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密云寒风,下起鹅毛大雪,粗犷的教堂穹顶一片雪白,路面冻了一层又一层,一天的时间雪已经埋过膝盖了。
临近新年大城市反倒空旷,而这个年也被赋予不一样的庄严肃穆,有学者预言道,“我们处在时代的分叉口,第5893次法令颁布后必将改变帝国史乃至人类史,从新年钟声敲响的那刻起,新时代之名,实至名归。”
后世无数吟游体都书写过这个新年,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在塔的学校里自由奔跑,坐在树荫下恋爱亲吻,耳鬓厮磨,他们都曾抚摸过所有歌里、诗里所写过的——“至高无上的荣耀归于女王,归于时代,归于人民,归于所有死难者。”
“归于越冈那晚的雪与月。”
园田望着窄窗外的月亮,三天暴雪后今日雪停,月朗雪白说实话不是好时机,而且气温跌得厉害,贴身藏刀刃都是种折磨。
她闭上眼睛,听到走廊上空荡荡的风声,听到再远一点巡逻的脚步,再远……就是营房里的歌声。
“长官,都准备好了。”上铺那姑娘一扫之前睡不醒的模样,英姿飒爽行了个礼。
园田转过身,瞥了一眼其他狱友。屋里没有灯,借着白惨惨的月光,近卫军皆是腰间佩刀,面无表情地盯着背对背捆成粽子的三个人。
一个背叛伴侣的佣兵,两个真正的地方正规军,都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只剩惊魂未定的两只眼睛。
园田垂下胳膊,匕首滑进手心,她掂了掂,贴到那个中年女人的耳边轻声道:“阁下是认为与自由相比命更重要?”
那女人呜咽一声,浑身颤抖起来。
“不好意思,在下恐怕不能苟同。”她低头笑了笑,这个笑内敛,又有一点私心的温柔,“我的向导,她的自由、身份、地位——所有她应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命。”
“您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今晚之后的世界吧。”
话音刚落,窗外火光四溅,四处都是爆炸声,呐喊从荒野响起,成点连片,映亮了茫茫大雪。
“这行动信号真别致。”近卫军的姑娘啧啧称奇。
“藤原津那边果真不可信,这架势看样子和起义军那帮乌合之众联合了。”另一个姑娘眺望了一眼从铁丝网那冒出来的人,“长官,我们怎么做?”
“会不会是陷阱?”
园田想起来前几天躲在墙下窃窃私语的几个人,对上号后反倒觉得情理之中,她摇了摇头,“藤原津那边的人我知道,这样应该是给我们请掩护来了,按原计划行动。”
“是!”
铁门悄无声息拉开,几道人影趁乱涌入人群。
夜晚太冷。
爬过的铁丝网太冷,踩过的积雪太冷,她轻盈地奔向越冈要塞的核心区,白色斗篷与雪色混为一体,在雪地上轻飘飘遛过。
要塞本就是军事驻地,东边是闷罐,西边是普通监狱,军官们的住所、食堂、医院就集中在中间,和两边高大的钢铁怪物相比,简直是一片小小的洼地。
新年气氛足,这边还点了篝火,时不时传来粗犷的北方歌谣,她巧妙地避开几只归营的巡逻队,贴着墙角喘息的时候还不忘夸赞近卫军这前哨功夫做的好。
这里西接安云,南靠帝国,离港口不远,地势高还有一大片荒原做缓冲带,简直是紧扼越冈安云两地的喉咙,要说警督以新法案为由趁机独立,这将是战争打响的第一站。
警督想踹翻表面的和平对帝国开战,近卫军和起义军就有结盟的机会,而她想救绘里就要抓住今晚,想到这她忍住喘息,望了一眼隐在阴影里的四层战地医院以及……与之相对的六层宿舍楼。
北边的铁血政策同样运用在哨向人群,大量的哨兵接受苛刻的训练投入军队,完全灭绝人性的教育模式产生了妮可口中的扭曲的人。
和这些人对上绝对是下下策。
希潜入宿舍楼的背面,手脚贴着楼转角处的缝隙,与此同时一只狸猫从她背上跳出,灵巧地借助掩体,钻入了医院急救通道。还算顺利,没有遇到钉子,希共享着精神体给她传来的信息,顺着外墙爬到三楼,她从厕所的通风口钻进去,猫着腰进了隔间上锁。指尖破了皮,有血渗出来,这不是最棘手的,主要是身体刚经历重创,这会已经有些后继无力了。
她还有三层楼。
自从有了绘里,她就很少接这样难度的任务,毕竟身体不如年轻的时候,又有了挂念,总是想着万事留一线。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再适合当亡命徒了。
希拉开门锁,潜进黑暗的走廊之中。
也几乎要忘了,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逃亡。
东条是个和皇室一样久远的姓氏,同样意味着滔天权势。她出生那会还是最奢侈的年代,整个帝国通过战争敛财风光无两,她和所有那个时代的名门一般,接受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也养出了骨子里的自信和桀骜。
还在家族时她不会闷在城堡里和太太们举办茶会,不会服从于联姻。而造化弄人,当战争夺走了时代,命运夺走了她的身份时,她亦不会服从于塔,少年人索性打破牢笼,将十几年的娇贵过往洋洋洒洒丢弃在身后。
流弹掀翻了押送车,她爬出来开始了一路逃亡。
“咱像小绘里这么大的时候啊,从来没想过能活这么久。”
她在病床上费力地去摸少女的头,少女抬头看她,眸子里是晴朗的天空,晶莹的星海。
真漂亮,这双眼睛是该去看星星的。
东条希从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起,就爱着这广袤无际的世界,她想着总有一天会死去,也要自由着死去。
生命太短,太短了。
她活跃在佣兵团队,联系遗落在灰色行业的哨向小队,积少成多,慢慢结成藤原津地区的联盟。可她又不像卧底的同类那样甘愿为太难得到的光明未来忍辱负重一生,因为她知道光明必定会来,也很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与徐徐图之相比,她们更像是一群慷慨赴死的飞蛾。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年幼的女王问她。
那时候她年龄也不大,四处漂泊,凭着交情赖在城郊的庄园里喝红茶,被软禁的帝国继承人听她讲接下来要走的计划,这样担忧地看着她。
“失败了就会死吧。”少女的眼睛干干净净,希忍不住想去替她遮住那些伤痛和不堪。
“咱啊。”她最后还是放下手和少女对视,用调皮的语气轻描淡写,“只是想看看星星。”
这也不是推托之词。
她后来看了很多很多星星,执行任务的时候,休假的时候,孤枕难眠的时候,她享受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的孤寂,也享受仰望浩渺星云的那种震撼和安静,潇洒快活恣意人生不过如此。而这段的日子太长了,抛到整个人生中都要占很大的篇幅,长到磨平了棱角,化了孤勇,长到渐渐习惯另一个人的陪伴,习惯被热情单纯的目光追随。
不自由毋宁死的初心也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怕死,太怕了。
希最终停在五楼的露台,她窝在雪里开始组装枪支,一截消音器探出栅栏,静悄悄地对着战地医院。
入夜,换班回来的士兵增多,楼下依稀传来人声,不过更多的是朝篝火去了,歌声和着风飘出很远,即使没有哨兵那样出色的听力都能感觉到新年的火热。
露台挨着杂物间显得过分安静,希蛰伏着,眼睛注视着瞄准镜。
她在等。
精神体已经探查过一二层楼,灵巧的狸猫除了潜进去看病人是谁,还忙里偷闲发现一间药品室,捣蛋鬼进去掀开几个危险品的盖子,退出来锁死了门。
……
绘里看着头顶的输液袋,她从苏醒就被囚禁在这里,每天上点药物和营养针慢慢养,奇怪的是那群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生吞活剥的审讯官也没有来,安静中透着些诡异。
像在谋算什么事情,听觉没有废,她每天都听到一点情报,而听的越多越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不会有人让知道秘密的人活着的。
绚濑绘里不是当地人口,只是在北境服刑,因此哪怕处决后尸体也要送去常陆的塔进行登记,前段时间如果她就这么死了,越冈要塞就要向常陆解释为什么犯人会出现哨兵暴走。所以把人吊着,要么伤好了枪决,要么拖到年后……
叛乱的越冈和安云也不必遵守规定交尸体了。
还有多久?
新年的钟声敲响,新法案正式全国实施,北境为向女王示威,搞不好要把犯人集中解决一批。
绘里动动手,挣了一下拷在病床上的手铐。
“吱呀——”
绘里猛然看向门口,只见病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又悄咪咪地合上,动作奇快,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如果不是听觉灵敏,她都要把眼前的一切错判成幻觉,当然现在她也在怀疑是穿廊而过的风。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不是风了……
谁家的风长爪子?
对,那种有指甲的爪子,踩在瓷砖地上哒哒哒的,是某种动物……?绘里僵在床上,感觉到一团毛绒绒扒着床沿想要趴上来。
“哒哒哒。”
这是着急地在跳了。
“……”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刚这么想,那只终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床,一大团扑到她怀里,扭扭屁股拧成个球。
“……希?!”
精神体应了一声,张开前爪抱住她,脑袋蹭了蹭,耳朵都塌了,一副求摸摸的样子。
绘里笑了起来,想抱抱摸摸她,刚抬手就传来一阵刺耳的铁链声。
狸猫抖了抖耳朵,呜咽一声,乖乖地把头挤到手铐旁,绘里眼睛发酸,伸手摸她,强忍着颤音问:“你人在哪里?”
“最后一面也见了……走吧,希。”
话才说完,前一秒还温顺卖萌的狸猫就挠了她一爪子,挠完给她一个屁股,蒙头在那里挠手铐。
指甲磨铁器的声音有点刺耳,小动物气急败坏地又挠又咬,一口下去像是磕疼了,蜷成一团呜呜地哭。
都说精神体是哨向的潜在自我,所以希也是这样的吗,绘里的目光放软,贪恋地看着那团毛绒绒。
谁也不曾想最后一面是这样的,太心酸了。
我好想,抱抱她。
手指偷偷摸了狸猫的一截小爪子,那团回头看了她一眼,吱吱呀呀地咬了上去。
脾气好大。
除了刚开始有点疼,估计也没破皮,小尖牙在恶狠狠地蹭,却怎么也不舍得咬一口。
“走吧,希。”她哑哑地说。
小家伙眨着雾蒙蒙的小眼睛,也没再闹,反倒嗅了嗅,跳下床不知跑哪去了,绘里才刚松一口气,那只又蹦过来从天而降,嘴里还咬着一截生锈的铁丝。
我的向导的精神体大概成精了?
还会撬锁?
到底谁的精神体是狐狸啊??
绘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狸猫团坐在她手上,撬锁撬得热火朝天,这门手艺她会,希也会,有时候多会点东西就意味着多点活路,只是狸猫的爪子不灵活,有点不得要领,不知道有没有磨破趾头。
心疼的绘里也不敢多嘴。
最后狸猫精也没有帅气无比地撬开,反倒是快把锁眼捅烂了,绘里仔细听着锁芯的响声,待到某个节点,她用力一挣,手铐彻底报废了。
手腕被磨出了血,狸猫心疼地凑上去舔了舔,绘里压下喘息,狠揉了这货的脑袋,把铁丝抢过来,利索开了另一只手铐。
接着拔针头,把狸猫胡乱地抱进怀里。
还亲了一嘴毛。
狸猫大佬扭头不干了,咬住她的袖子就往床下带,她刚跌跌撞撞掉下床,只听几声处理过的枪响,窗户上不耐用的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
她还没抓住眼前这只狸猫问问是怎么回事,就被这一大团扑进了衣橱里。
……做什么突然亲过来啊!
希脸红地朝二楼药品室开了几枪,爆了几间房的玻璃,把枪一扔,顺着露台爬到楼顶,捡了靠近医院楼的外水管溜了下来。
哪怕是装了消音器,也足够被警觉的哨兵听到,挨着士兵宿舍楼是最大的劣势,一不小心就会被团团包围,所以绝对不能现在出手。
还是要等。
绘里抱着狸猫缩在衣橱里,她听见一群人闯了进来,八成看到了一地的碎玻璃,领头的大吼着“该死,人跑了!”,接着摔门声,警报声,嘈杂非常。
搭档多年,她很容易猜到自家向导这是什么套路,窗户破了,人没了,接着楼下窗户也碎了,第一反应都是人破窗而逃,敲开下一层的玻璃溜去了二楼。
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拖时间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为什么要拖时间?
绘里还不知道这群人追去二楼,闷头冲进毒气满屋的药品室的光景。
当然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不多时震天吼的爆炸声四起,整个要塞拉响了一级警报,枪响,爆炸,绘里感觉衣橱都在跟着晃,四面八方都是奔走报告的声音,先是西边监狱大批人马越狱,然后起义军攻城,接着军官指挥部遭袭。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增援。
黑咕隆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情况越来越惨烈,绘里紧紧地抱着狸猫,把脸埋到厚毛里,揪过狸猫的耳朵低声说:“你人在哪,你要是受伤了我……”
“我……”她威胁了半天,又想起来怀里只是个啥都不懂的狸猫,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地嘟囔道,“就不让你见狐狸了!”
自己的精神体还在昏迷,短期可真是见不到了。
“你说什么?”
“!”
绘里只看见眼前一亮光,接着衣橱关紧,怀里抱的狸猫不见了,朝思暮想的向导挤了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就安安静静搂着她。
不是在精神图景里的拥抱,不是透过精神体浅尝即止,她们终于不再隔着千里万里,不再隔着生死,接触到,亲吻到。
耳边是北境的风号,是爆炸,是喊杀,是警报。
两个人如同上了海难中漂浮的浮板,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就算爆炸又怎样,额头挨额头,唇贴唇,呼吸交换,俨然带出股同生共死的狠劲。
怀里的躯体裹着寒意,还带着脱力的颤抖,希整个人贴在她怀里,笑得都是气音,凑过来撒娇:“绘里亲,咱这下伙同起义军,估计陛下也看不下去了。”
“可惜刚刚到了新的一年,好不容易盼到新法案颁布,咱也要当一辈子通缉犯了。”
“不过无所谓的。”
“只要你活着。”
希拉开衣橱,背后是瑰丽的通天火光,热浪把几丝乱发扬起,她垂眼伸来一只手。
像是邀请跳舞一样。
“加入这次任务吗,哨兵。”
金发少女倚着橱门,苍白的脸色渐渐转红,她微微一笑,搭上了那只手,十指相扣握紧。
“我的荣幸。”
……
“所以我为什么要答应希那个疯子来执行计划?”妮可抄起斩首大刀挡了发子弹,她靠着门口的掩体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撑过真姬换好弹匣火力掩护,才得空瞅了一眼房门,喊了一句,“我说你快点,麻烦死了!”
园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转那个保险柜的密码盘。
“太吵了,听不出来。”她说,看向真姬,“你们谁是向导,能帮下忙吗?”
一个大口径武器碾压,一个斩首大刀,这杀伤力看上去像两个哨兵,看样子今天拿不到文件了。
谁知那个斩首大刀白了个眼,走了过来。
“……”
不过所幸有了临时向导,事情多少出现转机。
只是这个临时向导比噪音还聒噪。
“奇怪,你没有固定向导?”小个子思忖着,问道,“那你怎么定期梳理的,而且……”
“……”
“为什么你的精神屏障还是粉色有花边的?”
“……”
“啧,我还以为就希喜欢小女孩呢。”
“……闭嘴。”
天亮了,新年伊始,拜过神社后5893次法案从洛京王宫签发,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并带着新生的朝气散向整个帝国。
“法案第一条,自法案实施之日起,全国境内的塔全面整改,代理人由哨兵向导组成的配偶接任,建立学校等为正规培养所需的机构,管理权直属女王。”
“法案第二条,哨向人权受法律保护,婚姻受法律保护,当事人依法享有继承权、选举权等一切基本权利,哨向必须在塔内登记,但非法约束哨向自由将承担法律责任。”
“法案第三十三条,正规军内的哨兵与伴侣一同重新编制,军籍收归塔所有,即隶属于女王管辖。”
“法案第一百零五条,整改佣兵工会,新法案前在逃哨向统一进行登记,并入塔接受一年培训。”
同月,近卫军长官园田海未暗查归来,带回安云、越冈两地政报,在殿前概述新年时在越冈要塞爆发的起义军和警督的恶性事件,并呈上警督企图谋反的证据。届时女王派军驻扎越冈要塞平叛,同年三月北境警督上下一清。
五月,女王手谕,赦免藤原津组织无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