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东条希告别王庭,她一路深入前线,在战争中摄取知识,获得经验。她的一生也正如她的精神图景那样,是变换莫测恢宏瑰丽的浩渺星辰,一路延伸,通向孤独又迷人的征程。
她当过战时联络员,流落过救济站,也埋葬过队友,她和那些年轻人一起窝在沙发里举起香槟,阅读,歌唱,畅谈国事,之后经历溃败,背叛和逃亡。
她辗转至藤原津是在十六岁的春天,海风宜人,湿润的空气里有细微的火药味,没有北方干燥又烦人的杨树刺球。她拎着陈旧的小皮箱,和来接自己的向导碰面,之后他们一同联系为数不多的逃亡者,将藤原津组织的设立搬上日程。
她不知疲倦,也丝毫不惧怕当一个反动领袖。这是她最忙,也是最流光溢彩的岁月。
藤原津在后方,如今兵力借调,不少屯集在此,让整个城市的安全系数跃升好几个等级,一个季度以来最糟糕的,也只是敢死小队突袭了一段铁路,火车炸毁,大片山林烧起,牵连到城外几个村子而已。
冬去春来,春风让公园和广场变成易居地,无家可归的村民挤进城中,他们衣衫褴褛,做着好几份零工勉强糊口。
希把这些报告放在桌上,捏捏额角,打开阁楼的窗户。
这里是贫民窟的筒楼,她租了最上面的一层,今天没有雾,阳光照亮了整个桌子,眼睛前暖融融的,希轻叹一声,趴在桌子上塌下背,懒洋洋地展露在阳光下。
“东条,你快去睡会儿吧,”四方桌另一边的伙伴拍了拍她的胳膊,“明天还要跟江口去接人,要养好精神。”
“嗯。”希活动着肩膀,她并不推脱,走到桌子后面的床边,歪歪斜斜趴下。
她展开被子,蜷了进去。
向导有强大的精神力,能支撑好几天没日没夜的工作,但是任务需要的不仅是精神,还有躯体反应力,希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发飘,神经末梢都不愿指挥指头动一动,为了明天不出差错,她迫切需要休息。
她抱紧自己,房间很安静,只有纸张摩挲的声音。
一切都带着春天的味道,躁动、生机勃勃,还有久闷在屋子里的干燥剂。
包括这栋楼上住着的撂倒作家、酒鬼、舞女、学生和零售小贩。
春风从藤原津吹过,吹向洛京,郊外大片杉树返青,林间小道郁郁葱葱,因为没有人打理,砖石上的野草都长到了小腿高。
以藏酒闻名的皇家庄园默默蛰伏在森林深处,门外站着几个懒洋洋的骑士,偶尔有一队队士兵巡逻,锈迹斑斑的大门挂着一副大锁,将一处度假用的葡萄酒庄园变作牢笼。
越过大片葡萄架,全帝国最尊贵的囚犯正坐在树下的藤椅上,小脸满是愁苦,盯着眼前这局西洋棋。
宫廷教师已经休息去了,这位未成年人接受着最常规的贵族教育,整天在乐理、花艺、绘画、舞蹈、礼仪中团团转,她尽量将事情做好,然后就有更多的时间来把玩自己的十二岁礼物。
不知道是哪个小贵族送的,被看守拆了又拆,确定没有藏着什么能把女王救出去的东西,这幅西洋棋才零零碎碎到她手里。
不过也足以让她高兴很久了。
小女王挪动一个棋子,又看向敌方,伸手再动一个棋子。
这样的自弈往往能你来我往打半天。若是博弈的老师在这里,就能惊讶的发现,小女孩稳坐其中,正认认真真模拟一场酣畅淋漓的和棋。
为什么呢,有人问她。
小女王天真地回答:时间久一点,就不无聊了。
自然有人把这些话上报给大公们,大公想起前几年东条家的女儿逃走,小孩子这样感觉也十分符合情理,他们不以为意,甚至从孩子可怜巴巴的“无聊”“寂寞”中感觉到一点虐待的快感。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整个庄园的人员配置,除了在外驻守的军队,庄园内有零星几个厨师和侍女,人数少又是隔绝在这,东条小姐走后再没人能威慑住他们,整日喝酒偷懒,小女王居住的那层都留有积灰。另一边塔楼住着教师一众,如今战争胶着,暴力成为整个帝国推崇的方向,贵族忙着学马术、历史、决策,这种插花跳舞唱歌又没背景的老师,只能一同被锁在这里。
而递交给议会的报告里还是厚着脸皮写道:他们给帝国王室继承人最优厚的条件,以此培养她成为仁慈、正直、富有学识的国王。
小鸟理了理头发,又吃掉一个马。
她穿着米色的百褶裙,长发精心打理过,柔顺地垂至腰间,下颌、脖颈到背勾出优雅的曲线,白皙的胳膊露出一截,手腕上系着编成的花环。
出乎所有人想象,她把自己照顾的很好,聪明地在这个丛林中存活。
像一朵小心翼翼,含苞欲放的花儿。
石川醉眼惺忪,透过二楼的窗,他两颧通红向下望,咧咧嘴,拿炭笔在纸上描出一个少女的轮廓。
柔软的唇,含蜜的眼睛,富有弹性的皮肤,百褶裙下微微隆起的胸。
他打了个酒嗝。
百无一用的画师又怎样呢,他和全帝国最尊贵的人关在一起,毫无反抗力的孩子和至高无上的身份重合在一起,总是让人生出一种践踏的欲望。
他毫不在意地把纸丢出了窗外。
天空掠过几只南回的候鸟。
藤原津,深夜。
希从树上跃下,落地弓腰疾奔,她戴着红外线眼镜,把狙击枪往背上托了托,利落地解下步枪端在手里,一旁江口已经摸近那辆爆胎的汽车,只见车头歪进沟里,车灯撞得粉碎,车门变形,挂了几道血迹。
江口将车里撞昏的人一刀一个抹了脖子。
与此同时希比了个手势,江口点点头,两人换好镜片,一边一个侧身贴着车厢,江口抬手拉下车厢的铁栓,里面的人立刻按捺不住,从车厢里飞出一梭子枪子。
硝烟散去,旷野里的枪声久久回荡,等到声音落下,四下便陷入诡异的寂静。
江口听觉灵敏,她听得见车厢内的鞋子在微微摩挲铁板。她抿着唇,手心慢慢勒紧匕首。
车厢内传来低沉的耳语,他们推搡其中一人,然后皮靴踏到门口。
来了。
作为几人中官职最低的男人,他推开车门,小心探查敌军是否在拉下铁栓时射杀,外面是凌晨两点的荒野,月光从门缝中投入一丝,照进漆黑的铁皮厢。
一切依旧很安静。
他吞咽一下,松了口气。
这时,他听见脚下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跳进来弹出很远——这是什么?他很疑惑,刚想转头,一瞬间闪光弹爆燃,晃眼的光像炮仗一般炸开!他睁大眼睛,在短暂失明中,一颗子弹从下颚钻进,透穿了头颅。
“有埋伏!有埋伏!!”
身后是喊声,他仰躺着摔倒,余留的目光停在大片的空白。鲜血从击碎的舌头处喷出,他抽搐着,企图再看些什么。
然而什么都看不见了。
江口踏着他的尸体,像一条敏捷的狼,她迅速将第二个人撂倒,一刀切断喉管,旁边的大汉连忙转身,枪口还没朝发音方向指过去,希就崩掉了他的脑袋。
最后一个缩在角落,他是个苍白的男人,应该就是负责此次押送的教导员,他闭着眼胡乱捞过来一个哭泣的孩子,凄厉地尖叫——
“别过来!过来我就打死他!”
江口嘲讽地咧咧嘴,朝希耸肩。
“听见没有!退后,退后!”
江口长腿一迈,直接上前两步,在男人还在叫嚣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把枪管一抬,顺手切下来了两根手指。
“啊啊啊啊啊——”
“你都看不见,还嚷嚷什么呢?”
江口啐了一口,四下看了看,问道:“这次向导未成年筛查,抓到的、需要转去塔的不止这些吧。”
“八个人,比情报上少。”
希已经跳下车,她挨个把孩子抱下来,最后揉了揉队尾的小女孩,刚才就是这个孩子被劫持,现在整个人哆哆嗦嗦都要站不稳了。
“来,”希蹲下来,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个糖块,笑眼眯眯,“吃糖吗?姐姐这有。”
小女孩抽噎着,她一边打哭嗝,一边泪眼婆娑地朝黑洞洞的车厢看。
男人还在惨叫。
希皱皱眉,伸手别过她的脸,晃了晃糖,干脆剥开了糖纸。
“真的不吃吗?”
小女孩吸吸鼻子,“……吃,吃的。”
“乖。”
她牵着小女孩,招呼孩子们朝沟上走。有几个孩子还会回头看,不知道在等什么,直到他们都被希托着爬上沟,气喘吁吁地向下望去,远处才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车厢像一只匍匐着的巨兽,哀鸣过最后一声,晃了晃便再不能动弹。
江口跳下车,三步并两步追上来,“你带他们去找阿维,我把车清理掉。”
藤原津靠海多河,为什么选这里下手,也是因为从这里沿着河沟到河滩,再开一段就能沉进湖泊,只要将刹车痕迹遮盖住,这几条人命,这辆车便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战事吃紧,就算立案,当局也无暇管他们这群苍蝇。
和预想的丝毫不差,希笑了笑,跳上河沟。
“喂,希,”江口突然叫住她,“那个畜生说,还有几个孩子,暂时扣在洛京,是下一批,打算直接运前线去,一并给阿维说吧,看看能不能活动一下。”
“嗯。”希的眼神暗了暗,她站直身子,说道,“咱争取和阿维安排下来,反正最近咱也要去洛京一趟。”
春天的风,干燥的血腥的,正在旷野之中一遍遍洄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