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夜的短暂恋爱(心血来潮问爸爸要了香烟和火机,他教我怎么点,在南方城市温暖的夜晚,我们蹲在露台吞云吐雾,把烟灰掸在空的花盆里,有种好寂寞的感觉。我讨厌苦涩的东西,大概不会染上烟瘾。
临睡前家中断了电,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我正在洗手间刷牙,说句“见鬼”都不方便。
用来假装热闹的电视机陷入沉默。耳边只能听见电动牙刷的嗡嗡声。唯一的光亮是手柄的指示灯,被牙膏泡沫浸润得明灭不定。耐住性子刷完了两分钟的牙,在黑暗中摸索着旋开水龙头。和前女友交往时养成了习惯,漱口不用杯子而是拿手接水,以致每次刷牙都会联想到她,感觉厌恶难堪却又无可奈何。有必要买一只新的漱口杯了,应该把过去的习惯重新培养回来。
假使房子也有心情,此刻应该很平静吧,不像我烦躁得要命,感觉什么都做不好。本来就因为近视对光线敏感,环境不太明亮就会觉得不安,现在索性什么也看不见,生怕不小心撞上个什么。唯一可用的照明是手机,但用了一天还没有充电,不知道打开闪光灯之后能撑多久,不过至少也要等到我买来手电吧。
要是没有这桩意外,我应该平躺在床上,目睹手机电量渐渐攀升到令我安心的程度,漫不经心地浏览一下朋友同事的社交动态,在眼皮发酸的时候松手,紧抱着柔软的枕头入睡。现在却不得不走到阳台,查看其他住户什么状况。放眼望去整栋大楼都无亮光,看来不是因为我迟缴了电费。忍不住悄悄松了一口气,决定立刻去买手电回来。
其实我不应该没有手电,上次遇到断电我就买过,但在毕业的时候丢掉了,为了把她赶出我的脑海。那是唯一可以证明我们相识过的证据,当时却被我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毕竟总是记挂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子,难免让我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出了问题。反正我不是喜欢睹物思人的类型,一分手就处理掉了前女友的东西。
女孩子有时候可以很不讲究,像是我白天打扮得精致认真,此刻要出门却只在睡裙外面裹了风衣,想着不至于被路人认为丢脸就足够了。只是去一趟便利店而已。只是刚好碰上断电而已。千万不要抱有什么期待。千万不要以为她会出现。生活又不是提前写好的程序,满足特定条件就可以碰见她。我早就应该抛掉这份幻想了。她不过是一个记忆中的幽灵。
我是在便利店门口遇见她的,因为断电买了一堆有的没的。薯片、牛奶、蜡烛、手电、香烟、火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抽过烟,但鬼使神差地抓起火机,又请店员拿了一盒香烟。过去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躺在了掌心,我突然有种自己特别出格叛逆的错觉。其实我是公认的乖乖女,晚上超过八点就不出门,不要说抽烟这种事情了,当时连酒精都没有碰过。偶尔也觉得这样的自己无聊至极,所以才会在失常的夜晚偷偷尝试。
便利店附近有一处阶梯,我拎着塑料袋坐在顶上,四下张望确定没有熟人,才敢放心地掏出香烟盒。指尖触到的时候还有点难以置信,想着我是不是真的要学会抽烟了,会不会就此染上戒除不掉的烟瘾,最后患上肺癌怀着悔恨告别人世。我的思维总是特别发散,却又觉得一次没有关系。后来我习惯了烟味,但当时是真的青涩,对未知的未来充满恐惧,不确定的恐慌四散蔓延。
我撕去塑料包装纸抽出一根香烟,不太熟练地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打算先把它点燃再放进嘴里,谁知道试了四次都没有成功。这确实是用纸做成的吧?难道不应该一点就着吗?我该不会买到了假烟吧?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简直蠢得无以复加。她是唯一的见证人。
她是从下面上来的,和我相隔一级阶梯。我被她拖沓的脚步惊动,一抬头就对上她的眼睛。很普通的一双眼睛,却反射着路灯的光,眼眸发亮,星星一样。她的个子瘦高,长发垂在胸前,弯下腰和我说话的时候,手掌张开五指按在胸口,有几绺发丝从指间滑落,乘着微风来来回回摇摆。
“可以借我用一下火机吗?”她问。
嗓音温温柔柔软软糯糯。我被这声音卸下了防备,觉得她不会是坏人,大方地递上了火机。她接过以后拂了拂裙摆,紧挨着我也坐在阶梯上。我看得不是很真切,她穿的好像是睡裙,领口有白色的蕾丝,外面套着薄羽绒服。她反手把头发撩到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食指和中指夹住了滤嘴,用火机轻车熟路地点着。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就已经雾气弥漫了。
她把火机递还给我。我依旧点不着香烟。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立刻咬住了嘴唇。我一向不害怕在陌生人面前出糗,因为不在乎不熟悉我的人的看法,却在那个瞬间感觉脸颊发热,仿佛被点燃的不是香烟,是我。她把香烟摁在地上熄灭,掏出纸巾收拾干净痕迹,两只手肘撑住膝盖,托起脸颊笑看着我。我才发觉她很好看,尤其是那双黑眼珠。她是我平时不会接触的类型。我身边净是和我一样的书呆,隔着几米都能清楚闻见乏味,而她身上混合着香水和烟味。
我梗着脖子问她笑什么。
她耸着肩膀说:“点烟的时候要吸气。”
我的手指一抖,香烟落在地上。
“啊啦,好可惜喔。”她说。语气里净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我才不在乎,反正只是尝鲜,浪费几根也没什么所谓,我还可以把剩下的送她。
我听从了她的指点,把香烟先放进嘴里,一边吸气一边打火,终于成功尝到烟味,但把自己呛得半死,香烟飞出一米开外。她的笑声简直惊天动地,手却轻轻抚摩我的后背。
“第一次都这样的啦。你吸了立刻吐出来,不要吸进肺里。”她说。
我哪知道有没有吸进肺里啊。但我呛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咳嗽声回答。
“怎么会突然想吸烟?是不是失恋啦?”等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问。
“就是心血来潮。”连初恋都还没有的我说。
“以后别抽了喔,对身体不好的。”她说。目光真挚,语气诚恳。
不可思议。她好善良。我对陌生人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的好意,面对不感兴趣的人总是摆出冷漠的脸。
“那你还抽。”我不客气地反驳。语气好像在对老友讲话。明明我们才刚遇见而已。
“我是真的快要失恋了嘛。”她换上一副撒娇的语气。
哪有人用这种口吻说自己就要失恋的?又是哪个笨蛋这样不懂得珍惜她?她连对陌生人都温柔得要命。那个家伙这下损失大了。
“哈啊?”
“他喜欢上别人了啦。”
“这样。”
“可能因为交往太久,所以感觉不新鲜了,也很正常。还以为和女孩子交往不会遇到这种事情呢。真是想得太天真啦。”
我愣了愣:“是女朋友?”
她微笑着点头。
“真是出乎意料。”
“你要歧视我喔?”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但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我第一次认识这样的人,又在认识的瞬间意识到,该死的我们居然是同类。
“还是想挽回一下啦,刚刚跟她吵完,出来冷静一下。”
“是喔。她都喜欢上别人你还能原谅。你心胸好广阔。”我忍不住拉扯塑料袋的耳朵。
她点点头,解开薄羽绒服,指住胸口坦然地说:“生理构造,没有办法。”
我赶紧别过脸。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不懂得什么是距离感吗?
“她说对别人感到心动了。我都没有对她有过心动。你有过吗,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她茫然地仰头望着夜空。我放肆地打量她的侧脸。五分钟前我还可以自信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是心动。但现在我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答案。不知道她可不可以理解我的描述。
“就是,我朋友讲,感觉像是电流经过,会噼里啪啦的。但我都没有过,对谁都没有过,是我的问题吗?”
“不是。”我笃定地回答,“应该是对方的问题吧,没有遇到对的人而已。”
“为什么她就可以轻松遇到那样的人呢。”
我也想知道呢。为什么仅仅是在断电的夜晚外出一趟就会遇到那样的人。
“啊,刚刚居然是最后一根。”她懊恼地敲着脑袋。
“一边叫我不要多抽,一边又自己犯烟瘾。”我递上香烟和火机。
“一边不让我犯烟瘾,一边又给我香烟盒。”她自然地全部拿走。
“倒是给我留一根啊!”我说着抢回了一根香烟。
她点燃第二根香烟,双眼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真的有星星,我要跌出地球的轨道了。
“你知道吗?到底什么感觉?真的像通电一样吗?”
“我觉得心动的感觉——”
“是什——”
“可以借我一下火吗?我想试试用你的烟点我的烟。感觉很新鲜的样子。”
“好啊。”
她小心翼翼地捏住滤嘴,慢腾腾地把烟头对准我。我从中间一把夺过,用尽力气丢在地上,把距离感统统抛到天外,捧住她的脸颊吻了上去。她的嘴里有苦涩的烟味。这就是我对心动的理解。
我捡起塑料袋,飞快地跑走了。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和别人通上电。反正我是没有再闻见过相近的烟味。哪怕曾经和前女友热恋至极,到底觉得她不抽烟有点遗憾。
当然知道有害身心,所以一直抽得不多,只在途经那家便利店时才买一盒。其实当年断电波及了一大片地区,那家便利店离我生活的地方好远,不刻意寻求与她偶遇就不会路过。谁能想到这次周围又断了一大片,最后还是得光顾那家便利店才行。
从便利店走出来的时候,手上又是一堆有的没的。薯片、啤酒、香烟、手电。按捺不住耐心,在路灯下点烟。一直都没有学会潇洒地吞云吐雾,笨拙幼稚得好像偷拿了爸爸的烟。
有人逆着灯光走近。我挥手驱散了烟雾。她还是那样高高瘦瘦,留着及至胸口的长发,眼睛里倒映着星星,问我可否借她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