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祸福相依,残身商贾入幕帷
这日正逢江启坤新官上任调入殿中轮值,便看到陈步乐正蹲在殿门一角垂头丧气。
原来陈步乐因保护皇后不力,被当众罚俸降级反省,从四品中郎将一下被褫回校尉,在一众高升的讲武堂同袍里反而成了军衔最低的那个,如今见了江启坤也没了往日的乐天,朝兄弟倒起了心中的苦水。
“阿乐何须丧气,你这是替皇后陛下受气呢,圣上舍不得怪罪皇后陛下,拿你撒撒气罢了,你这次降下去,明眼人都知道那位置空缺着是等你呢,赶明儿圣上气消了,定然还是你的。”
“鸾翔卫建制五百人全数战死,剩我一人独活,岂不是被人笑话我贪生怕死,就算让我继续当那个光杆将军我也没那个脸。”
江启坤正色说道。
“怎能这样说,你的任务是保护皇后陛下,没有你,皇后陛下不可能完好无恙,若是只顾着自己冲锋陷阵当英雄,让皇后陛下有所闪失才是大罪。”
“可鸾翔卫的兄弟...”
江启坤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兄弟,鸾翔卫将士虽然都战死,可你还活着,你活着,鸾翔卫就活着。你是他们的同袍兄弟,你得替他们活着。”
陈步乐闻言心头一阵伤感,好在他们都是坦荡男儿,亦不愿总是多愁善感,很快便扯开话题闲聊起别话来,两人扯东扯西便扯到了殿中人身上。
“沈行首此次立了天大的功劳,若是个男子,定要封爵了。不知圣上要赏她什么呢?”
江启坤感叹地啧了声。
“沈行首是真可惜了,也不全因为是女儿身,你看新获封的天庆郡主,不也是女子么。还有海兰珠公主,虽然也是女子,还是外邦,可陛下听说她也曾想法子入宫勤王,称赞靺鞨人有义举,当即同意正式以国书立盟。若没有这一出,靺鞨人哪有这个福分。”
陈步乐便点了点头。
“做与不做,有心无心,圣上心里明镜似的。这次中山王殿下虽是缩在府中没有参与叛乱,可在圣上眼里,和参与了也没什么两样。圣上虽不奖不惩,却偏偏在朝臣面前提了他一句,不也是刀子一般。下次遇到事,这位殿下在袖手旁观,陛下怕是要问罪了。那为何又封了裴尚书呢?玄卢王和裴氏也什么都没做啊。”
江启坤咧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得之幸焉,失之祸焉?燕山郡扼守燕山山脉,是辽东的门户,裴毅是玄卢王的舅舅,两人唇齿相依,互为依傍,如今接任燕山郡守的是天青阁老丁时域,那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墨家前巨子,此后燕山郡还会是他玄卢王的臂膀吗?莫看中山王殿下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诸王中能力最强莫过齐王,齐王天潢贵胄,已是人上之人,若进,还能进到何处。齐王势强才生不臣之心。金刚则折,齿亡舌存,玄卢王表面虽是进了一步,谁知日后要退出多少步来呢。中山王难道不比他们来得聪明吗。”
陈步乐何等机灵,一点就透,却不敢多嘴接下去,只是嘻嘻地笑。
“哥哥怎么对朝中之事这么热心那,是从哪听来的向我卖弄呢。”
江启坤捅了他一肘子。
“自己不读书,听还不会吗。把你调到御前,难道是想你当一辈子的侍卫不成?”
陈步乐收了嬉笑,投入殿内的目光便流露出历经磨炼的深沉来。
“若我连侍卫都做不好,又怎么有脸去办其他事。”
清凉殿内,沈焰君伏跪在地上已经等了一个时辰,她身份微贱,轮椅上不得殿,是由两名宫女搀扶着她进来的,此刻就算让她起来也有心无力。
偏偏殿内极静,听不到一声咳嗽或者话语声,只有香炉里焚烧着混合着龙脑与安息香清凉的香气,若不是偶尔有侍女打着孔雀羽扇透过冰块扇起的凉风拂过脸颊,她大抵会觉得殿内只有自己一人。
她正闲得无聊出着神,耳边滑过一阵轻微的笑语,一串脚步声渐渐接近。
一双套在朱红官服里的手臂扶起了她,她顺着那双手抬起头来,一个面容和善的高挑女子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地上凉,沈行首身子不好,更应爱惜自己些。”
偌大的宫殿里好似又突然冒出了不少人搀扶她到蒲团上,沈焰君垂首道谢,沉吟了一会,对方却早已在她犹豫的目光中善解人意地说道。
“我是内医院掌院徐锦,陛下听闻沈行首腿脚有恙,特意命我来给沈行首请脉。”
沈焰君听说是御医的首领,连忙又道过谢,任徐锦为她切过脉,又用拇指顺着脊椎的经络缓缓一路按到脚底,可她腰部以下全无知觉,只得一路摇头,这么些年,寻医问药无数,她也早已学会了不去抱太大希望。
“小人是胎里带来的天伤,从小腿脚便无知觉,纵是挨了一刀也不觉得疼的。”
徐锦正要用金针试探,闻言便轻轻握住她的脚腕。
“天伤之人经络闭塞,握之肌理萎散,形如枯木,沈行首足三经虽然闭塞,肌理却仍有弹性,可见这些年来沈行首一直小心保养,如此费心调理会有回报的。”
徐锦含蓄的暗示,让沈焰君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
“是,府中大夫十数年如一日为我调理,我虽已不抱希冀,却忍不住期盼能有奇迹宽慰大夫的辛劳。”
徐锦便笑着为她揉捏起足三经的经络来。
“医者父母心,不知这位大夫是何方神医?这次为何没有一同入宫?”
沈焰君方知这位御医国手的来意,心头涌起的一丝希冀便淡了下去。
“那位神医姓孙,号白山老人,并非是小人府上的大夫,原是方外隐居,因与小人商队机缘偶遇,孙老怜悯小人身残,在小人府中客居几日,如今不知云游到何处去了。”
“他既客居在府上,与沈行首当有渊源,可有线索能寻得此人么?”
沈焰君思索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道。
“恕小人斗胆,可是孙老惹了什么祸事,让...贵体有恙...”
徐锦眨了眨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微笑说道。
“沈行首想到哪里去了,一切都安好不是吗,还是您与孙大夫的功劳呢。”
沈焰君闻言一惊,立刻垂下头去。
“小人失言了,请徐掌院恕罪。”
徐锦看着努力撑着两条残腿跪地请罪的商人,她的卑微与谨慎全然印在那伏低的背脊上,她提得很含蓄,自然足够聪明明白这是禁忌,同时也让徐锦明白了,沈焰君正是在保护这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孙神医,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
正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力量,驱使她驱散仆从只身跪在宫门口献药,她救了李铎的命。
徐锦伸手扶起她,轻柔的声音滑过沈焰君耳际。
“沈行首的恩情我们铭记在心。为了你的性命着想,这份恩情就请烂在肚里吧。”
等沈焰君抬起头来,徐锦已经起身往殿外迎去,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白日的逆光中。
沈焰君愣愣地看着那素服身影缓缓走近,逆光中显得朦胧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少女帝王微微翘起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柔软的酒窝嵌在凹陷的颊边,远比她记忆中的更加纤弱与温柔。
“沈行首,好久不见。”
皇后伫立在君王身旁,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冷淡的金眸居高临下看着她,令她猛然惊醒,连忙伏地行礼。
李铎俯身去扶她,清凉稳重的香气从少女交接的肌肤间传来,清凉的指尖不同那晚的灼热,那晚跌落尘泥的将死之人仿若一个癫狂的幻影。
“这应该是朕第一次正式见你吧?”
李铎轻巧地开了句玩笑,想化解沈焰君的紧张。
可才被徐锦胁迫,沈焰君心头的弦绷得正紧,哪里敢当做玩笑,又俯身伏地叩首。
“小人惶恐。”
李铎托着她手臂的手还未收回,反倒被她僵硬的动作带了个趔趄,险些栽倒,还是萧泷上前扶了扶沈焰君。
“沈行首行动不便,就不讲这些虚礼了。给沈行首赐座。”
沈焰君被安放在有靠背的座席上,这才算能体面地“坐”在那里,李铎抱歉地朝她笑了笑。
“朕醒来便听说你来了,原本先登门道谢,但朕热孝时期不宜出门,也想这样开诚布公与沈行首正式见一次面,不想让沈行首久等,添了好一通麻烦,倒是朕的不是了。”
“小人惶恐。”
“徐锦为沈行首诊过脉了么,可能医治?”
徐锦答道。
“沈行首是天伤,天伤难医,不过沈行首保养得宜,若以金针疏通经脉,辅以活血通络之方,日积月累效果或有可期。不过沈行首府中那位老神医医术高超,臣不敢班门弄斧。”
李铎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沈行首既有良医,朕也就放心了。若需要什么珍稀药材,尽管来问徐锦吧。”
徐锦跪地笑道。
“药材自不用说,方才为沈行首诊脉时,说到那位神医如今已经云游去了,臣想去寻一寻这位孙神医,一来可以为沈行首医治,二来也想向这位孙神医学医精进,还请大家恩准。”
李铎走下来拉了拉她的手。
“徐锦你说的是真的,你要出宫去?”
“臣医术不精,在陛下身旁已无助益,如今有这么一位神医能医治陛下,臣定然要去寻一寻,纵是不能劝他来宫中,便在他身旁学个三年五载习得医道仙方也是好的,请大家准了臣吧。”
“你明知自己于朕不只是个大夫,如此也要离朕而去吗?”
李铎朝她伸出双手,立刻被视如母亲的人抱进怀中,在她背上细细拍抚着。
“臣的使命是保护陛下康健,如今有了一丝曙光,臣便要去追。”
许久才听到埋在她怀中的孩子闷闷地说着。
“让别人去寻不行么,朕舍不得你。”
徐锦呵呵地笑了笑,抚了抚李铎的发顶。
“陛下大了,能保护自己了,臣才敢放心出宫去呀,陛下当高兴才是呢。”
李铎站起身来,捧起徐锦的面颊,望着她眼中已经有晶莹的泪意,心知她去意已决,只得拉着她的手,转头对沈焰君说道。
“此事还需仰赖沈行首,我把徐锦托付给你,请帮助她吧。”
沈焰君原本担忧孙老为皇帝治病惹祸上身,远远送他云游去了,如今徐锦请命去寻,分明是识破了她的推辞,硬逼她答应,还有何话可说,只得垂首应是。
徐锦一去,空气中难免弥漫着伤感的气氛,李铎更是沉默了许久,直到萧泷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体己话哄得她回过神来,才想起来殿内还有个沈焰君。
“沈行首,当年你父亲立下的军功本足以封爵,碍于商籍不能封赐,虽说给你谋了个行首的位置,可终究还是商籍。如今你救了朕的性命,朕想连同你父的部分一同补偿给你,朕可以为你去除商籍,还可以破格封诰,你以后不必再穿这身黑衣,你可愿意?”
去除商籍,改换贵籍,这样的恩赦需得用两代人用命换来,何等不易。这份恩典如今就在眼前,可偏偏徐锦的警告还在耳旁,沈焰君一时思绪万千,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地说道。
“圣上厚恩,小人感激不尽。行首的位置,是父亲用命用军功换来,是以小人兢兢业业不敢怠慢。陛下真龙天子,自有天命照护,小人不敢贪图这种功劳。”
李铎挑了挑眉,感兴趣地问道。
“哦?你不想要?你想继续当商人吗?”
沈焰君心中一动,抬头微微一笑。
“小人的确没做什么,若是因此得来泼天的富贵,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梦中父亲也要笑小人了。”
李铎被她逗笑,一时也忘了伤感,笑呵呵说道。
“沈行首过分谦虚了,你我都清楚,你做的远不止救了朕这条命,朕亏欠你的也远不止这条命。想要什么就尽管提吧。”
沈焰君俯身答道。
“如陛下所见,小人半身残废,若非生在商人之家,学了些经商的本事,此生都只能躺在家中当个废人,活着也无甚意义。请让小人继续当这个小小行首,为陛下效力吧。”
李铎站起身慢慢走到沈焰君面前。
“那好,你大可以继续做东市的行首,但朕对你的期许不止在这里。商籍出身对你来说是禁锢,但你的能力不会被禁锢,朕为你去掉商籍,是希望你做更大的事情。但朕愿意许诺于你,不管什么时候,若你不想继续做一介商贾,朕都不再勉强你。”
君王的话,如一道温柔的光,照得沈焰君心头一暖,但盘桓在性格里的谨慎仍让她多问了一句。
“不知小人能做何事?”
“那日朕送你的那只水晶小球儿可带在身上?”
沈焰君顿了顿,还是从腰间系着的荷包中掏出那只水晶球双手奉给李铎。
“你真的带在身上啊。”
李铎笑着随手接过水晶球放在案桌上,一把抽出腰带中暗藏的断水剑,将那柄绝少示人的宝剑握在手中把玩了许久,手指甚至刻意在剑锋上来回摩挲,在场的人皆是屏声静气望着她。
眼前的人是杀伐果决的君王,剑锋在身前不过三尺的距离,沈焰君甚至能看清那秋水般湛亮的寒光倒映着自己的脸,她努力抬起头,不让自己被恐惧所控制,直视着君王。
李铎手腕一转,手中的断水剑顺势挽了个剑花,可她手腕无力,转到一半便似感到疼痛停了下来,她轻啧了一声,倒转剑柄递给李鸢。
“从中劈开它。”
李鸢默默看了她一会,接过剑,众人只见亮光一闪,眼前一花,那案上指肚大小的水晶球已经整整齐齐剖作两半,紫檀制的案上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好刀法,这把断水剑配得上我们阿鸢。”
李铎叫了声好,解下腰间玉带交给李鸢。
李鸢眨了眨眼睛,任李铎将剑归鞘放入她手中。
李铎转身拿起半边水晶球,昨日受伤的指腹在锋利的断面上摩挲一会,那晶莹剔透的断面便染上了一点鲜红的颜色,她拉起沈焰君的手,在白皙的手背上盖下一个戳印,细如毫发的八个字赫然在目。
“大熙特使,如君亲临。”
沈焰君端详着上面朱红的颜色,竟是来自皇帝指尖的鲜血,顿时震惊地瞪大眼睛望着李铎。
李铎笑眯眯举起手指比了个“嘘”,将那染血的指尖握入掌心,谦和含笑的嗓音在靠得极近时引得她的耳朵一阵瘙痒。
“这方印鉴代表如朕亲临,它份量多重,朕对你的期许就有多重。”
皇帝虽然未透露身份,却早已将信任连同偌大的权力与财富交予自己,沈焰君抬头望向那笑得暖融融的面容,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
“愿为陛下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