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艾格纳到底是怎么想的？”

卡西乌斯把带血的毛巾丢进温水，她的眼球随着水波不停弹跳，即使是烛火温柔摇曳着的帐中，罗马的金色太阳像是暴风骤雨般降至败者身上的鞭打，接着深深印刻进失意之人的脑海，军旗上的金色雄鹰随着她眩晕的视角忽近忽远，一对戴着腕甲的坚实臂膀闯进她的视线，他抓着的匕首吸引了安娜的焦点，接着越来越近。

“好了。”卡西乌斯把最后一绺红色长发丢进水盆。迷惑与仇恨在她的眼里交替上映，安娜不理解一个日耳曼人为何要穿上罗马的军服，接着对自己的同胞刀剑相向。“很久以前，罗马人就会拿着金子，从酋长们那里购买男孩。”卡西乌斯摇着头，“你觉得我是叛徒，而罗马人觉得，那些愚蠢的酋长为了金子就把儿女出卖…我更有理由去恨他们。我不是英雄大人，没有阿米尼乌斯的勇气和雄才大略。艾格纳却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们交不出赋税，也没有儿子好卖给我们，那么，艾格纳就叫他的女儿去上战场，你能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吗？”卡西乌斯带着满脸的惆怅望着拒绝和她说半句话的女孩。被罗马人绑成一串儿，跟在马屁股后面跌跌撞撞地在烈日下行走好几日，安娜这时张开了干枯的嘴唇，似乎又扯裂了嘴角的伤口，一点点鲜红溢出来。

“你没有资格讨论我的父亲。”

“我当然有。”卡西乌斯洪亮而坚定的声音一下子把安娜震住，“我是他的兄弟。”

“男孩被卖到军营，还有晋升的机会。把女孩交给罗马人，就是必死无疑。这和民族主义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你我拿剑的理由。”卡西乌斯逃避开安娜瞪着他的目光，背过身去。红色的披风下面掩盖了多少伤疤，是否在战争中流了血，只有他自己知道。安娜摸了一把自己被剃短的红发，在火光冲天，一片骚乱的军营中奔跑起来。飞扬的赤发像是跳动的火焰，随着她骤停的脚步扑倒她的脸颊前，把昏暗的夜色点上冲天火光。剑刃出现在她的手中，乱作一团的军营中没有人照看卡西乌斯的小奴隶，更没有人为她私自偷走武器而惩罚她。他们自顾不暇，被考契人的长矛穿刺了肚皮。

考契的小部落听闻科尔布罗撤离了下日耳曼行省，没了他的威慑，竟然快速地发起反抗。第四军团在沼泽地旁扎营，当晚，从密林中钻出来的考契人就冲进军营，直取将领的主帐。卡西乌斯一人就被五个考契壮士团团包围，即使身姿矫勇，仍是双拳难敌四手，逐渐败下阵来。他不停变换着面向，试图紧紧盯着每一个人，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帐门掀动，正当卡西乌斯以为又有其他的敌人闯进来时，短剑从某个敌人的喉咙里捅出来，在周围人的脸上蒙上一层血雾。“叛徒！”考契人骂了起来，纷纷向嘴角有疤痕的日耳曼少年攻去，卡西乌斯也抓住机会，趁着混乱反击。

“你想明白了吗？”他们在尸体周围点燃的篝火旁坐下。卡西乌斯把剑立起来，拨动泥土。

“没有。”

她立了功，卡西乌斯本应该赐予她自由人的身份。但安娜仍然在军团中奔跑，从小皮包中拿出将领们交换给对方的信件。信使的工作有时候甚至很危险，她没有马匹，只能靠一双腿跑过广大的战场，跑过如乌云蔽日般呼啸而来的箭阵。

“你是个坚毅的人。”她在奔跑中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卡西乌斯低声的呜咽，箭矢陆续在身后降落，她很确认自己已经安全——罗马的新兵一看到日耳曼人的靠近，慌张地叫喊，随着那团红色逐渐靠近，他惊恐地挽弓搭箭，他在训练场上的射击成绩很差，但那根可怜的箭矢却不偏不倚地向远处的红色飞去，小小的人影跌倒了。

“拜托……撑住，你是我见过的，最为勇敢坚强的人。”

她的背部抵上神庙的石床，本缭绕在她眼前的细密草叶狂野生长，芳美的各色草药盖住了她不停跳动的双眼，似乎是给予她安渡冥河的硬币。她似乎看见了苍白的卡戎，拿着可恶的灯盏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弄得她一阵皱眉。

“……按照律法，如果她在阿斯克勒比俄斯神庙得到治疗并恢复，她就会变成自由人。我很抱歉，艾莎，我还不放心让她走。她简直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那我们在愈合之前把她带走不就行了吗？”

“可怜的小东西。”忍受着剧痛的安娜脸上全是冷汗，在艾莎手持的油灯下不断闪烁。她看不清是谁在抚摸自己的脸颊，拜托，这无关痛痒！她想要嘶吼，所有的语句都化为悲戚的低吟。艾莎似乎根本不解人意，更加频繁地抚摸着安娜。“这道疤是你造成的吗？”卡西乌斯否认了。她试着按压那道疤痕，探一探深浅，安娜微微张开了嘴，在她的手指伸过来后一口咬住。

“艾莎！”卡西乌斯冲过来，马上捏住安娜的下颚要她松口。她短暂清醒的目光中，看见了捂住流着鲜血的手的金发女人。

“你醒了？”

女主人出现在她简陋住处的床头，被吓了一跳的安娜马上连滚带爬地坐起来。“其他人呢？”她询问其他奴隶们的去向。

“今天是八月节啊。一部分随着马库斯去奥古斯都广场看舞蹈了，一部分早就起来操持家务……”

“现在几时了？”

“日间三点。你在做噩梦，所以我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我的工作呢？”

“服侍我啊。其他的别干了。”

“什么？”

“我才是女主人，想要怎么调遣奴仆都可以。如果我说‘安娜’，那就是在叫你，你必须马上出现在我眼前，就像军官吹响号角命令集结一样，知道吗？”

“是，长官。”安娜满脸不耐烦地回应着这个麻烦的女主人，这下却把她逗笑了，“你说什么？长官！真有趣。”

“哈。”她装作不经意，瞥了艾莎两眼。她做了个很长的梦，却不记得梦的最开头是什么，在回忆中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很遥远，即使艾莎在她的面前微笑，回忆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牵着她的手，安娜抬头只能望见她后脑勺上随风飘散的柔软金发，小孩子总是乐乐呵呵的，发出一串笑声。“艾莎，安娜———”披着毛皮披肩的女人在原野上呼唤，母亲把红色长发挽在脑后，张开双臂蹲下，预备拥抱喧闹着向她冲过来的两个小女孩。她先在长得较高的大女儿额头上留下一吻，再低下头用鼻子蹭蹭顽皮的安娜，询问这小怪物为什么每一次都能把自己弄的这么脏。

“怎么了？”艾莎发现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为了避免尴尬她微笑着询问。

“你记得每一个梦的开头吗？”

“嗯……这是个好问题。如果我入眠后看见了墨菲斯，我会把他拦下来好好询问的。”

现实是，卡西乌斯有个叫埃萨碧娜的爱女。她突然为自己意识到这种情况感到失落，只存在于梦境和幻想中的母亲的呼喊犹如远去的慰藉，她在阳光普照的陌生大地上停留太久，原本应该牵住她的手，不至于让她迷失的年龄稍大的女孩，他们也许早就失去了她。

“安——娜———！”艾莎叫喊起她的名字，安娜只能匆忙把衣物从肩膀处拉起，盖住身上的箭伤。那里留了一个丑陋的点状疤痕，皮肤扭曲着陷入其中。她随意地把自己的红发抓了几下，就匆忙跑到可恶的，趾高气扬的女主人身边。

“需要什么，夫人？”

“叫着好玩而已。不是应该说：‘是，长官’吗？”

“真好，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得去做别的工作了。”

艾莎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休想，你没有别的工作，只能陪着我啦。”

“这就完了？”

“安娜小姐，你不愿意每天都过的和农神节一样吗？”

“夫人，叫您给我煮个鸡蛋我都不相信。”

“哦，正好，我也不会煮鸡蛋。怎么了，我讲的不好笑吗？”艾莎自己反倒轻轻笑起来。“但是我擅长别的事情。你知道除了伏尔甘节的安排之外，每日纪闻上都说了什么吗？”

“什么？”

“布狄卡战败了。”

“她不是英雄，应该明白，自打在郎蒂尼亚姆对妇孺也痛下杀手时，就绝不可能逃过罗马人的怒火，活着回到爱希尼。”

“很好，很好，我的小家伙也有将兵之才嘛。”安娜小声地反驳了两句，谁是你的小家伙？什么将兵之才？艾莎弯弯的眼睛中充满怀念，并不仅仅是因为安娜说了和卡西乌斯相同的话，那是来自于另一个人，绝不同于习惯性为自己的软弱和茫然开脱的卡西乌斯，即使知道是九死一生也绝没有后退的打算。两军阵前，卡西乌斯身后就是行省总督卢修斯，他能感受到卢修斯目光的逼迫，没有机会手下留情，中了他一剑的艾格纳倒在了他的身上。

“请照顾好她们。”他布满鲜血的脸颊压在卡西乌斯的迦太基风格面甲上。

艾莎孤独地在庭院里踱步。“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卡西乌斯的妻子普莉希拉试图和她说明日耳曼尼亚吃紧的战事。“都应该怪那个阿米尼乌斯！”

“可爸爸叫他英雄大人。”

“别听他瞎说！除了打仗，这家伙连怎么和罗马人做交易都不懂，似乎自己还停留在二十五岁之前呢！”感情越是深厚，普莉希拉就越是爱数落卡西乌斯，即使是患了产褥热，咽气之前还不忘记嘲讽在千里之外打仗的丈夫：“我得化身成女鬼战骑要他的命！”普莉希拉想当然地以为艾莎说的“父亲”就是卡西乌斯。谁知道这个不能融入罗马小孩之中的小女孩在想些什么呢？普莉希拉心疼这个打小就被当作人质，在罗马被扶养长大的孩子。她甚至觉得艾莎不太正常！哪有女孩子会吵着让负责教育的奴隶朗诵高卢战记？

她能记得艾格纳带她走过条顿堡森林，任由她兴冲冲地在地里寻找罗马士兵折断的矛头。艾莎那时还不能明白艾格纳脸上时隐时现的愁容是为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她来战场缅怀历史。也许战场就是日耳曼人的万神殿。“艾莎。”父亲沉稳的声音呼唤着她。“你知道罗马在哪里吗？”

“我想，一定是很远的地方。我必须去，因为咱们打了败仗，是吗？”

“记住你是个辛布里人。无论你身在何方。”

“辛布里人。”她呢喃着，安娜以为她在呼唤自己，不过艾莎说的并不是“安娜”，自然也不需要她像条小猎犬一样一溜烟跑到她身边来回蹭她的小腿。四下无人，女主人的手突然攀附上安娜的，简直要让她跳起来，“我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因为我是主人，知道吗？别急着大喊大叫。”

“夫人，如果我不能直接说你是个麻烦角色，那我可以祈祷农神节早点到来吗？”

“不要以为让我发笑，我就能放开你了！”不过她确实笑得摇晃了一阵，为了不要摔倒把安娜的手捏的更紧。要是她扑倒在安娜的怀里，她想那一定是很糟糕的景象。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没忍住说艾莎真美，让艾莎把她嘲讽一通，或者笑的更加得意。

“讲笑话的人也笑了吗？”

安娜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脸上也浮现了微小的笑容。这时却十分难堪地扭过头去了。她很希望觉得没趣的艾莎转身离去，被紧紧牵住的手告诉她事与愿违。安娜应该意识到，她曾经失去的事物现在被她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注释：1.阿米尼乌斯：日耳曼切尔努西部族首领，幼时被送往罗马当人质，长大后成为罗马辅助部队一队骑兵的首领，于AD9大败罗马人，于条顿堡森林歼灭瓦卢斯的三个军团。AD15抵挡住罗马发动的全面进攻，但于16年败于罗马将领日耳曼尼库斯。17年被日耳曼尼亚部落的对手首领下令暗杀

2.考契：位于荷兰东部和德国北部

3.科尔布罗：罗马名将，于AD47年于下日耳曼行省担当副将，成功击败考契人，并入侵弗里西人的领地（位于荷兰）迫使蛮族称臣纳贡，AD54年奉尼禄之命前往东方边境处理亚美尼亚王室事务

4:卡戎：冥河的摆渡者

5.阿斯克勒比俄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

6.“按照律法……”：克劳狄乌斯一世时期定下的保护奴隶的法律，其中规定了，如果奴隶在阿斯克勒比俄斯神殿得到治疗并痊愈，就可恢复自由人身份。

7.八月节：奥古斯都设立的古罗马节日，为儒略历的八月一日，十七世纪后改为八月十五日

8.日间三点：罗马计时系统，为日出后的第三个时刻。但事实上随着冬夏令时的切换，为了把白昼和黑夜均等地各分为十二部分，每一个时刻的长短均有不同。

9.墨菲斯：希腊神话中的噩梦之神，同时也掌管英雄的梦境。

10.农神节：12月17日，罗马人纪念农神的日子，人们会举行派对、赌博和狂欢活动，奴隶主需要服侍他们的奴隶（但也有人称只是奴隶主和奴隶在一起吃饭而已）

11.伏尔甘节：为火神伏尔甘举办的节日，每年的8月22日举行。人们向火堆投掷祭品祈求免除火灾

12.布狄卡起义：不列颠的爱希尼女王布狄卡发动的起义，因不满尼禄的背信弃义，女儿遭受罗马士兵侮辱，联合其他部族反抗罗马，于惠特林大道战败，布狄卡自杀，起义失败时间不祥，据传是61年夏末

13.郎蒂尼亚姆：即现在的伦敦。

14.高卢战记：凯撒在征服高卢期间写下的半具有宣传意义的战争纪实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