招收一次弟子。但自此之后，掌门决定效仿江湖各派，一年一次。学费清算。”
“你这意思……”祝时归眼睛登时亮了亮。又怕被别人听去，招手叫一众宾客散去。
人群俱作鸟兽散。就霍家猴子，一脸你就这点定力的表情，高傲地仿佛没有双手没有摸过钱一样。
“没错。”季晚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配合着压低声音。“祝老板财源亨通啊。”
那和她祝时归好看有什么关系？
季晚游凑近祝时归，继续神神秘秘：“但是呢，我们这招生传单上少个形象代言人。祝老板有兴趣否？‘美人老板山门守候’多足的噱头！”
“你这想法挺好。就是，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祝时归挑眉，沉吟片刻。“上次我见着一样的话，还是在瀛都万花楼里。”
“郁离道长，这是叫我卖身啊。”
祝时归这边语重心长，季晚游那边竟全不知重点。她一脸震惊，简直欠打。“祝老板去过万花楼？那里不是不接女客么？”
“你去过那儿？”霍钰那厢也惊了。“我要告诉师叔——”声音蓦地哑了。
“道长好身手。”祝老板不觉赞叹，这点穴手快得踪影无痕，哑得却不怎么及时。“万花楼传单上写的。”
这小道长……不，不小了。
“没，没。”季晚游嘿嘿一笑，实在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我是去找我大师兄，还给人堵门口了，真清清白白！”
“不知道你大师兄在你嘴里还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儿。”
“别说我大师兄了，老板你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呗？”
祝时归叹口气，甩甩袖子，走了。曰：“我个清白人，不卖身。”
“哪是卖身啊！”季晚游自知糊弄不过，身子一倾，拦在当头，笑也谄媚。“噱头罢了。进了客栈，客随您宰。看上收了便是。双得啊，老板！”
宰？
霍钰被气得眼睛都大了一圈，她四这师姐那里是个道宗正派，分明是这山脚下的街头贩夫。
不过她这双桃花眼适合谄媚，祝时归也就坐下。继续听这小丫头片子忽悠。“哦？”
“我们可以把老板您打造成特色。提起沧海，先想到山门美人祝时归。”
“看门的？”
“哪儿的话，这是吸引春心暗动的少侠嘛。”
“哟，还吸引？”祝老板又挑眉头。“你那满山俊男美女放着不用找我？”
“道宗门内严禁男女厮混啊老板。”
“所以我就山门守候了？”
祝时归越听越觉得自己被买了，桃花眼再媚她也听不下去了。
杯底一沉。“空青，送客。”
“别呀老板！”
祝时归停都没停，径直往内堂走。
“沧海随便您进！”
霍钰眼睛又圆了，自己都没这待遇！
山头风景的确不错，不过她又不是没看过。一群白衣服里混个她五颜六色，实在膈应。倒是可以夹些私货偷卖……
“四六开！”声嘶力竭。
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前。
没法拒绝吧！被拦住的季晚游得意起来。
祝时归又叹了口气。这丫头嗓门咋这么大呢。转身，三根指头。
“三七开。”
“三七——”后面的字被吃了回去，这次终于轮到她季晚游瞪大眼睛。黑，太黑！
呦，傻了。祝时归一脸好戏，任君遐想。
季晚游一口银牙咬碎，祝扒皮，名不虚传。真狠。
“折半！”
“成交。” 不假思索。祝时归背着手踱步过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气得霍钰恨不得拿杯子砸她。
“先说好啊，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要当什么形象代言人啊！”
季晚游反应过来插圈弄套，却也晚了。一众宾客，耳目皆全。哪管白纸黑字，都是铁证如山。
“阿年，可记下了？”祝老板一偏头，柜里账房便递来了字据笔墨，铺在季晚游前头。“道长可看仔细了。”
条款项目，事无巨细。季晚游忽然觉得卖身的倒成了自己。
唉，栽了。老奸巨猾，斗不过。
“仔细得很。”季晚游说着狠狠画下掌门玄静真人的名字，按了个手印。万事休已的洒脱油然，顺势解了霍九的穴，得眼刀一记。
春懒倚风，光流翠动。季晚游一抬头，正好看到祝时归扭着眉头端详字据，仲阳烟景藏在眉梢，也算流年偷换。
沧海山门里妙人众多，不济也相貌端正。更别说顾小七这等绝色日日相伴，季晚游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霍钰也觉得季四丢人，捣了她一肘子，正好章门穴，登时胃酸脾虚。如果季晚游瞟来瞟去的频率再慢一点，她也不至于这么下手无情。
“且慢。”祝时归觉着不对。捻着字据，凑近给她看。“玄静真人的名字，却是你画押，这可作数？”
“祝老板，您在沧海山腰营生七载。”季晚游突然失了笑，指着纸上的林江羡三个大字，语气微妙。“不知道他是我爹？”
指头下按着个‘林’字。“你别匡我。”
“掌门待我不好，就随了母亲姓。”小道长仰着头，无甚在意。不觉家丑可议，人言可畏。
这就……说出来了？
祝时归觉得这个过程有点太快，勉强振作精神：“你们沧海门内不是严禁男女厮混么？”
“门外呗。”
祝时归恍然。父慈子孝，同样混账。
玄静真人林江羡也算繁荣沧海的道宗功臣，武功虽比不上其他沧海五仙，也算贪狼榜上人物，怎么就破了戒呢？
这么说，她在这鹤亭客栈寻个沧海的漂亮小年轻也不是不可能了？
祝时归有点跃跃欲试。
祝时归起跳姿势还没准备好，就听见季四泼了盆冷水。“我那母亲也是。山脚下一破落院子，活寡致死。天大地大，偏守着他。”潇洒自在的小道长旋身，面朝门外青天，只留给祝时归一个后脑勺，有些落寞样子。“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祝老板还是江湖上走走的好，听些故事也颇有趣。”
“青春年华好韶光，不能老耗在沧海这荒山里。”
少女说着，提了剑迈开步子。外面的沧海远山悠悠，云雾游戈。晨钟晚磬荡在这云间，便是欲界仙都。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无寻处……她这孩子，却觉着束缚。
唉。
顺手收了字据入袖，声音不咸不淡，也觉不着刻意。
“郁离道长，明个儿可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