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停地哭泣,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不是有意要欺骗我,要我和一个癫痫病人度过下半生。“我不是你父亲那样的混蛋。”我说,然后把她抱住,抹掉她的泪水。“我们明天就去医院,肯定有解决的办法。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看看我。”我把那袋钞票拉过来,拿出一两沓要她看个清楚。“只要有钱就一定能买到药的,只要你按时吃药,就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听着,我去图书馆了解过你的病……请原谅我私自这么做。严格地来说这种病无法治愈,但只要治疗得当,就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艾什莉,一切都会没事的。我还在这。”
“可那是你的钱,我不能……”
“我是你的亲人,亲弟弟,对吧?我是他妈的你的家人!别和我说这个!”我暴躁地几乎要失去自我。“对不起,我有些失控了。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问题。最近发生了一些事,你不明白……”恶狗似的警察伸出鼻子,东边嗅嗅,西边闻闻,拖着长长的涎水和酒后中风的后遗症两眼放光地四处寻找我们。这些人不见得有多么光辉,酗起酒来毫不亚于整条街上最凶恶的汉子,要已婚妇女为自己的丈夫掏出钱包,拉起裙子的次数数不胜数。想必他们早就知道管理人渣的方法就是雇一群比他们更加不通人性的人渣。我……我曾经有机会和她告别。他们不给我时间,哪怕多一秒钟,似乎我的一秒钟是从全美国的纳税人的账户里提取的,而纳税人们他妈的就是一毛不拔。
“我很抱歉,我知道我不可能摆脱这个毛病的,却还是不想要一个人面对。把你也卷进来,我太自私了。对不起,埃拉。”她刚呼吸顺畅,艰难地撑起水肿的眼睛望着我,突然又一阵鼻酸,埋头抽泣。“是我的错。爸爸说我们这种残废不应该祸害别人。他说无论是哪个孩子他都不想要……我好担心他会伤害你。”
“不是这样的,你没有错。无论是谁都选择不了自己生下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仅仅因为一些小小的疾病就放弃爱人和被爱的权利,为什么要这么严苛呢?艾什莉,请别哭泣。我见过走投无路的艾滋病患者,无可救药的毒虫,债台高筑的风流男子,一无所有的企业家。没有人早知命运如此,不然他们打娘胎里就会掐断脐带自杀。但是比起卧轨,似乎我们更喜欢吃好吃的东西,睡漂亮的女人,和可爱的小孩嬉戏打闹。我还年轻的时候一半边脑袋想着自杀,另一半边想着当电影明星,毕竟有人夸过我的长相,你也这么认为是吧?可惜我不是人见人爱的金发蠢妞。不,艾什莉,我没有说你笨啦。无论人们是什么样子,他们都可以活着。这就是人世间。万物的父母都是痴愚且不负责任的,我们每个人都不完美,甚至讨人厌的打紧。我是说,为什么有厌恶和仇恨这种感情呢?这难道不也是人类的疾病吗?但是我们都会活着。即使是为了一次琥珀色的日落,为了滚烫的热沙,风暴过去后恢复信号的电视节目。我们都会等的,无论斗转星移,春去秋来,还是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雨。”
“我爱你。”我吻了她的额头。“我愿意等,愿意和你一起渡过难关。你比以上所有的事物都要美好。”她是我肉体的渴,也是我灵魂的泉。是黑暗而温暖的怀抱,又是明媚而纯净的爱意。她站在“善”的位置,那么非她的一切都是不可接受的“恶”,她是世间的“有”,那么除她之外一切都是虚无。我是矛盾的集合,二元的统一,又是纯粹的痴迷。我痴迷的一切,她,抬起头,微微张开嘴,便把我牵引到唇边。我把她扑倒,宽衣解带,好让她明白活着与被爱的欢愉。
怒吼变成了细碎的呢喃,斤斤计较,喋喋不休。整个城市都是雨点枯燥的讲堂,大谈着激进的批判主义,折断教鞭后便再无电闪雷鸣。我不会记得老师讲了什么,只会满心惦念下课,接着满脑子都是时钟滴答的声音,时间的雨声。在无可奈何间微笑,昏昏欲睡。我想象着雨滴打进水洼激起的美丽的同心圆形状的涟漪。时分的针是射出去的箭,扎出一个个扩大的钟面,接着在能量消失的边缘湮没。漂亮的线状和美丽的圆形,像是原初的0和1,我时开始关的呼吸,她时顿时续的心跳。她说她正想着蝴蝶。
“你抓过蝴蝶吗,用网子,然后把五颜六色的蝴蝶装在一个罐子里,每天往里面加一点糖水它们就能活好一阵时间。城市里面只有难看的白色粉蝶啦,而且会被拿着游戏机的男孩说蠢。”
“不,不是这个。”她说。“你就像蝴蝶。”
“怎么说呢?”
“漂亮,自在,翩翩起舞,却又很痛苦。无论情不情愿,都是要破茧而出的。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你很勇敢,而我却不。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心生向往。我可以说一些蠢话吗?”
“当然了,不必害羞嘛。”玩笑般的,我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颊。
“你对我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扇起我内心风暴的那只蝴蝶。它曾远在天边,我一度以为它不存在。当我反应过来后,我已经被抛到半空中了。”
“我才不相信我有这么厉害嘞。我顶多是一只蛾子,跌跌撞撞地就朝你扑过来啦,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美人。”我装作朝灯罩扑棱的飞蛾,接连不断地轻轻亲吻她,惹得她在我怀里不断扭动。
“你就是嘛。”她踢了踢腿,似乎赌气的小女孩。我微笑着接受了。
“好啦,那我就是。还有什么蠢话要说吗,不得不承认我还蛮爱听的。”
“我……我说过会和你解释为什么被赶出来。”
“你想要说出来吗,我会认真听的。”雨中传来乐声,我只能辨认出一两句德语,比如“来吧,和我来,我会告诉你去何处”,其他的就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婉转地在歌手的嘴里弹跳了,像是唇舌上的芭蕾。于是我接着唱了起来,“我们跳舞到天明吧”。“不用在意我。”我和她说,让她接着讲。某些地方是不让讲德语的,但这不妨碍你有一个沉默的祖母。我觉得长寿对于一个孤僻的老人而言简直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