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一过,阿比蕾特就带穿着便服的克莱西亚到酒馆去应聘,看来他们很缺服务员和洗盘子的。
“我是葛雷颂伯爵。这是我的奴隶,名字是克莱西亚。我看到你们酒馆刊登了招聘广告。”
酒馆老板是个年过40的魁梧大汉,他以前是个水手,自从跟海盗干过一架后就不是了。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指头,现在他就用其中的两根夹着烟。
“什么样的姑娘啊?”他的眼睛因为一直逆着日光对罗盘,视力出了点问题,不得不吃力地打量克莱西亚。“这么小个啊?也没啥料,到后厨去洗盘子吧。洗完了就交给厨老大计数,换班的时候一并给你算工钱。”
“要做到多晚呢?”克莱西亚就比吧台高一点,踮着脚把脑袋摆在吧台上。
“我们有三班后厨员工,你在第二班,你六点就可以走了,没有员工餐。”
克莱西亚想着回家吃完饭还能看会书再睡觉,自觉地点点头。
“我先回去了,六点再来接你。”阿比蕾特对单独放克莱西亚出来并不很放心。
“克莱西亚知道回家的路啊?”克莱西亚不想让主人多跑一趟。
“不行,我来之前你就在这里等着。”
“好吧。”克莱西亚围上围裙,到后厨去参加洗碗工作。
一直到工作结束,克莱西亚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是又红又冻了。无穷无尽的脏餐具被大推车运到后厨来,克莱西亚手一放进水里几乎就不拿出来了。洗,搓,甩,抹,然后又是一轮新的脏餐具。借着洗,搓……克莱西亚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有三班的后厨人员了。
“克莱……西亚。”厨老大点着克莱西亚的“战绩”。“1银币32个铜币。”他从零钱袋里找出零钱来交给克莱西亚。
克莱西亚捧着这堆零钱,装到一个布包里,这是阿比蕾特的大姑妈送给她的。用料便宜,主要突出一个结实耐用。
“小姑娘,第一天工作?”厨老大看克莱西亚结完工钱还没走,向她搭话。
“嗯。”克莱西亚谨慎地点点头。
“那我要劝告你几句,千万别私藏工钱。”厨老大回忆道。“之前有好几个奴隶因为私自藏了工钱,回去被主人打断了腿。嘿,我是说,打断,不是打折!是腿从身体上分离下来那种。”
克莱西亚听着这个惊悚的故事,反而却升起了一个念头。
“总之,千万不能——你们这些第三班的,先过来报道。”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第三班的后厨人员就已经就位了。等他再抬起头想把话说完,克莱西亚已经被阿比蕾特接走了。
“主人你看,克莱西亚赚了这么多。”克莱西亚边走边把布袋翻过来,倒出1银币外加10个铜币来。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阿比蕾特刚刚发了一笔小财,现在对这些小钱倒是不怎么看重了。不过给克莱西亚找点事做总是好的。
“那当然,克莱西亚手都洗红了。”克莱西亚张开十指,虽然有戴着手套,但这个天气摸水总是不好受的。
阿比蕾特摸摸克莱西亚的脑袋,把克莱西亚的工钱放好。
一进屋,克莱西亚在空气中捕捉到了香甜的气息,是肉!还有酸甜甜的葡萄酒的味道。可是自己今天挣的钱够主人这一顿的吗?克莱西亚的心中满是疑惑。
钱是哪来的?
克莱西亚没有等阿比蕾特吩咐,就先进了厨房。她发现面包篮子不见了,平时她的午饭和晚饭就放在那个藤条编的面包篮里。
“主人不可能已经发现了吧……”克莱西亚给自己打强心剂。
“啊呀,小可爱在这里干什么呀,想来厨房偷吃吗?”夏洛蒂软绵绵的声音出现在厨房门口。
“克,克莱西亚的晚饭都是在这里吃的。”
“今天主人叫我们上桌去吃。”夏洛蒂总是眯着眼睛说话,看起来笑盈盈的。
“克莱西亚先去洗手了!”克莱西亚因为夏洛蒂这副友善的样子而感到自愧。自己明明早上才刚刚妒火中烧,摆了副臭脸给夏洛蒂看。结果人家不计前嫌,还是这样对自己。克莱西亚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和夏洛蒂的差距。
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克莱西亚急急忙忙地找毛巾把手擦干。主人不允许她在裙子上擦手,因为那样看起来像村妇。可她的手冻得生疼,只好用自己房间里洗脸的那块布将就一下,因此耽误了一点时间。
主人右手边的位置,是克莱西亚被允许上桌时固定会坐的,可现在夏洛蒂却把那个位置抢了。虽说还有左手边的位置可以坐,但克莱西亚不想和夏洛蒂靠得那么近。一和那个女人拉进距离,克莱西亚就感觉自己什么都不行。
她默默在夏洛蒂的斜对角,距离夏洛蒂,也是距离主人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她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如果没有夏洛蒂的话,她说不定可以听到主人夸自己,夸她今天的努力,那样的话手疼也无所谓了。可夏洛蒂却一直在和主人谈天,把这种可能彻底浇灭了。
夏洛蒂把主人哄的很开心,一定是很会聊天的一个人。克莱西亚从转移到餐桌上的面包篮里切了块白面包出来。观察着夏洛蒂的举动。
她们说的都是克莱西亚听不懂的,夏洛蒂肯定受过很好的环境渲染,不然不会有那么多“贵族笑话”——贵族闹的笑话——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讲出。阿比蕾特饶有兴致地听着,享受夏洛蒂把贵族世界另一面的色彩补全。
克莱西亚说不来这些,主人肯定觉得克莱西亚很无聊吧。小女孩只是啃着面包,对其他的菜一概不碰。这个餐桌现在对她是个煎熬,她快速地咽了几块面包下肚,离开了餐桌,走进书房里。
阿比蕾特允许克莱西亚在空闲时间可以进入书房。她找到自己前几天还在看的《寻母记》,里面讲的是山猫姑娘不断追寻生母的故事。她已经看一半了,经常会为里面情节落泪。倒不是因为这本书剧情如何,而是书里的主角至少每次都会得到母亲还活着的线索;而自己却早就已经孑孓一人,现在就连唯一在乎她的主人也有被抢走的可能。
今天她看得特别久,作者在今天看的这一章点爆了几个伏笔,以至于章节长度要比之前都来的长,直到她困得眼睛酸涩才把书用书签标记好,然后合上。
顾虑到夏洛蒂可能已经就寝,克莱西亚用脚尖点着地走过走廊。她从门缝里看见屋里还有光亮,这才把脚后跟放下来。
她推门进去,夏洛蒂正坐在床上写着什么东西。那本来是她一个人的床,现在被迫要分享给夏洛蒂,引得克莱西亚一阵不痛快。
夏洛蒂像是故意不理睬克莱西亚那样,继续写着手头的东西,把气氛搞得很僵。克莱西亚以为是自己拖得太晚,让夏洛蒂没办法先睡才引她有这样的变化。
“那个,对不起,不小心看书看得太晚了。”克莱西亚不情愿地道歉。
“反正我都要把这东西写完,你来不来都一样。”夏洛蒂还是没有抬头看克莱西亚。
克莱西亚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她还暂且没琢磨出来,反正很不对劲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先把今天的换下来的书签放好吧。克莱西亚中午取回黄金树叶的时候没有把铁盒子藏回床底下,现在盒子消失了。克莱西亚一阵忐忑:主人把盒子收走了?
“我想熄灯了,没意见吧?”夏洛蒂把羽毛笔插在床头的墨水瓶里,克莱西亚一眼就看见墨水瓶底下垫着的是母亲留给她的手帕。她发疯一般把手帕从墨水瓶底下抽出来,她无法抑制自己颤抖的手,屏着呼吸抖开手帕。手帕上沾染了斑点墨水,也染在克莱西亚的眼睛上,比墨水痕还要大的眼泪从眼眶滑落。
“这是你的吗?”夏洛蒂斜着眼看气得浑身发抖的克莱西亚。
“你怎么乱动我东西呢?”克莱西亚气得都要反胃了,一阵阵痉挛就像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胃。
“我这个墨水瓶可比这块破布值钱多了,反正又不是洗不掉。”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你就不能乱动别人东西!”
“你把这块布放在一堆垃圾里,还把吃剩下的东西也放进去了,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信吗?”夏洛蒂把柔顺的长发一扬,算是对这个话题的终结。“熄灯。”
克莱西亚快把自己指甲都扣下来了,她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不能做,也做不到。她呆在那儿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把衣服脱掉换上睡衣。在这个过程中,夏洛蒂就已经把灯吹掉了。
小女孩摸黑爬上了床,她开始明白,夏洛蒂的友善是伪装出来的假面具。只有阿比蕾特在场的时候她才会做出一副软弱纯真的模样。
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出于什么目的?克莱西亚都不清楚,眼下还得跟这个人同床睡觉,把克莱西亚膈应得慌。
克莱西亚还没把劳累了一下午的身体舒展开,夏洛蒂就向她搭话。
“你,克莱西亚。是不是觉得这个床一个人睡比较舒服?”
克莱西亚一愣,这是什么问题?“那肯定是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现在就下床好不好?”夏洛蒂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这个床是克莱西亚的……”
“现在不是了,我不觉得让你赖在床上影响我的休息会有什么好处。”
黑暗中,克莱西亚觉得夏洛蒂的眯眯眼正盯着自己看,她汗毛倒树起来。
“那克莱西亚不就没地方睡了吗?”
“地板那么大,难道不够你睡吗?真是娇生惯养的姑娘,难怪主人会更喜欢——我。”
克莱西亚就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反击的斗志。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你才来一天。”
“是吗?那为什么被送去做工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整个下午都在陪主人开家庭茶话会,坐在暖洋洋的斜阳下吃饼干并绿茶。而你在臭气熏天的酒馆里不断地折磨自己的手,一点好处也捞不着?”
“你不要……”
“为什么主人吃饭的时候完全没有搭理你?她甚至不在意你吃了什么东西,我倒是看到了,你吃了几块面包就走了。是想逃避主人根本不关心你的事实吗?”
“不会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主人说过克莱西亚是主人的希望……”
“今天晚上是我服侍主人入浴的,她对我的身体是赞不绝口。你有得到过类似的褒奖吗?我想除了那些廉价的口头鼓励,你从来就没有得到主人的认可吧?”
“你乱说,你乱说!”克莱西亚想找出反驳的论据来,却发现事实确实如夏洛蒂所说。
“不要骗自己了,可能最开始主人确实把希望寄在你身上,那是因为她只有你。而现在,比你资质要好万倍以上的我来了,只好打破你那点幻梦了。现在明白你该去哪里睡了吗?”
“你胡说八道,克莱西亚不跟你睡一块了!”克莱西亚主动退出被窝,并且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她也知道自己迟早被夏洛蒂替代,但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抗争到底,反而要将床拱手相让呢?
因为克莱西亚害怕。克莱西亚在心里痛斥自己是个窝囊废,凭什么让夏洛蒂这种人来摆布自己?可面对在家里的地位衰退的恐惧让克莱西亚不能自己。她害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不再被阿比蕾特当人看,而是沦为乡下那个欢乐屋里没有表情的性奴。
她也害怕夏洛蒂,因为她太过优秀,主人绝对会因此而偏袒她。就算自己正面抗争了又如何,改变不了主人心中的天平最后倾向夏洛蒂那一边。
她的举动就像嘴巴上说得好听的献媚,主动退让以求最坏的日子到来得晚一些。为什么自己就没有什么能力,为什么自己连让主人真正欣赏的地方都没有?克莱西亚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划过黑暗,浸润木质地板,落到无尽的深渊之中。
现在已经是初冬了,没有被子的克莱西亚只有一块死死捂住嘴巴的手帕。她绝对不能让夏洛蒂知道自己在哭,劣势一旦再扩大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你知道吗,克莱西亚。”夏洛蒂说出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我如果是你,我会想着怎么冻死自己最快,那样就可以给主人省掉好多麻烦。”
在这句话后,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床下传来,窒息也难以阻挡这些声音泄露出来。夏洛蒂满足地舒展开身体,听着克莱西亚的抽泣声入眠。
手帕被克莱西亚已经形成泪流的泪水打湿,墨水的气味重新扩散开来。那上面的墨水味,克莱西亚一辈子也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