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1 (罗马 夏末 公元61年)
scene3(伏尔甘节)
那双无论是长剑还是短弓都驾轻就熟的手此时在握笔写字这件事情上举步维艰。在战场上,安娜只管用手头的家伙撕裂对方,此时对待莎草纸却要用在女主人身上推油的巧妙劲。她回想起后者,有些面红耳赤,把滑腻腻的东西挤在手上,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她差点要咬掉舌头才好让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在她的十指完全贴上艾莎光滑的背部时,她以为自己被丢进了桑拿房,眩晕着,差点要在满眼缭绕的蒸汽和高温中昏倒。而艾莎顺从地躺着,满不在意地任由她料理,似乎是德鲁伊手下纯洁的活祭,天真善良不知死亡和恐惧为何物,只是瞪大了漂亮的蓝眼睛,悲伤如同那不勒斯港湾的海水,甜蜜地问着为什么还不下手。于是她的笔画绵软下来,摘抄的字字铿锵的拉丁文金句一下子没了底气。这和最顶端艾莎写下的秀美而流畅的字体完全不一样,她看向站在一边,把椅子空出来给她用的艾莎。女主人的沉思神情丝毫不亚于下一秒展现给安娜的明快,像是青山上流动的雪,霜凝露重的清晨,随着她的轻声嬉笑变成暖融融的晨曦。即使是大诗人维吉尔也不舍选出哪一个更加美丽的,而割舍掉其他。
“怎么了?”她问安娜。“我和马匹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当然不!为什么这么说?”
“当你不想干手头上的活儿,就会朝马厩里望一眼,看到良马就会两眼放光,走不动路。如果马倌说你要偷马逃走,我会是第一个相信的人。现在又这样痴迷地望着我,是吗?也许你已经看准了要带走的马和女人呢!”
“胡说。”她不应该反驳主人,声音小的几乎要被自己吃掉。即便被抓了个现行,她又抬头偷瞄了艾莎几眼,罗马的夏天炎热的没话说,艾莎不自觉地拉扯几下自己的衣衫,安娜盯着她胸前丝绸衣物的一小块水渍发呆,它贴上她沁出细密汗珠的肌肤,渐渐勒出她紧致而挺拔的身姿,在安静的空气中,眼眸跳动的安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艾莎向她走来,带来有柠檬甘甜气味的风。安娜马上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让座,她抓住了安娜的右手,身子几乎要压在她的后背上,她现在不敢站起来,似乎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自己的背部蹭到她的前胸,某种下流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尖叫,让她全身僵直,艾莎握着她的手写下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笔尖在莎草纸上摩擦,她的金发在安娜的后颈上摩擦,让安娜好一阵咬牙切齿。她一边写着,一边轻轻念叨,钻进安娜的耳朵,又刺又痒。
“Amor est vitae essentia.”
“这是什么意思?”她甚至不敢转头,害怕自己亲吻女主人的侧脸。
“爱是生命中的精粹。”她没有看见安娜咬了下嘴唇。“你觉得怎么样?”
“比起‘爱’,我更了解‘荣誉’是什么。”她反驳着。
“那你想要了解吗?”她感觉艾莎的鼻子尖蹭到了她脸上的绒毛。她之前抓着安娜写字的那只手放开,渐渐攀上安娜的小臂,五指轻轻厮磨肌肤。安娜面对她挑逗所展现出的倔强,她发现这也很可爱。艾莎如愿地听见了她的叹息声。
“我倒是想,不过我的身体构造和爱有什么关系呀?”
艾莎被她的回答逗笑了,“你会知道的。”还不等安娜反应过来,一个吻降在她的脸上。这倒让女主人的小智将坐不住了,捂着被攻陷的那半边脸匆忙抽身离开。“您这是什么意思?”
“以身作则,我想是吧?你的问题得到解答了吗?”
“可您是——”
“我是你的主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她感觉那些过于大胆的想法又涌出来,在艾莎的欲言又止中暧昧不已。
“陪我出去。”这个声色犬马的年代还没有约会的概念,但艾莎已经拉起了安娜的手。“不像我虚荣的丈夫,需要咋咋唬唬的食客前呼后拥。我不喜欢他们。你喜欢拟剧吗?它也是由奴隶演出的。自由民可以演戴面具的阿特拉笑剧,不过近些年来并没有好看的。赞美庞培,石头剧院在今天应该会有剧目,在皇帝加冕的时候。曾经有几百人规模的舞剧。但早上大抵是不会演出的。或许咱们应该在市集上走走?八点快到了……我不喜欢阿格里帕大浴场。”她不喜欢和男人泡在一个池子里,也不想让安娜和其他男人泡在一个池子里。“不过我确实该沐浴。第一步就是陪我去浴室。”
“记得准备油。”她说。安娜皱着眉头乖乖从命。她真心害怕这位风情万种的女主人,她害怕艾莎唤她更衣,害怕她过于白嫩而光滑的肌肤,似乎不仅是男人,连女人都会因为骤然升起的爱慕而刺痛羞耻之心。有一瞬间她明白克拉苏死亡时的剧痛,如水流淌的纯金,她想用嘴唇一探究竟,而不仅仅是用手指——把艾莎淡金色的柔顺长发挽起。她感觉自己被烫到了,闭起眼睛。她想等到艾莎缓缓走入冷水池,听见艾莎撩开水波的声音再睁开眼。半天没有动静,反倒是暖融融的呼吸吹在她的肌肤上,使她眉头轻颤,在渐渐睁开的眼里,她逐渐扩散开的瞳孔,那片专注的深黑中,全是艾莎。赤裸的她。
“您是想拿我取乐吗?”她咬着嘴唇,上齿刮过伤疤,带来浅浅幻痛。艾莎拉住她的手,接着按住她的肩头,想要让她镇静,却适得其反。她不想看见艾莎动人的祈求眼神,刚一低头就看见了更加不该看见的东西。除了自己的脚尖,她根本不知道该看哪里。
“我想干什么都可以。”她不客气地伸出手,去解安娜的衣服。
“这一件……这件事情不行!”
“即使你说,你是我的亲生妹妹,也不能阻止我——”
“我就是!”
“——阻止我给你洗个澡……你刚刚是开玩笑的,对吗?”
气鼓鼓的安娜干脆地脱掉身上的衣服,在艾莎为她全身大大小小,深浅各异的伤疤惊讶不已时走进了浴池。艾莎想要靠近她,她马上就会闭起眼睛。于是她伸出手,手指顺着安娜身上的疤痕,像是曾经蛮不讲理的刀剑那样,找到她防备的薄弱处四处纵横。一面她轻轻嗤笑,像个顽皮的小孩子,安娜再恼怒,也只能压在心里。她触碰下每一次都瘙痒难耐,直直激起她心中的怒火。她问“这些都是罗马人造成的吗?”安娜低低地回答有些是罗马人,有些是日耳曼军团的叛徒造成,有些是敌对的部族和喝醉了酒挑衅的小伙子造成的。
“问完了吗?您没必要一直摸它们。”
“我认识它。”她的手攀上了安娜左边胸口上的箭伤。“它离心脏很近。你差点把命丢掉,在阿斯克勒比俄斯神殿的那段时间一直陷入昏迷。”似乎是艾莎的手太靠下,蹭到了什么敏感且柔软的地方,震怒一般,安娜全身僵直,积攒许久的怒火一下子爆发,竟然紧紧抓住女主人的手,还不等她命令放开就一把将艾莎揽入怀中。此时竟然轮到这位屡屡试探的女主人满面绯红地陷入慌乱了。水下,肌肤相接的感觉甚是微妙。她感觉自己的嘴唇越发绵软,伸出手去触摸最后一道伤疤:安娜唇边那道。她依然用拇指挑拨着,与眼神同样暧昧迷离的安娜四目相对。
“那你还记得这个吗?”艾莎把手指伸进了安娜的嘴里,压上她的牙齿,她心领神会地轻轻啮咬。甜蜜且剧毒,像是酒中的铅糖。直到她指肚不再平滑,在安娜潮湿的舔舐中起皱,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勾出一串亮晶晶的涎水。
接着艾莎吻了上去。她很确信自己已经把理智挤出去,因为安娜已经闯了进来。
剧作家们比起已经建成的剧场,更加青睐户外的场景。集市也算得上讽刺性极强的拟剧演出场所,不过艾莎总觉得它们俗气的让人头疼,这些所谓新潮的表演还不及普劳图斯的万分之一。她挽着安娜的手离开。如果不是安娜需要拎着女主人的钱包好生看管,也许人们会以为她们同样是贵妇,又或者把她们看作同样的日耳曼女奴。即使穿金戴银,偏见也不会消失,甚至会把真材实料看作鎏金镶银。她们在夜间一点回到住处,预备在节日当天燃起火焰。中庭处除了被接待进来的各路食客,还有松木搭成的井字篝火堆。希腊的歌舞奴仆已经在预演,他们对安娜还算热情,但可惜的是安娜贫瘠的希腊语不能应付他们的问候。更何况马上就要表演,他们也只能挤眉弄眼,然后欢快地弹起里拉。
“多亏这些希腊朋友,罗马人学会了躺在躺椅上吃饭。”艾莎不满地嘟囔着。“我得去宴会上,得暂时分开了。”即使四下都有人,且逐渐喧闹起来,女主人仍然牵起安娜的手,再无心的宾客也会读出其中的疼爱。她本来想要把安娜的手拉至唇边付诸一吻,安娜轻轻摇头。如果不是马库斯从厅堂中走出来,颇为不情愿地把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叫回去,安娜也许就不会这么顾虑重重。宴会上只有男仆服侍主人和客人们进餐,没有安娜的用武之地。她一想到艾莎要和马库斯用一张躺椅,躺在他的怀中进食,便觉得什么东西把她的胸口抻紧,让她呼吸困难。即使从艾莎哪里隐隐约约得知他不近女色,她还是会感到不快。于是她只能做点别的什么转移注意力,比如在手上写“Amor est vitae essentia”,然后陷入一个思春期少女都会考虑的问题:她到底喜不喜欢我?盐,面包和醇酒全都没了味道,或者,全是艾莎亲吻的味道。
她在篝火堆旁等待大家结束晚餐,点燃火堆并祈福。她不管大家是怎么样,她只想让艾莎第一个看见她。喝的两颊通红的男主人被某个老头子拉拉扯扯至门廊,他吩咐仆人拿出一只箱子,在马库斯面前只打开一丝缝隙,样子颇为神秘。醉醺醺的马库斯向后一退,差点要倒下去。他最后还是站定了,又往箱子里看了一眼,缓缓地朝老人点头。那是什么东西?看男仆搬运的架势,想必有些许分量。宴会上的女主人总不会让马库斯离开她太久:要不然艾莎本人也不屑于呆在这种场合了。她急匆匆走出来,正好与抱着箱子的男仆撞个满怀,艾莎直接被撞到墙上,男仆也没有那么好运了,他的箱子直接摔倒了地上。
一个沉睡的男童从箱子里翻滚出来。艾莎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起的老者和马库斯,顿时明白了什么,对那老人破口大骂起来。安娜真以为“帕普斯”就是老人的真名。马库斯挡在了他的身前,好让他马上逃窜,给自己的食客保全面子。安娜一时间对剑拔弩张的夫妇手足无措,看向地上被落跑的“帕普斯”以及其男仆抛弃的孩子。他的皮肤在月光下像羊脂一般,头发乌黑而卷曲。虽然没有确认过他瞳孔的颜色,艾莎猜的出来这是那个老色鬼找来的有日耳曼血统的混种,以为马库斯娶了日耳曼女人便是倾心于这个种族的象征,于是投其所好,才有了这出闹剧。她开始指摘起马库斯的狐朋狗友,他的脸色越发难看,甚至宴会上的客人都感受到了不对劲,纷纷迁至中庭观看。见此状况,艾莎仍没有收手的打算,恼羞成怒的马库斯扬起巴掌,向她走去———安娜一闭眼,就冲在了艾莎的前头。
“火点着了!”机警的男仆在千钧一发之际击打燧石,燃起了祝祷的火堆。本就泼洒着献给伏尔甘的圣油与圣膏的柴薪一下子就燃起来,火苗窜起几丈有余。人们不再关注这没来由的闹剧,转而面朝火堆,伸出双臂欢呼起来。
“愿伏尔甘庇佑我们远离邪晦。”男主人只得转过头,第一个祝祷。仆人递上赐给火神的金色小鱼,马库斯恶狠狠地把它丢进了大火中。
注释:
1.那不勒斯:同为拿坡里。
2.维吉尔:(BC70-BC19)是古罗马奥古斯都时期最重要的诗人。第一部公开发表的诗集《牧歌》共收诗十首,各首诗具体写作年代不详。维吉尔的牧歌主要是虚构一些牧人的生活和爱情,通过对话或对唱抒发田园之乐,有时涉及一些政治问题。最重要的作品是史诗《埃涅阿斯纪》,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创作的史诗,自问世到现在,一直受到很高评价。同时是诗人但丁最崇拜的作家。
3.拟剧:又称摹拟剧,拟曲。起源于古代民间祭祀,在希腊化时期特别发达。以首都平民生活为题材,剧中往往有对时事的批评。
4.阿特拉笑剧:于公元前300年左右在罗马出现,原是坎佩尼亚的奥斯克人的戏剧,后来传到罗马,大受欢迎。主要以古意大利乡村生活为题材。前1世纪中叶被摹拟剧排挤到次要地位。常被安排在严肃的悲剧之后作为调剂。
5.庞培剧场:罗马第一座石料剧场,于公元前55年由庞培建造,据说能容纳四万观众。事实上,罗马贵族基于道德原因公开反对建造常设剧场,庞培绕开了这样的责难,宣称建于顶端的维纳斯神庙才是主体,剧场只是附属结构。
6.“……早上大抵是不会演出的。”:据说,罗马人认为白天坐着观赏戏剧,进行休闲活动是罪恶的。
7.八点:指日间八点,约为现在的下午两点。
8.克拉苏:(BC115-BC53年),古罗马军事家,政治家,共和国末期声名显赫的罗马首富。曾帮助苏拉在内战中建立独裁政治,大半生在政坛上度过。通过黑市贸易,经营矿产,投机地产买卖,及接受贿赂,剥削平民、非法夺取他人财产等手段积攒万贯家财。后期与庞培、凯撒合作,组成“前三头同盟”。他因嫉妒庞培、凯撒立下较多战功,于公元前53年发动了对帕提亚的战争,在卡莱战役中全军覆没,本人也死于征战,据说是被逼迫吞下熔化的金水而死。
9.普劳图斯:(BC254?-BC184)是罗马第一个有完整作品传世的戏剧作家,出身于意大利中北部平民阶层,早年到罗马,在剧场工作。后来他经商失败,在磨坊做工,并写作剧本。他是罗马最重要的一位戏剧作家。一生共写了一百三十部喜剧,流传下来的有二十部,著名的有《孪生兄弟》、《一坛黄金》和《撒谎者》。
10.夜间一点:约为晚间七点。
11.“帕普斯”:阿特拉笑剧的面具类型之一,为吝啬,好色的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