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乃竹之雅称。按理说,取这么个名字的人怎么说都该是铮铮铁骨,谦谦君子的文人雅士。不济算做附庸风雅,装也该装着点彬彬有礼。
好歹饭菜上桌总该客气推脱,让主人家先动筷。你可见过那个相识几个时辰的客人竟然抢主人的饭菜?还狼吞虎咽,吃的那是一个风卷残云,就落得最后一片肉,还一脸依依不舍,大义凛然地停下筷子让给主人的?
末了,咂咂嘴。装腔作势指点一番。“祝老板家这厨子厉害,简简单单两道小菜火候却精妙,不咸不淡,清爽的很。就是这羊膻味没除透,欠些耐心。”
祝时归听见这话差点当场气死,要不是真不想下山十几里去卖什么蟹黄酥,她真想叫阿年和空青把季晚游乱棍打出去,和那满山蚊子讲讲耐心。
勉强压着表情,祝时归把肉狠狠夹住。她不能气,气死自己不值得。“巫山那是瀛宫里的御厨,我一年都吃不上几次。你可偷着乐了吧!”
“巫山?这名字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季晚游又不知想哪里去了,笑嘻嘻的。“人杰地灵啊。老板别有用心。”
祝时归暗里白她一眼,懒得和她计较,不说话了。想起当初来这建下鹤亭客栈,看着对面沧海这名字的万千气象,顿觉不忿。觉着鹤亭这名字清雅过头少些气派。但五两银子的牌匾挂了上去,取下来让她心痛。
遂唤了同来的青年‘巫山’,大气磅礴又不做浮夸。颇有江湖恩怨,才子佳人的明媚忧伤。听着这名就有种让人仰望天空,回忆流泪的冲动……
现在想来蠢得要命。
“那刚来的姑娘该不会也叫什么相思啊,红豆啊之类的?还有宫里的御厨怎么沦落到你这里来了?”
“道长想知道自己去问不就好了?”祝时归被问烦了,心里求爷爷告奶奶这厮能收了好奇性子,表面上还得轻描淡写,装作浑不在意,免得有损风度。
“还是先想想这夜里怎么办吧。你看见了,一张床。”
“挺大啊,挤挤就成。”季晚游摸着脑袋,不明白祝时归在意个啥。“祝老板放心,我们沧海弟子都是正经人,绝对不会有事!”
装,可劲儿装!万花楼都去了还好意思说正经?祝时归心里的白眼几乎翻到头顶。“坐下,别给我演。当我真不知道你那些风流韵事?山下村口买菜的王婶说两天前沧海一别着萧的道姑诱他儿子上山,就再也没回来过。”
季晚游乖乖坐下解释。“是那小子非得跟着我,还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带他就以死殉情…….”
祝时归冷哼。那王家儿子好歹算是个秀才,圣贤书念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君子当谨言慎行?她就不信无缘无故上这么一出。“行了啊。您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儿我没兴趣。先说好,床是我一个人的。这房梁地板,屋里屋外,任君自选。”
“你这不对啊,那姑娘——”季晚游一急。
“我才是老板!”祝时归一气。
季晚游瞪着祝时归不放,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这老板真真憋屈。”
“憋屈。”祝时归也念了一遍。是挺憋屈,看看现在的月见和巫山一个在山门口勾搭弟子,一个在后门口醉成傻子。就她和阿年俩兄弟忙前忙后,跑穿鞋底三双。这俩呢,嘴里喊着掌柜,怀里揣着欠条,她打牌输了去给刘月见跑腿半天,这哥俩能得瑟地恨不得当场举杯相欢庆!!
人长这么大,真的很不容易,现在还被一个外人……一把心酸泪憋着,祝时归仰天长叹。“你睡吧你睡吧,我正好在这冷风中观月思乡,只望远方亲眷得以安度余生,不至同我这般天涯沦落……”
哎呀。
季晚游面无表情。好惨一女的。
眼皮跳了跳,季晚游就闭上了。深呼吸一口,气运丹田,化去憋笑的内劲。带着悲悯众生的语气,郁离道长幽幽开口。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理无常是,事无常非。贫道让给你罢。”
“本来就是我的床,还让?”祝时归嘴一歪,哪儿有个可怜劲儿?“让你睡屋里可就感激涕零吧!”
她究竟怎么做到的?最开始是谁求她留下的?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口邪火提到丹田,差点走火入魔。不行不行。季晚游重新闭上眼睛——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微个屁!不行,她忍不了了!
“你——”季晚游刚睁开眼睛准备大闹一番,敲门声又响。好,她忍。等人走了也不迟。
季晚游拉开门,夜色中站着一个青年。一身清清爽爽的深色短打,长相虽普普通通,也算清秀耐看。倒是周身气质不凡,像是峭壁劲松,挺拔地立在那里。
“巫山?”推开碍事的季晚游,祝时归凑上来。“你怎么来了?”
“月见说照你那性子绝不肯挤一张床,俩人总有一个睡地上。便叫人送套席子过来。”名叫巫山的青年,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本还想说什么最终又是没说出来,杵在哪儿半天不走。叫急于行侠仗义的季晚游愁死。
席子放在旁边人手里,装着没看见的祝时归终于装不下去了。这分明就是自己羞于开口,逼得她问。一个两个,事儿咋都这么多。“你和月见又怎么了?”
巫山咳嗽两声,一副不平常的平常样子。“倒是没什么,就像问问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天天见面问她怎么样?祝时归最受不得巫山唯唯诺诺。想问沧海的事儿就直说,犯得着跟对暗号似的。皱着眉头,斟酌半天,祝时归才缓缓回答。“她连提都没提,跟不知道似的。”
“那好,那好。”巫山呓语着,颇有劫后余生的侥幸感。“那我先走了。”
“巫山。”祝时归叫住他。
“怎么?”青年的背影堆满了幽幽夜色,一时看不清他是回身还是没回。
“我明日要去沧海。”
伫立良久,青年才低声答道。“我知道。”
话音落在一地月光里,便是水波温柔。
庭前竹叶飒飒,庭后桃花又开几度。春眠不觉空山之洞,人声渐微亦不知处。祝老板摇摇头,怎么就什么都不懂呢?
“巫山!”又是一声。
青年回首望她,一袭鸦青袍子浸在夜色里,青灯燃起,他好像又看到当年离开瀛州的小归,也是这样的夜啊。这么多年,还是没——
“你盘子忘端了。”
“……”
刚刚铺好席子的季晚游刚一抬头,就看见刚没出去多久的巫山又回来了。还气呼呼的,端了桌上的盘子就走,生猛地盘子都差点飞出去砸她头上。走时还不忘在席子上留个纪念,自带大自然的泥土气息。
再看看哼着小曲儿的祝时归,用指甲盖想都知道,这厮又干了啥欠抽事。关门,是个好时机!就应该用流氓打败流氓!
季晚游选手豁出去了!
季晚游选手使出了沧海绝学飞鸿惊影,抢占床铺高地!
好一招先发制人,打得祝时归选手措手不及,呆在了原地!!
季晚游选手正在抢夺顶级装备被褥套件!加油啊祝时归选手,只要抓住对手松懈的时机——啊!季晚游选手装备成功,被褥已经在她的身上形成了蜗牛壳一般的超强防御。错失良机的祝时归选手是否能力挽狂澜?请让我们切回前线战场!
“你出来。”祝时归语气很平静,平静地有点异常。
“我不!”心虚归心虚,拉拉被子,季晚游还是得嘴硬。
还是一片寂静。季晚游开始后劲不足。
“这床这么大,多我一个又怎么了……况且都是女的……我不在帐子里能被蚊子咬死……我,我很招蚊子的……”
“你出不出来?”一时风雨纵横乱入楼。
“姐姐我求您了不成?”这大好江山还没供她睁眼,山河却已破碎飘絮。“我是真怕蚊子啊!”
“不出?好,好!”被子外面,那人怒极反笑。黑云压城,墙倾楫摧。
“你,你不要过——”
“你乱喊什么!”祝时归想都没想直接扑过去按住乱动弹的季晚游,一手把这破嘴捂了个严实。
要是被楼底下一群血气方刚的小年青听到,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算作强抢民女。暴打之后丢出窗外,她就会幸运地成为某个大侠成名之路上垒砌的第一块砖石。
晚了,完了。祝时归清楚地听到楼下突然的安静,和安静之后纷纷起跳的轻功声。
来了。房门惨叫了一身,祝时归内心也是。不用转头她都能想象到门槛后面站着的一堆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小年轻,打量好奇的目光穿插在她和季晚游之间,太多意义不符的故事由此而生,在酒馆饭间呱呱坠地。
而刘月见和阿年这俩,估计更开心。明天早上的一番盘问又得叫人头疼。
“祝老板?你这……”
这让她怎么解释?祝时归一下弹开,心虚地笼着手往后退。“没事没事。”
不是,她自己心虚什么?
终于被放开季晚游发觉到情况不对,顶着憋得通红的脸,开始强行解释。“哈哈哈没事,这什么阵仗啊这,我,我就和祝老板就玩个游戏……”
房间另一头背朝观众的祝时归捂着脸,不知心中作何感想。直到房门关上,不自然的咳嗽声渐渐远去,她的手才从脸上滑落。
鹤亭客栈年复一年的热闹重新跳动起来,笑语隐隐浮在的清爽山息中,喷洒在季晚游脸上。她突然觉得,看得腻烦的沧海十二峰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
像站在那儿的祝时归,既没生气,也没嫌烦,却开始捂着肚子大笑。说这事儿太过好笑,她忍不住。
笑着笑着,就有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