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作者:迁城
更新时间:2020-04-0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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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边陲越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军事要塞,建立于当年越冈与安云两国爆发的保卫革命,当然后来他们双双被帝国吞并,北方结束了列土纷争,步入和平新时代,这里就改成了监狱。

皮靴踏过铁丝网下的硬石,荷枪实弹的士兵完成了上半夜的巡逻,回来时他们不约而同望了一眼东北方向,那里地势高,是近年最新建筑的新式牢房,一体浇灌而成像个闷罐,对外更是宣称铜墙铁壁。

凌晨两点准确报时,就寝号角早就吹过,现在正是灯火稀疏的魔鬼时刻。

看什么呢,当然是闷罐第六层的审讯室,它此时正和每个夜晚一般,撕破北方漆黑的夜幕,与监狱前哨的探照灯交相辉映。


绘里意识疲惫,大脑里的很多信息像患上了白癜风,被大片大片刮剥下来,成了鲜血淋漓的掉皮墙面,她来不及喘口气,精神屏障又遭受一记重击,在剧痛之余周身如蚁咬,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少女几近蜷缩成虾米,铐着的手攥紧反弓,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简直不知道是从人间到地狱翻了几个跟头。

——最终被锤落在地。

所幸对方害怕把人给折磨死了,留有一丝余地,她急促地呼吸着,暗暗计算自己的心率恐怕飙到二百,眼前花花绿绿糊成一团光影,过了很久少女才透过垂下的金发,看见了正打在她脸上的审讯灯。

每一寸肌肉都在战栗,她抖着嘴唇,后背全都湿透了,脸颊上有生理激出的泪,和汗水一同滴落在腿上。


“女士,你这是何苦呢。”

桌子对过,躲在强光后的敌人发出一声礼节式的悲悯。

精神屏障岌岌可危,五感被削弱,可绘里还是听到手指弹在纸张上的声音,不知道又是什么分析材料或者情报,对方也不急着宣布,慢条斯理地喝了杯水,好好欣赏一番狼狈不堪的喘息声。

“啧。”

精致的细瓷茶杯搁到桌子上。

绘里的耳朵动了动。

这个动作没有躲过对方的眼睛,在感慨过让人惊叹的听觉后,他双手交叉,笑了起来:“我们是文明人,眼下新法案正闹得火热,啧,文明时代,要不然您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啊,面对的可不是这些,庆幸吧阁下。”

绘里冷哼一声,并不答他。

“费了一些功夫,通过总署向佣兵工会下了协助调查的指令——充分考虑到人权,最终拿到了阁下这出色的履历表,”男人说完扬了扬纸张,念道,“姓名绚濑绘里,注册时间……啊,是女王陛下卫冕那年,年龄十二岁。”

“若是注册信息没错的话,绚濑女士您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他略微停顿,语气中透出轻飘飘的痛心疾首来,“以您的资质,若不是幼年遭遇拐骗,现如今恐怕已经为国效力了吧,我们搞不好还能共事。”

严刑不成就是诱降,绘里闭上眼,觉得对方的表演实在无趣,她知道这些审讯官的手段,所以尽量不做动作,不出声音,免得被对方解读出什么。

不过拐骗两个字着实让人不爽,少女皱了皱眉。

“我知道你不承认。”男人轻笑了一声,见手底下的这个犯人软硬不吃,也懒得再演戏,反正人跑不掉,该撬出来的话费些时间总会得到。

只可惜今时不如往日,他点了一只烟,透过烟雾缭绕看着少女裸露在无袖背心外微微颤抖、湿漉漉的肌肤,心想若是放在旧时代,女性的精神、身体——多的是办法摧毁,可惜啊可惜,外面立法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女王意图不明,谁也不想撞到枪口上。

烟味太呛了,绘里咳了咳。

“说实话通缉令下达时,我们追踪了帝国所有记录在案的向导,确定并没有一个人与您结合,有人认为您是传说中的黑暗哨兵,”男人轻呲了一声,评价道,“天方夜谭。”

“而您被捕这件事恰好确认了这点。”

“一个逃脱登记的向导。”

“很有价值的信息,不是么?”

绘里的瞳孔一缩。

审讯灯的光让人晕眩到想吐,绘里胃里空空,她顶住针扎的精神攻击,用胳膊肘撑住扶手,因为用力,皮带又在手腕上勒出一道血痕。低血糖,脱水,再强悍的体质也熬到极点了。

“你看,他为你建起了精密到极致,几乎是艺术品的精神壁垒,”男人笑起来,隐隐有些狂热,“很稳定,很契合,全力运作起来调动不了你多少气力,是个很绅士强大的人,我猜对了吗?”

“……”

“不妨大胆地猜测,背后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再或者一群人呢,潜藏在暗处,逃脱塔的监控,和近年来的几桩案子相互牵扯——”

几张旧报纸扔了过来,上面写着“福斯酒庄遭受袭击”、“三河都绑架案”、“帝国首席执行官窃听风波”等等不一而足,绘里腹诽这审判官不专业,也不查查这些案子的时间线,她和希两个人,就算加上常常入住的变态医生和砍人小恶魔,在小洋楼里看看书,没事浇浇花种种菜,也做不到全天候在帝国东南西北同时打飞的。

挺好的,人数、年龄、性别什么的都没暴露。

至于已经暴露的她全部顶下,到时候拉到刑场上砰地一声——就一笔勾销了。

湛蓝色的眼睛弯了弯。

“新法案即将通过,你又是何苦呢,”男人识破了她的心思,说道,“你能力不错,若是检举有功,那时候才十二岁,咬死一个拐骗入伙,顶多判个十年,出来还能有军职。”

“……”

“对方是能逃脱向导普查的,目前逃亡中的强大反动分子,十二岁还算懵懂,这之后十年出生入死,真得不曾有强迫?”

“……长官,”绘里艰难地抬起头,呵了一声,“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被强行结合然后不得已入伙?

塔颁布全面清查青少年中的向导,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法令是在二十年前,向导要想达到逃亡的条件,至少要在这之前觉醒并学会隐藏自己的能力,凭借这一条推论出自己的伴侣比自己大很多没有错,可是……

可惜……

指甲磨破掌心,血濡湿了丝丝缕缕的掌纹,在黑铁扶手印上了潮湿的印。

“说出来,拿他换你。”

绘里语气中的不屑让男人终于失去耐心,这句话化为鞭子、斧子、锤子,接连不断砸向她的精神屏障。

文明人?

大脑主管一切的五感,包括痛觉,所以只要拷问者想,在肉体无损的情况下能模拟出任何极致的痛感。

痛到窒息,精神恍惚间,绘里仿佛看见南方起伏的稻田,希穿着白裙跑到她身前,搂住她的脖子,笑嘻嘻地和她额触额。

“小狐狸,”她吻了自己,“绘里亲——”

未曾有过强迫,也未曾有过亏待。

精神屏障有了裂纹,种种场景在一片白光中翻转。

数个夜晚,那双悲戚的翠绿眼眸凝视着星星,转而望向自己。

“咱还想看外面的星星的。”

那就去看。

人类进化有百年历史,一代代哨兵向导被平常人忌惮,只能被塔关押监禁,婚配劳动,绝大多数自生自灭,少数优秀哨兵被帝国征用得以“缓释”,而向导更为不幸,因为他们无论能力如何,全部都被押入塔里剥夺自由到终老。

因为哨兵是“刀”,向导是“刀鞘”,无论在外逃亡的哨兵有多少,只要控制了所有向导,再厉害的哨兵也逃不过在噪音世界崩溃的下场。

所以,

她一个人就够了。

绘里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血压心率差点将她碾碎,她涨红了脸,从被磨出血的喉咙里挤出声尖叫,彻底晕了过去。


“今天到此为止吧,死了疯了可就得不偿失。”玻璃板后记录官开了麦说道。

男人咧咧嘴不置可否,只是重新点起一支烟。

“这么巧妙的精神屏障,很有挑战性?”有人推门进来,递来一杯咖啡,“有眉目了?”

“不清楚,”男人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三十五到四十五岁,天赋秉异,身经百战。”

还很狡猾,军方在押解过程中故意露马脚,就等着瓮中捉鳖,结果对方硬是浑然不动,想到这他把视线投在履历上写的十二岁,这个犯人是少有的漂亮,似乎能想到十年前的样子,他挑了挑眉,颇有兴趣地调侃道:“狠角色,兴许还恋童。”


昏迷是身体的保护机制,被丢进黑黢黢的牢房,从明亮转到黑暗,知道安全后绘里哆哆嗦嗦地想爬起来,然而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挪挪手指,在地板上留下一道白色的指甲印。

希。

现在这个季节,正是南边藤原津湿湿冷冷的时候,往年希喜欢早早就烧上壁炉,不忙的时候就裹着毯子看书,最开始自己不爱说话,就板着脸抱着她给缝的兔子,坐的远远的。

“不喜欢么?”希丧气地瞅着那只缺耳朵的兔子,起身倒了杯热牛奶,甜糯糯地哄着,“不冷么,来暖暖啦。”

小小年纪带来的经验总在说,陌生人突然给的善意是危险的。

面对无声的抵触,眼前这个女人也不气,她做出真拿你没办法的温柔表情来,眼睑微垂,叹了口气蹲下。

明明是饮鸩止渴的回忆,亦或是动荡的精神图景造成的幻象,绘里依然不舍得脱出身,她藏在小小的身体里像个旁观者,恍惚地看着希把杯子塞进自己手心,然后温暖干燥的双手裹了过来。

和那时一样,她能感觉到冬日浅淡的阳光,壁炉里的火舌噼里啪啦舔着砖壁,刚养好的手臂从关节处泛起微微痒意,还有……慢慢舒展开的精神触角,冻结它们的寒冰融化,正弱弱地摊成一片,轻而易举地被希接住。

身体到精神起了一阵颤栗,舒服到想尖叫,她惊恐地向后缩了缩,咽了口唾液。

希愣了愣,回神便握紧了她的手,柔柔软软地笑起来:“这可不行。”

“你总要学会控制它的,不要怕。”她是这个世界最耐心,最亲和的老师,伴随着这句话,气势磅礴的力量一下涌向自己,又在接触到精神图景时化为柔和的风、包容的海,丝丝缕缕无所不在,轻而易举就熄了精神图景里狂作的血雨腥风,满是血痂的意识被洗涤归纳愈合,任何烦躁、恐惧、憎恨都被清理埋葬。

绘里哼唧一声,整个人因为舒服而软和下来,像只小动物一样嗅了嗅,下巴蹭上了希的肩膀。

完全无法抗拒啊。

就像趋光、趋热一样。

海水退去,和风消散时,精神图景外树起还很稚嫩的,亮晶晶的屏障。

摩擦产生的痛感、不想听见的咒骂、街道传来的噪音,一瞬间都被推走,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看见窗外烟囱上的炊烟,还有……

她。

“小狐狸,咱会保护你。”


美梦消弭于无形。

绘里迷蒙地睁开眼睛。

夜间气温持续跳水,她努力了好一会儿,酸痛僵硬的身体才蜷缩起来,铁门外投进一束冷灿灿的月光,大概是从走道尽头的窄窗那来的,这说明天气好,没有乌云,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满月。

希空暇的时候喜欢研究天文,绘里耳濡目染也知道一点,早些年她就熟练地背着大大小小的器材,那个人追星星,她就一路甜甜蜜蜜地追那个人,她俩爬过北边很高很高的山,也去过更南边的稻田或者海边,无一例外的都是天悬银河、静谧美丽。

“有时候会想,如果咱是个平凡人会怎么样呢,”希借着半边月光蹲下,静静地看着她生火,“可能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在庄园里开茶会,门当户对的丈夫也有很大的封地,清点手下的佣户都要花十天半个月吧。”

希说着说着就笑了。

揣着某份小心思的她听到丈夫两个字,好不容易引燃的干草经不住揉搓,冒出了一股细细的烟。

“……也挺好的。”她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

“对啊,也挺好,可是想想要错过的东西,就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不平凡,所以要逃,因为逃走了,咱才知道自由是什么样子,世界又是什么样子。”

“若说命运或是生命的意义,哪怕穷尽一生去寻找,恐怕都不如现在这样恰到好处。”

“嚓啦——”

火点燃了干草,亮起了微微一簇光,这一瞬间的亮让绘里看见了希神采奕奕的模样。

于是她托着这一小团温暖,如同捧着满腔懵懵懂懂的情愫。

好开心。

这样一个人的快乐、自由、幸福,是谁都不能拿走的。


这样一个人。

绘里浅浅地笑出声,朝着地板上的月光挪了挪手指。

指甲里还有残血,无比缱绻地在糙石上摩挲。


不知道希在哪,希望她已经离开了北边,最好一路不回头,现在已经回到藤原津的小洋楼里,烧好壁炉,睡了半宿美梦。

这批次的任务是旧势力集中的一次反扑,内阁伙同佣兵工会下的圈套,套里套外不知道捕杀多少人,还好自己发现及时,特地绕道引开了埋伏。

还好来得及。

哪怕推开希,留给自己的就是死路一条。


还好希是安全的,还好……就算哨兵死亡,向导还可以活下去。

绘里埋在臂弯里,只觉得从无边的难过和不舍中生出了莫大的庆幸。


眼下的痛苦,都没有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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