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伊景的计划从来都没有停下来过,她不过是停下在韩国的脚步───之所以停下,是因为世真会代替她继续。
张泰俊倒台后,徐伊景等于撂倒了韩国政坛的武林盟主,当然很快也会有其他人替补上张泰俊占据的位子,但比起原本那位「城北洞老人家」,后起之秀的实力无论如何在短期内都威胁不了徐伊景。这对她而言是一个绝佳时机:如果她积极准备下一步计划,则要控制整个韩国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如果她想花时间做其他事,这段时间也很可以让她缓一缓;或者如果她真的打算收手,这是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机会、不需要担心会有追兵赶尽杀绝。
大概没有多少犹豫,她选择了第二条路,因为她的目标已不仅仅在于这个国家,已经唾手可得的猎物,没有作为优先目标的价值;而为了更高的目标做准备,她把目光放到日本、还有世真身上。一方面她打算在日本立稳脚步,另一方面,她要确定世真可以在计划进入下一个阶段前做好准备,这把「万能钥匙」要先打磨成型,不能再是那个会在人情义理面前犹豫再三的女孩。所以她最后与世真约定好会等着看她亲手建立的王国,离开韩国后,一等到卓归队,就断掉所有跟世真的联系,包括卓他们她都下了禁令。她知道世真会明白意思:她会在日本等着她带着自己拚出的成绩来找她。若几年后世真顺利归队,世真在韩国积累的实力也就可以为伊景所用。
这份作业除了是能力上的证明,也是时间上的───关于世真始终无法放开的道德与情感底限,伊景自认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只能留待世真自己随着经历增长去取得平衡。
毕竟,徐伊景自己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了现在的徐伊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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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日本,伊景的确如自己所说,首先将日韩金融彻底整顿一遍。
早在徐峰秀会长刚去世时,徐伊景已经在日韩金融发动过一次人事变革:父亲留下的老臣,多半对伊景颇有意见,甚至有因她与父亲断绝关系而质疑其继承资格的人,她花了点心力收集他们的黑资料,以此要挟他们乖乖接受退休提案;只留下两位最有能力与野心的人,另外有一名年资虽久、没有显著表现,但二十年任职期间没有任何渎职与争议情事的经理,尽管他私下对伊景多所批评,伊景也留下了他,并予以升职,和另外两位老臣三人相互牵制。与此同时,她也透过日韩金融旗下的投资银行做出了点成绩(当然其中有些操作并不完全合法),初步安定人心。整个过程费时不到三个礼拜,而且就在她一边与城北洞斗法、一边完成了这些事。
这期间,一些杀鸡儆猴的事伊景都没少做;在世真查清楚日韩金融那三周内都发生些什么事,她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依照代表nim的指示到Kuroda投资银行进行资金转移时,一听说是徐伊景的直属部下,他们战战竞竞的样子让她看了都有些不忍───回想起来,世真自己也清楚徐伊景在与城北洞斗争后期的行事风格是怎么回事,她完全可以想象日韩金融全体度过了什么样的三个礼拜。
结束韩国S画廊的业务后,伊景展开第二次日韩金融的整顿工作:她提拔了一位优秀、人缘好,但资历尚浅的年轻职员,人们只知道这人一被提拔上来,做出来的业绩简直绝无仅有的好,于是理所当然地平步青云,理所当然地一路升职,他堪称传奇的辉煌事迹与交际手腕在公司里拥有一定的支持度,徐伊景再伸手推一把,便成功压下保守派,将他拱上会长之位,自己宣布辞职,离开日韩金融;新任会长随后立刻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手段依旧雷厉风行,刀糖齐飞,吃瓜群众感叹不愧是徐伊景自己拉上来的人,行事风格都这么接近,而且徐才刚离开,新人马上进行改朝换代忙着跟徐撇清关系,就连这种冷酷的心思都跟徐这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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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想,那个人做出来的成绩,实际上是代表您做的,那个人当上会长后的改革也是您做的,有些事务,以一个外人之手、假借要跟徐家撇清关系的名义,可以做得更方便更彻底吧?他是您的傀儡。日韩金融当然还是属于您的,您还是拥有股份,只是分散在几个挂名的人手上。之所以要从日韩金融抽身,是为了替之后在日本进行计划做准备,您不希望像以前在韩国一样有驿三洞的公司,容易成为被攻击的标靶。」
徐伊景依旧似笑非笑,只示意世真继续说下去。
「我想先问一个问题───那个人,跟我一样吗?」
「什么意思?」
「要让一个人这么听话……而且是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他也是,您的万能钥匙之一吗?」
「他是魁儡,魁儡只要听话就可以了,要让一个人听话有很多种办法。至于万能钥匙,妳认为『听话』是作为万能钥匙的必要条件吗?」
徐伊景一挑眉说完话,世真的目光就心虚得不知道该摆哪里才好,决定让这个话题到此结束,继续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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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打从世真成立S Finance日本分公司之初,她就一直注意着她了,看着她解决成立之初的各种困难、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很久很久以后,世真才知道这段期间,负责搜集与汇报资料的三人组不只一次地像看到女儿/妹妹(?)被欺负一样,提议是否要出手帮忙,只有徐伊景像看戏正看到精采处的观众一样,总是说「就是这种时候才要看看她会怎么做」之类的风凉话);在世真也选择了与日韩金融相同的扩展模式之时,她也就确定世真已经准备好要向自己发起挑战。
第一枪是徐伊景开的,迅速简单:公司系统受到黑客攻击而崩溃,客户所有进行中的交易往来全面停摆,账面资金也暂时被冻结───这剧本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世真却没有联想到伊景。直到隔天旗下另一间公司因项目进行得不顺利,出现庞大资金缺口向世真这里求救,她却因被冻结了一部份资金而差点周转不出来,她才想到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徐伊景───这种程度的攻击,才有可能是徐伊景。
世真其实也觉得再过一阵子等日本这里的发展更稳定之后,就该想个办法和代表nim打招呼了,她没想到对方会先出手。意思很明显,徐伊景已经注意自己很久;现在出手也并非想要在她站稳脚步前占她便宜,恰恰相反,是认为世真已经拥有足够实力回应才出手。
世真几乎要觉得出乎意料提早发生的这次攻击简直是带着某种徐伊景式的鼓励意味而来的。她像个觉得自己永远都做得不够好的学生,现在老师看过她的成果倒是二话不说直接推她出线了。
她也算是在商场打滚多年,从来都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感觉,在出游前一天睡不着觉的感觉。
世真的回击也没有任何保留,两人的对决一开始就是全力以赴的厮杀。徐伊景一出手就给出这么高的肯定,世真的回应当然也必须饱含诚意,伊景一次比一次狠厉的攻势,都既是新的试炼,又是对世真上一回反击的正面评价。日韩金融与S Finance这一年的大战,其实是一次无第三人插足余地的亲密对话。
至于这一次,徐伊景同时从日本与韩国发动了攻击,日本这里正面临机关调查而鸡飞狗跳;韩国那里在酝酿要另推人选担任会长、将世真拉下马,如果世真什么都不做的话,两天后开会一定会被换掉。她的亲信中,最有情有义的也不过就是选择缺席会议,不落井下石、但也没办法提供什么积极帮助,情势堪称四面楚歌。
然而根据世真获得的情报,韩国状况看起来貌似火烧屁股,实际上徐伊景用来控制那些人的数据或方式,以她目前的地位与能力,要处理起来都不难办,她甚至还能透过替他们处理掉这些麻烦,反过来收获一票人情───也就是说,整个情况发展的弹性空间很大,她可以听之任之,也可以立刻反转情势,重点不在于世真能否度过这次难关,这次事件本身就不构成什么「难关」。
这是徐伊景发出的邀请。选择任其发展或是力挽狂澜,也就是选择了答应或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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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的事,世真都已经猜得七七八八。徐伊景一边听一边想,只除了一件事:她听出了李世真的小心翼翼。世真很小心地避免在言谈中臆测自己在徐伊景心中的地位。
明明四年前可以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我就是代表nim的弱点」这种话的。世真似乎执意认定自身的重要性是建立在作为一支「万能钥匙」的价值上,或者更确切地说,世真执意认定徐伊景是根据理性计算的结果才决定了「李世真」的重要性。
徐伊景想起世真穿着那件红裙子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打磨一支万能钥匙」这样的决定的确是出于计算结果,但「选择了李世真」这件事却不完全是。
徐伊景的野心很高,随着计划一步步开展,她终究需要一个分身,一个与自己有同等能力的人去处理愈趋繁杂却困难的事务,不同于赵理事、金作家与卓这类精于特殊领域的专业人才,她需要的是一把万能钥匙,必要的时候,还得是一把能自己判断该开哪些门路的钥匙。凭她的人脉,这样的人才不会太难找,但要同时具备这种能力、又能效忠自己的人恐怕是没有,越是聪明的人,越不好驾驭。她当然也能找一个够聪明、贪欲又够大的人,贪欲越大,越好控制,但这样的人只能合伙,不能做心腹,她不可能让一个随时会为了更高的欲望而叛变的人掌握自己所有的秘密与弱点。
她有自信可以斗垮任何人,包括内斗,但那样的话,她花在内斗的时间与心思,可能不比从头栽培一个人要省事多少。所以她很早就开始留心各种场合各种机会能见到的人。
世真是映照出她的镜子。她在宴会上看见世真的眼里有自己的影子,与周遭格格不入却不知掩饰的那种、能诚实描摹出欲望轮廓的干净双眼。以一个普通人而言,能弄到那身衣服打入这样的场合,也算是有点路子;在拍卖会上的胆识虽稍嫌不足,作为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也算是及格了。总之她什么条件都好───但徐伊景无法否认,在观察到这些条件之前,仅仅凭着第一眼直觉世真与自己有些相似之处,她就已经做了决定。毕竟是先选择了她,才开始观察她的。
打从一开始这个选择就没经过什么精密计算,以至于后来种种出乎意料之外的失控,徐伊景都觉得自己也得负一点责任───她是真的失误了。她知道人会因为仰慕或喜欢而想要成为另一个人,但她没想到有人会因为喜欢而要阻止她。世真的理由是:「朴建宇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伤,但代表是在明知道会受伤的情况下却还要残忍地继续。」
世真如此相信她心里有与她相似之处因而断定她不是没有感觉的怪物,一如她也如此相信世真性格中与她相似之处迟早会让世真也变成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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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她会越来越像她,或者她越来越像她,这其实是一场无止境的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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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在代表您的预料中,对吗?」
「不。」
伊景没怎么犹豫便脱口的答案让世真一愣。
「这件事,顺着听下来感觉很不错,但变数太多,时间跨度也太大,我不会天真到把希望放在这种过份理想的想象上,这不能称之为计划,这只是众多可能性的其中一种而已。所以,关于我回日本这件事,其实是一个尝试。我考虑了这个选择最后可能出现的几种走向,觉得每一种都可以试试看,所以才这么选择;包括我现在决定继续追求没有人去过的顶峰,也只是其中一种结果而已,并不是一开始就笃定它会怎么发展。尤其妳的部分,决定权在妳。我确定妳一定可以做出自己的成就,但不是非得来找我不可。说到这个,既然没打算对妳说谎───」伊景同样直勾勾地盯着世真的眼,「妳是很好的对手。其实是在这一年中,开始跟世真妳交手以后,才有了继续往前进的想法。妳让我想起对我而言,只有不断战斗才能感觉自己活着。像以前那样平顺地经营公司当然也很充实,但太平顺了,那样的事,不是非我不可。父亲希望我过的生活、希望我做的事,我都过过了、也都完成了,现在确定了那不是我该过的生活,我可以没有遗憾或悬念地继续做我想做的事了。」
所以在开始和世真交手没多久,她就扔了那个一元硬币:父亲给她的信仰、朴建宇给她的回忆、想要摆脱他人的掌控而拚命战斗的意志,所有故事的开头,她当初到韩国就只带了这些。而后来的她已经不再需要依靠这些理由作为自己的后盾。
钱是看得见的神明,但也只是为她所用的工具而已,「神明」的样貌由她来决定;至于情感,她既有可以放心付出的对象,也就不需要再费心记住自己每一分情感使用的去向。
眼前的世真好像还没回过神来,那表情就跟刚发现她把Calling Company资料拿来作为交易条件的那晚一样,带着自责与不敢置信的───伊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要太得意,不完全是因为妳。我一开始选择现在的经营方式、没有把日韩金融发展成一个集团,本来也就是为了其他的可能性铺路,就算没有妳,有一天我还是会走上相同的路。我一秒钟都不想多浪费在我不想过的生活上。妳的出现只是让我提早确定我真正想走的路而已。」
伊景终于看到世真吸了口气,彷佛差点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搭上岸。她安静地等待世真回过神来。
「虽然没想到是这样,但我其实……考虑过差不多的事。在离开韩国之前想过,到日本来,对您而言到底是好是坏。」世真垂眸,视焦大概是落在她自己的思绪里,「我原本以为您是在日本等我的,我如果到日本,就意味着您在日本与韩国都有一定的发展基础,而且您也拥有了我,计划可以继续往下一个阶段推动;那么,如果我不来,也许一直拖着拖着,会不会您就可以一直过平静的生活,不需要再让自己陷身在危险的斗争里?」
「然后呢?」
「……我那时候想,如果是代表nim的话,会怎么做呢?」
「对我而言是好是坏,由我来认定;妳只要考虑对妳而言,是好是坏就可以了。」
世真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可以想到您大概会这么说。如果只考虑我自己的话,对我而言,无论如何都要来见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一直努力到现在。」
「那妳后悔了吗?」
世真偏头抿唇想了想,「不用成为怪物……也可以完成目标。我想证明这件事,S Finance现在的规模也可以证明这件事。现在您拥有我,我会帮您完成目标,但也不会让您变成怪物的。」
「事情的走向有可能像四年前那样,并不是什么都会照预期走。如果最后我决定要成为妳不喜欢的样子,妳会后悔吗?」
「那样的话,我会庆幸还好我能待在您身边。」
和室里忽然就没了声音。
世真已经不是四五年前总是按着心脏等着代表nim答案的女孩了───她以前老不懂怎么有些话斟酌起来没问题,但只要跟代表一说,还是会家常被训话───然而纵使现在能更从容面对这个人,她还是无法看清徐伊景眼里有些什么东西。
她想起自己在韩国事业草创之时,几个和自己较要好的年轻部下会说,自己也有那种面无表情、让人看不透的样子,与平常判若两人,「那种时候的代表nim就像是被附身一样吶。」刚毕业还不知天高地厚没大没小的年轻女职员这样形容她。
「错,我不是被附身,是灵魂出窍去找我的oppa了~」她最喜欢这样回她们,于是那些她无法说清的心思就能以接下来由年轻职员们开启的各种关于当红男明星的话题给掩盖过去。
直到现在,被下属称「代表nim」的时候,偶尔她还是会有些晕眩,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被附身是真的,灵魂出窍可能也是真的。
端坐在对面的徐伊景脸色终于略微亮起来,「听起来,关于两天后的事,妳有答案了?」
「我不会做什么。我已经证明自己这几年有足够成长了,您的邀请也证明您认可了我的能力,到时候的会议我会接受结果,然后回到您身边。」
徐伊景皱起眉头:「那是妳的事业。」
世真心里警铃大作,要是就这么回答不要了的话,八成会被鄙视,但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她想说的是───世真的脑子还在飞速思考该怎么回答时,不起波澜的清冷声音又扔出了下一个问题:「妳来日本是为了什么?」
世真嘴角勾出微笑:「我来做事业的。」
「什么事业?」
「无论您要登上多高的地方,我都会尽全力把您推上去。如果我是您的弱点,那么,您登上了顶峰以后,真正在顶峰的人,可能是我。」
BGM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