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娇小身负怪力的妮可妮不知道第几次喝醉了给希抱怨为什么自己的精神体是只蠢熊。
是熊猫啊。希笑着擦了擦小女生精致的娃娃脸,哄人去睡觉。
“才不呢,才不呢,”妮可妮在客房床上打滚,哭得梨花带雨,“妮可妮是宇宙第一可爱怎么能是只熊呢,难不成要孤单终老了么呜……”
说着说着还踹断了希的一根床柱。
“……”希抱着那根掉下来的断木头,把安慰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宿醉头痛的妮可被希拎上货车奔赴下一个任务点,战后疮痍满目,车窗外是尘土飞扬的土路和道路两边长满野草的稻田,妮可坐在副驾驶上垂着脑袋打瞌睡。
暖风拂面,老旧的广播放着乡村音乐,偶尔卡壳希就伸手拍一拍。
妮可睡得昏昏沉沉。
她出生在边陲小镇,村庄里的住户并不多,渔女编网捕鱼,晒好海货就爬山赶集市,十二岁那年她戴着草帽,被母亲牵着走向拥挤的人群,背箩磨着肩膀,牲畜擦过呼气,她听见了风铃的响声,接着听见小贩在说药水泡过的过期海货卖的一样好。
她狐疑地停下脚步,“妈妈……”
“怎么了?”
妈妈低头看她,接着妮可听见妈妈说太阳落山前换不到钱,药铺就要关门了。
“……”妮可惊慌地挪开视线,摇摇头不说话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妮可凝视着小贩那张得意的脸一步三回头。
后来她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宁静质朴的小村庄在她眼里变了样子,父母对贫穷的埋怨,邻里辗轧,憨厚下是算计,深情下是欺骗,少女变得越来越孤僻,远离人群索性成了哑巴。
父亲去世出殡那天,她听到了这世上最多的恶意和揣测,所有人在同情和哭声中滔滔不绝地说——孤儿寡母要怎么样,女儿值多少钱,美艳的妇人何时改嫁。
还有母亲从心底发出的喟叹——终于……
终于……什么?
纷至沓来的声音快把她撑炸,她从葬礼逃跑,逃去村庄边缘,直到沿着礁石踩到沙滩,跳上风雨中挣扎的破渔船。
电闪雷鸣,海浪怒号的声音的带给了她片刻安宁,她躺在甲板上,望着乌黑浓密的天空,雨淋湿衣服,淋湿头发,她艰难地睁开眼,雨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极致的愤怒,极致的宁静。
小船时而高起,时而跌落,她从紧握的船沿望去,海天波澜壮阔,一望无垠。
精神图景里响起竹笋破土的声音,竹林拔地而起瞬间参天,层层叠叠的枝叶在竹顶环抱,织成一个翠绿的精神屏障。
她翻了个身,向前爬几步,埋在熊猫毛里取暖,雨水落下一滩湿了精神体的毛发。她颤抖恸哭,宣泄一样嚎啕出声。
从此她再也没回去。
精神屏障隔绝了让人发疯的心声,炮火连天到处避难,好不容易休战后她留在公路服务站当了一个服务员,纯属混日子,闲来无事听听顾客的小秘密,恰到好处地赚点数目颇丰的小费。
直到……
暗中观察的妮可迎面撞上朝她微笑的紫发客人。
“所以……你想知道咱在想什么?”客人眯了眯眼,问道。
精神触角刚碰到对方,就被卷入了浩瀚星辰,妮可眼前一花,昏迷之前想的是真是人外有人,好奇心害死大熊猫。
“好巧,咱的精神体有点像小熊猫。”
……凭什么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而我不知道她的?
“大概就是人外有人嘛。”
好气。
妮可想自己大概是被气晕的。
刹车器有些老了,停车的声音十分难听。
“怎么?”妮可懒得睁眼看前方的路况。
“几个路障。”
“嘁。”
两个年轻女性总是让人觊觎的对象,娇小的女孩打开副驾驶车门,笑容灿烂地拖出个斩首大刀,用刀背清出一条哀嚎满满的路。
其实还是蛮好的。妮可长舒一口气,安慰自己。
货车一路驶向远方,今天的熊猫和狸猫依旧是单身。
后来妮可的抱怨内容就奇葩多了。
“放在普通人群里,同性恋和哨向本来就是少数人群,那么哨向里向导主战,哨兵辅助的同性恋是不是少数中的少数?”
噢,听上去其实还有点骄傲的。
“没有,嫌弃还来不及呢!”黑发姑娘眼里有光,笑着抬了抬下巴。
这又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
隐藏在暗流里的哨兵向导有自己的联系方式,找到街角带记号的酒吧,对个暗号之类的,没有人知道这么庞大的情报网是哪位前辈建立起来的,总之逃亡的青少年们这样一点点聚集,运气好了能遇到好心的临时向导疏导噪音问题,再进一步解决单身问题,再不然就和志同道合的人组个小队,可以托付信任,出任务也能降低风险。
逃亡的可怜人总有那么一点心照不宣,那就是莫问出处。这对真姬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她是大家族的独生女,西木野虽然比不上东条那么名声显赫,但也是延续二百年,又借着战争东风而权钱无限的医药世家,她走到哪都有人忙着自荐,企图留下片刻印象。
战争没有留给她任何创伤,她躲在家族的庇护下,一样衣食无忧,还定期去学贵族礼仪,参加舞会。
直到某一天,那时正举办一场募捐晚会,她被母亲荐去弹琴助兴,会场里聚集半个帝国有头有脸的人物,觥筹交错,优雅地起身行礼时掌声简直要把鼓膜震破。
不仅是鼓膜,上台时感觉到的视线都如有实质,太奇怪了,真姬坐在钢琴前,手抚摸如玉的琴键时,这样想。
然后……她没有听见声音。
真姬从医学书上知道“暴聋”“暴哑”“暴盲”三个病,发病突然且治愈率低,但从没听说过同时出现的,听不见,看不见,说不出,她在台前陷入人生中最大的恐慌,像只被暴露在飓风中的幼兽,孤立无援几近晕倒,直到母亲上台来接住了她。
再醒过来她嗅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掺杂着几丝柚子香,像是杀菌的清新剂,床前大概摆了水果,有淡淡的,苹果的味道。
听觉和视觉消失后,嗅觉反而更加灵敏么?
“咣当”一声不知谁的杯子打破了,不……听觉还在,真姬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不是幻觉,很快她捕捉到模模糊糊的说话声,这之后如同打开阀门:脚步声,落叶声,椅子挪动声……她恐慌地攥紧被子,这时候护士前来换药,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逃。
她挥开护士的手,扯下注射器,呜呜嘤嘤后退到床角。
身体缩得很小,可变故分毫不放过她,耳边获取的消息越来越多,不知道透过几个房门,她听见医生说道:“先生,我很遗憾,我们做了很多检查,最终确定令嫒是哨兵觉醒,感官的遗失是面对过度刺激而产生的自我保护。”
真姬的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人想当异类,尤其是没有人权只能被关押的异类……她摸索着下床,去找不知道放在哪里的鞋子。
她听见父亲的怒吼。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说法,那就是如果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觉醒,那就送到塔里,当没生过这个孩子吧。
对,没有自由,没有继承权,没有一切。
“先生,其实现在还在战争,士兵缺口很大,帝国对关押松口很多了,令嫒参军的话,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她发起抖,几乎慌不择路,哭着攥住了护士的手,护士牵着她找到门。她犹豫片刻,猛的拧开门把手,一头扎进医院川流不息的人群,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声,随着越跑越快,而渐渐听不清了。
战时的凌乱无序给了她活路,外面下着雨,她躲进面包店的门廊避雨,这家店生意冷清,早早就关了门,雨声渐大,街上无人,偶尔传来行人在雨中奔跑溅起水花的声音。
天地间的事物都被这场雨充满,真姬从来不知道雨声原来也有节奏,她想写个谱子,又想起恐怕今生都再难弹琴……小女孩叹了一口气,就这样蹲在门廊下听了一夜雨。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看见了恢弘壮丽的倾盆大雨,雨连成线,分离成珠,滚圆变形,最终——“咚”融进了水洼里。
那天之后,她所听、所看、所触、所嗅、所尝、所想,就再也不一样了。
开始最艰难的时候她想过:乖乖去塔里,听从家里的安排,反正都是打打杀杀的,也没现在这么辛苦。那时候她整天头疼到快要发疯,全世界去找最舒适的衣服,吃最没有味道的食物,尤其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临时向导,付出大笔酬金,结果那人的精神体还是条响尾蛇,留在她的精神图景里的冰冷湿滑怎么都挥之不去。
真姬在一家小书店安顿下来,战后经济萧条,书店生意冷清,不出任务的时候她有大把时间去看书,佣金到手就准备礼物去缠隔壁贫困潦倒的老教授,争取到医学院的一张门卡。
一张门卡,真姬哭笑不得。
后来有了人脉,她终于弄到了药物,镇静药、麻醉药、抗抑郁之类,胡乱平衡着自己临近崩溃的精神图景。在黑市的支出可以媲美一个瘾君子,最后穷到只能数子弹打枪。
熬到二十一,知识再次被人重视,老教授应邀前去重点实验室就职,临走前捎了她一程。
到此为止,西木野真姬才承认自己当年的逃跑还算有价值。
小研究员当年逃出上千里,最后回到了帝国有名的花乡藤原津,物非人非,新建筑仿的童年时的格调,没有子弹打穿的痕迹,没有鲜血四溅的污渍,到处是建筑工事,好处是街角打着记号的酒吧多,不要酬劳只想要点乐子的向导也很多。
某天她遇到一个买醉的小妹妹,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她一眼看不过,赶走几个散发着雄性求偶气息的灌酒分子,回头刚松口气,就被按在沙发里强吻了一口。
酒是辛辣的,从对方滚烫的唇渡过来,真姬呛了声,灌了一脖子。
黑发如鸦羽,丝丝缕缕落到她肩上,胸前,女孩子软软地凑过来嗅了嗅,莞尔一笑:“哨兵,你在自杀吗?”
真姬撑起上身刚想回一句有病,就被强力按了回去堵住唇齿,下一瞬对方的声音就从精神图景里响起:“别动。”
……藤原津的向导都是一言不合上来就精神结合的吗……
真姬强压怒火,自己琢磨很久才摸索出来的薄皮精神屏障啪一声碎了,精神图景被对方强势侵入,把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搅散,信息碎片在里面碰撞,随风而起形成一个漩涡。
“都这样了,不叫自杀吗?”
“住手,你这叫侵犯!”
“噢,医生,我这是在救你。”
对方干脆利落地深入,把她小研究员的身份翻了个透彻,那一小片浮游的碎片停滞一秒,乖乖拼凑起来收放整齐。
“不要……别……别动那里……”因为负荷一扫而空,真姬舒服地软下来,她企图推开那人,带着某种慵懒哼道。
可惜,推不动。
第二天妮可是在酒吧提供的小时房里醒来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牢靠的精神结合,窝在被子里的医生缩在床角,像饱受一夜欺负的小媳妇。
完了。
妮可双手捂脸,食指中指分开露出眼睛,这么一看,人还挺好看的……天呐,自己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妮可一头栽在床上,摸到了被扯坏的床单。
“……”
不,现在她要感谢对方好歹在熊科动物的手上活了一晚上。
“……什么也没做,”医生被她在脑子里颠来倒去的话弄醒,睁开一只紫眼睛,“就是一直在叫……熊……唔。”
“闭嘴。”
“……”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妮可松开手,问道:“你能接受女人吗?”
“……!?”
“停停停,我是说精神结合这件事,你现在还需要定期梳理,贸然解开不好,”妮可抱着枕头闷声说,“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我来当你的临时向导——通过这种方式补偿你。”
真姬的眼神放缓,噢,这算什么……都差点接受响尾蛇。
“谢谢你。”
有了精神结合,真姬完全抗议无效地被拖着组队执行任务,眼前的暴力少女亮了亮刀,说这贼船医生你必须来。
“……”
也还算好吧,至少不用数着子弹过日子了,只是……真姬从手枪和斩首大刀之间来回打量,最后只能安慰自己这大概也算是种战术。
可不是战术吗。
第一次任务就被劫持的真姬无话可说。
“我们抓住了你的向导,哨兵,放下武器!”
妮可挑挑眉,冲真姬喊道:“医生,需要帮忙吗?”
什么帮忙,一路砍过来吗,真姬感受到贴着脖颈的匕首,深深地被周围这群野蛮人刺激了。
“先生,其实我希望您能文明些,我并不想用野蛮人的武器。”她一脸无可奈何和劫匪商量,“而且我不建议你要跟我比谁先划破对方的脖子……”
话音刚落,她拧住对方的手反向刺去,丰富的医学知识造就了完美的切口,而爆发力和速度使绝路反杀只需要一秒钟,她唤出自己的精神体,抓住妮可扔到豹子背上,大号猎豹咬破了几个人的咽喉窜进丛林,以野蛮人的方式果断突围。
“时速125公里,没想到医生你有一辆这么棒的小汽车。”妮可迎着风哈哈大笑。
阳光明媚,春色宜人。
两人搭档从外面杀进来,把任务兑换的金币砸在桌上耍阔,小餐馆放着蓝调,妮可看着身边的人,温暖的季节,空气化作轻纱虚拢在两人身上,她愣了愣,手托着腮问道:“医生,其实我很想知道你的择偶标准?”
真姬那双紫眼睛瞥过来,认真考虑了一下,回答道:“精神体要恒温的,有毛的。”
“……”
精神图景里的一大只熊猫在睡觉,肚皮起起落落,像块黑白懒人沙发。
“……医生,你喜欢熊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