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津的春天很早,春暖花开的景色一直持续到五月末,海域吹来南回的海风,嫩橙色的石榴花先后开起,早餐篮里放上几朵,或是缀上了新嫁贵族小姐们的裙摆。
希在庭院里摆上摇摇椅,借着石榴树的荫凉打盹,精神图景懒洋洋地摊成一片,在同为向导的妮可看来简直忍无可忍。
“我说你注意点。”妮可嫌弃地扔去一个青苹果,“就算不打仗了也不能这么懈怠吧。”
希闭眼接住那只苹果,摇了摇椅子,“有什么关系,咱都退休了,再说门口都有人把守,不会出事的。”
“你还记得我们在软禁中啊大小姐。”妮可翻了个白眼,“女王不好在新法案刚施行后立刻料理我们这群逃犯。过几天搞不好还要继续跑呢,谁说能退休了?”
希睁开一只眼,打趣她:“哎呀,妮可亲原来在担心这个,偶尔幻想一下好事情从天而降嘛。”
“好事情?”
“比如女王陛下心情高兴宽大处理——”
“改判二十年劳役?”
希正想安慰一下已经展开劳役想象的妮可妮,叶底传来几声脆耳的鸟鸣,一只灰绿色的小鸟落到她肩膀上,亲昵地在耳旁蹭了蹭。
“咱就说嘛,好事情从天而降。”希用食指挠了挠小家伙脖子下的厚毛,小家伙舒服地团成个球,啾啾啾,红玉色的尖嘴友好地啄上来。
“偷听多久了啊?”希眯眯眼,又去挠小圆球的肚子。
小圆球啾的一声滚到了妮可怀里。
“这谁?”妮可瞪大眼睛捧着这只精神体,“而且我都没见过这种品种?”
“是相思鸟,”从茂密的几棵石榴树后传出女声,来人拨开石榴花正艳的枝条,笑着说道,“阁下可看好她,别让她跑了。”
小圆球啾啾啾地更响亮了,抖着翅膀像在吵架。
妮可妮颇为神奇地捧着一只叽叽喳喳生气的鸟,左看右看。哨向和精神体的关系有很多,就像每个人对待自己的方式不同,有希那样十分合拍的一体模式,也有妮可这样互相嫌弃又并肩作战的损友模式……但是见面就这么激烈的真没见过。
“小鸟,你也别拦她嘛,”希笑起来,“她都说了要找兔子。”
小圆球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亲昵地蹭起希。
小鸟脸红了,她争取不看那只小圆球,目光与希对视。
说起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绘里还好吗?”
“嗯,伤基本痊愈了,就帮忙遣散藤原津的这些人。”
希坐的更舒服了些,眼神越过小鸟看向五月末碧蓝如洗的天空,小鸟发现一别十几年,到处逃亡的好友变得安静祥和,就连之前不甘心的少年意气也和岁月一同沉淀,变成了让人信赖的成熟。
“这是随时要逃了么?”她轻声问。
这句话把沉默的妮可惊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现在局势尚不明朗,多一个外人知道逃跑的几率就丢掉几分。
“要不然呢,”希却丝毫不在意,动作都没变过,继续懒洋洋地说,“女王打算怎么办?”
“等等,”妮可一脸戒备地问小鸟,“阁下是谁?”
希和小鸟交换了个眼神后说道:“她是陛下的书记。”
“……”妮可呆滞几秒,哀嚎了一声,“假的吧!!!陛下身边藏着一个向导?”
“嗯,的确是这样,”小鸟冲可怜的妮可妮甜甜一笑,温柔地说,“所以您不会去服劳役,女王的意思是藤原津组织也不用解散,小鸟是来送赦免书的。”
帝国亡了?
妮可如遭雷劈。
“妮可亲咱都听见你的腹诽了,”希凑上去咬耳朵,“要不要冷静一下?”
妮可僵硬地点点头。
“那就麻烦妮可亲给咱泡杯热茶~”希双手合十,撒娇道。
“小鸟也要一杯!”小鸟抬手欢呼道。
妮可落荒而逃。
希看着妮可的背影,转过头坐直,一脸严肃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年末那次大战耗损了她不少精力,年纪大了又不如绘里恢复的快,养到现在精神头还不好,她看着自己的旧友,庭院里的下午茶,夏日的和风,都和记忆里重合了。
“陛下别来无恙。”
二十八年前国王病逝,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只有五岁,这位王室孤儿很快在权利的辗轧中成为傀儡,她象征性地被母亲领着在议会上走了个过场,绷着小脸孤零零地坐在王位上,下面位高权重的贵族都在想这个小丫头能活多久。
群狼环伺,王朝更替朝夕之间。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朝夕之间换的不是王储,倒是先起了内战,旧民不止闹独立,还将矛头直指帝国高层,王位转眼成了烫手山芋,贵族大公争权之前只能护国,聚在一起招兵买马平定暴乱。
贵族把持议院风风火火通过一条又一条法令,没有人想到帝国还有一个小继承人,王宫里的廷官望风使舵,使得幼小的女王和母亲分离,被迫丢进了洛京郊外的大庄园里。
东条作为当时的贵族之首,优雅狡猾的大公向来知道怎么收买人心——何况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他没有劝阻自大的贵族,也没有阻拦宫人继续欺辱这个小女王,他知道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是这条后路必须是一个听话的好拿捏的继承人。
没有人猜得透这位大公的想法,也没人质疑大公把女儿送去陪女王的这个决定。
希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小鸟的时候。
说是皇家庄园,其实是已经废弃的一处皇家遗产,树木长得高大狰狞,是不是还有野兽冲破庄园的围栏扑进花园。
密林中,头戴花环身着白裙的小女孩在给一只知更鸟举办葬礼,她静静地躺在树林间,落叶盖了满身,小女王双手在小腹上交握,一双蜂蜜色的眼睛倒影这绿意和蓝天。
“可是……这是鸟的葬礼还是你的?”希拨开草丛,看见被花围绕的鸟的尸体,歪歪头看眼前这个诡异的女孩。
小女王慢慢侧脸看她,希发现这双眼睛在望向她的一瞬间什么都没了,只剩一片片的空洞。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轻飘飘地叹道:“我就是鸟啦。”
“那你死了吗?”
“不知道,可能快了吧。”
“哦。”
希拈起昂贵的小花裙,和这只鸟并排躺下,她开心地深呼吸把自己鼓成一个小皮球,玩累了边打哈欠边侧过身问:“那你在等死吗?”
“嗯,父王说,不吃不喝慢慢就会死的。”
“那你死之前别玩了叫醒咱,”希合上眼睛,小声喃喃道,“咱好给你举办葬礼。”
“好的。”小女王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希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睡得香甜,直到被人捏着脸叫醒,睁开眼正是夕阳西下,树林深处仿佛被架上火堆,她想死亡真是一个很慢的过程,都太阳下山了才等到。
她揉揉眼睛,奶声奶气问身边的女孩:“你要死了吗?”
回答她的是“咕”的一声肚子响,女孩脸红扑扑地蹭过来,环住她的胳膊,羞赧地说:“我饿了……”
“不、不想死了。”
那一年东条希八岁,她想果然死亡和饿肚子相比是不值一提的。
小鸟喜欢吃点心,尤其是芝士蛋糕,可是希不喜欢,她喜欢皇家庄园里七分熟的烤肉。但是两个人都喜欢喝红茶,每次要争论的只是加蜂蜜多少的问题。
不仅如此,小鸟浑身上下都是甜的。希每次和小女孩一起读书,一起下棋,一起睡觉时都能嗅到她身上甜蜜蜜的味道,年龄再大一点时她在想:任谁拥有这样一个女孩子的信赖,不,只是被这双眼睛全身心地注视,再凶恶的匪类都要抽出剑变身为玫瑰骑士。
但是这样是活不下去的。
无论是战争中,还是战争过后。
十二岁的希抓住小女孩的衣角,轻声地叹气说:“咱的父亲,和东条家,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小女王还没弄清这个披头散发的希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她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捏了捏希的手指。
触手是滑腻腻的血。
“这本来就是一场有预谋的接触,你不该信任咱,周围所有人都不能信任,懂么?”希抓紧了她的手,顾不得血抹脏了小女孩白皙的皮肤,她喘着粗气,眼睛前泛起大片光影,汗濡湿了后背,“听咱的话,等你长大了……就逃走……知道么?”
“可是小鸟……”小女王还是甜蜜的嗓音,她接住强撑着希,在耳边轻声说道,“从来没有相信希以外的人啊。”
“希不会杀我,”她笃定地说道。“这么说的希不会杀小鸟。”
没人会否认小女王是养在温室里弱势的花,但却没人知道她识得人心,也掌控的住人心。希真不知道这叫大智若愚还是叫韬光养晦,她哭笑不得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绵绵地靠着小鸟的肩膀,她想原来她也深深信赖着小鸟,这般紧急关头都懒得调动能力去看对方是真心假意。
“希明明都逃跑了,为什么要回来呢?”
侧腰被弹片擦伤,流失了大量血液,希再醒来看见了庄园圆形的大窗户,不得不承认和战火连天相比这个牢笼更像是伊甸园,外面绿叶晃动,结着都要被撑炸的紫葡萄,耳边是小鸟的轻声细语。
小鸟帮她擦着手心里的残血。
“可能是想终于不姓东条了,”希愣了愣,祖母绿的眼睛积着泪光,她嗓音沙哑地说,“有些话可以告诉你了。”
温热的毛巾停在她手心里,小鸟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希是向导吗?”
在这个疯狂的年代里,哨兵被认为是魔鬼,是投放进战场的杀人机器,可以偶尔修理一下最终暴走自毁的工具,而从来不被外界熟知的向导被认为是窥得人心的女巫,迷惑控制人的蛇蝎,抓到了就要送进塔里终身关押。
“是的。”希绷直唇线,定定地看着小鸟。
然而眼前的小女王一下脸红了起来,她捏着毛巾,用软糯糯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希不要听小鸟的悄悄话……很,很害羞的啦。”
“咦?”希翻了个身笑眯眯地说,“你这么说咱就更要翻了!”
“不嘛不嘛,哎呀希呀——”
最后小女王被她挠软了趴到床上,额头出了一层薄汗,额发被打湿翘起,她抬手胡乱捋了捋,傻乎乎地说:“希是向导的话,小鸟就想当哨兵。”
“那样就不能当女王了。”希揉了揉她的头发。她只比小鸟大两岁,却已经是副大姐姐的样子了,“也不能吃甜甜的小蛋糕了呦。”
“唔……”小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有点丧气地把头钻在被子里,“当哨兵的话就能和希一起流浪了吧。”
她是个纤细善良的女孩子,此时压着嗓子,十分难过地呜咽出声:“你们都要走了,小鸟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希了……”
“怎么哭鼻子了?”希笑嘻嘻地逗她,眼里却是晦涩不明,她忍着伤口的疼痛一点点挪过去,隔着被子把小女孩抱住,她温柔地把被子角拉开,擦干净女王粉嘟嘟的小脸,破了的唇轻柔地贴着额发,用字正腔圆地贵族腔调呢喃道——
“陛下,无论何时,你呼唤我,我必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