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终局（中）

“千，停手吧，难道我们真的要刀兵相见？为什么阴阳师和刺客不可以达成和解呢？”

“所有人都可以和解，唯独我不行。”千歌音的语气充满决绝，又含着苦涩，“我用一己之力剿灭日本刺客组织，死在我手下的有七十三名刺客，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都记得，他们临死前的恐惧和怨恨我也记得。这些人的怨灵没有办法和解，我也同样没办法当这一切都未曾发生。也许从踏上这条杀戮之路开始，我就没有选择要回头了。所以，面对现实吧，静。”

千歌音和夏树的袖剑样式有别，但都是细薄锋锐的利刃，无法狠劈硬斫，两人的战斗，全在一个“快”字，往往招式不待用老，便即换招。此时大楼已经停止了爆炸，楼上的烈火还未蔓延下来，整个大厅就听见利刃破空的“嗤”“嗤”声，间或是双剑相交，只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二人动作都快得不可思议，袖剑一触即荡开，招招攻敌要害。夏树此次遭遇平生所未遇之强敌，只要稍有疏忽便性命不保，自己死了便算了，可千万要救出静留。她是以凝神聚力，逼出自己最快速度，希望速战速决。可是无论她有多快，都是剑尖还未刺到千歌音，差了数寸，就被对方攻到自己破绽之处，只得回身变招。表面上看自己和对方斗得旗鼓相当，个中的狼狈惶急，只有自己知晓。此时听千歌音回答静留的话，在如此激斗之中，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千歌音气息调匀，话语如平常一般冷静淡然，心中不禁骇然，她原已知晓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却不知道原来高出这么多。可是她心中不明白，为什么姬宫千歌音可以轻易杀死自己，却为何一再没有痛下杀手。可她也来不及细想，只希望能一直缠斗下去，找到机会反戈一击。

重伤的江利子慢慢撑起身子，她适才被重击伤处，几乎昏晕，全凭坚强的意志保持清醒。此时她听见静留和千歌音说话，也捕捉到夏树的一缕疑惑。她忽地猛醒，竭力喊道：“静留，不要再拖了，姬宫是要同归于尽！”

姬宫千歌音的性格，不会让她去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对于姬宫这样秉性高洁的骑士，计划的失败、敌人的强大、命运的挫折都不会让她失去勇气和信心，唯独不能忍受的，是背叛，是欺骗，是自身的污浊……

所深爱之人的背叛，青梅竹马好友的隐瞒欺骗，还有阴阳师组织那些不能让她所知，光明外表下的黑暗污秽，打着维护信条的旗号却做着肮脏残忍血腥的事，她无法忍受！

她的内心有多高贵，对爱和正义有多坚持，对圣殿骑士的信条有多信仰，此时内心就有多绝望。刚极易折，情深不寿，今天姬宫千歌音不带着任何使命到这里来，就是来了断一切。了断她的敌人，也了断自己。

听到江利子的话，千歌音叹息一声，想不到最后了解自己的，竟然是这个宿敌。她轻松挡下夏树的三连刺，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刺客大师，你若是没有受伤，倒是可以和我一战。可惜你机关算尽，自作聪明。用苦肉计重伤了自己，换来的情报却递不出去，现在连和我过一招的能力都没有了，还连累水野蓉子今天和你一起死在这里，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到想杀了当初的自己？”

江利子还未回答，就听见一个人朗声道：“不后悔。就算死在今天，为信念而死，无论成败，死得其所。”能在生死关头还是不堕凛然之气，只有水野蓉子。她和江利子对视一眼，适才端正雅重的眼神登时变得柔情无限，“更何况有爱人相伴，我也不虚此生。总比某些人……”她看向千歌音，目光如沙漠破晓的寒风，“没有爱，信奉邪恶，孤零零地活，孤零零地死……”

蓉子声音虚弱，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千歌音心中一阵剧烈疼痛，心神一乱，被夏树抢攻了几招，由原来大占上风变得手忙脚乱。蓉子趁机从怀中拔出手枪，可是她右肩中刀，右臂牵动伤处，枪都举不起来。江利子见状夺过枪，喊一声：“夏树！”奋力将枪掷了过去。她这一掷用尽全力，又咳出两口血。可这也是此时的最好选择，她和蓉子都身受重伤，静留不会用枪，唯一的指望便是夏树。

夏树心领神会，想要跃起去接枪，可是千歌音怎容她有这个机会？她一旦凝神相对，虽然不至于立刻反败为胜，却也将夏树缠住不得脱身。静留在一旁关心情切，可手无寸铁，根本无法加入战团。

蓉子见状，左手反手去拔还插在右肩背的匕首。这匕首刺得极深，千歌音一拔竟未成功，可也拔出了七八分。蓉子一用力拔下匕首，鲜血如泉水一般从伤口涌出，她性子极是坚强，剧痛之下，竟然哼也不哼一声。她忍着痛将匕首抛给离她不远的静留，也管不到静留是否接到，就已眼前发黑，颓然倒下。江利子见恋人倒地，她身子难以移动，只能尽力伸过胳膊，让蓉子不至于在倒下时头撞到坚硬的地面。

蓉子意识朦胧间触到温暖柔软，她奋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她的爱人苍白憔悴面容，唇边犹带鲜血，可那眼神里传递过来的温柔爱意，却是她一生中看过的最美的风景。此时大楼砖石剥落，灰尘簌簌而下，而那厢静留夏树若无奇迹，要战胜千歌音可谓千难万险。今日之战，或许每个人都再难幸免，可她二人心中同时都想到：“人生匆匆，谁人不死？可是有如此之人，如此之情，也不枉度此生。”

蓉子勉力挪动身体，凑到江利子身边。她这一挪动，在地面上留下一片血迹，江利子急道：“你做什么，别动弹。”

蓉子伸手拥住江利子，低声道：“若是今天逃不出去，无论是被烧死还是压死，我都要人知道，我们是一对，别把我们分开。”

江利子心中一阵酸楚，一阵甜蜜，侧过脸吻了吻蓉子的脸颊。她这些年出生入死，可此时刀光剑影，生死在睫，可内心平安喜乐，更是生出一股信心，道：“你放心，我们都不会死，我们一定会赢。”她的目光投向静留，在此绝境之下，就是真龙之力脱开锁链，一飞冲天之时。

静留此时可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看着千歌音和夏树斗在一起，一个是自己曾经爱过的人，一个是现在托付生命的恋人，这场战斗如此激烈，只能以其中一个人的死亡而告终。她内心焦急万分，却又茫然无措，想要插手又无能为力。正在此时，她眼前寒光一闪，本能地扬手去接，一种熟悉的触感由手入心，原来是那把刻着月之图腾的细长匕首，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二十年前，她用这把匕首，杀死了月之巫女。而此刻握着那熟悉的刀柄，手指摸到那由许多线条终归一点的月之图腾，仿佛命运的轮回，也画了上了一个终点。

此时千歌音对夏树逼迫愈紧，已是化守为攻。千歌音袖剑横扫，剑尖划向夏树咽喉，夏树只得出剑抵挡。两剑相交，只听得“叮”的一声，夏树袖剑折断，一半断剑高高地飞向空中。

可夏树临危不乱，断剑之时身子后仰，在空中翻了半个筋斗，落地时正好抓到江利子扔过来的手枪，她心中一喜，抬手举枪对准了千歌音。

千歌音冷哼一声，横过袖剑，剑身击打在正在空中下落的那半截断剑上，那断剑势如流星，射向夏树。只听见夏树痛呼一声，手枪陡然坠地，鲜血也随之点点滴落到地面上。

原来那半截断剑射穿了夏树的手腕，牢牢地钉住。

眼见千歌音飞身跃起，袖剑由上而下刺向夏树，静留不由得惊呼一声“不要”，猱身而上，向千歌音飞扑过来。

千歌音跃在空中，听到脑后风声，她已知静留接了原属于自己的匕首，那把匕首锋锐无比，更何况握在百年难遇的妖龙之手。她不敢怠慢，立刻沉腰拧身，在空中竟能转身，身子尚未转回，腕上袖剑已划过一道新月形的弧线，这招攻守兼备，敌人若是持匕首刺向她，非得回刀防守不可。

可当千歌音回头看清对面的静留，却大惊失色。静留将匕首反握掌心，刀尖向内。原来她虽然朝自己扑过来，却只是想抓住自己，到了此时此刻，她也没有想要伤害自己。

千歌音急收剑锋，可是招式一出，已不是轻易能控制住的。只听见静留惨呼一声，重重摔落在地。原来她虽已堪堪收回剑尖，未曾划伤静留脸颊，可是袖剑带起的劲厉剑风，已经掠过静留的眼睛。静留曾因伤病而比平常人脆弱的眼睛，被这锐利如刀的剑风划伤，眼前陡然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夏树见静留惨呼倒地，千歌音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她不明所以，生怕静留再被伤害，提气疾冲过来护住静留，惶急问道：“静留，你怎么样了，受伤了么？”

静留颤声道：“我眼睛……瞎了。”

此时厅内一片寂静，似乎连楼上的倒塌声和烈火燃烧声都退去了，只能听见所有人沉重的呼吸声。

千歌音脚下一软，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她虽然在来时内心绝望至极，想要和所有人同归于尽，可是眼见到她爱若珍宝的人，竟然被她自己弄瞎了双眼，方才明白自己可以毁灭世界，唯独这一个人她是万万不愿意伤害的。

夏树看到静留那双平日里又是妩媚又是狡狯的眼睛，此时已是茫然无光，心中痛不可当。她咬紧牙关，眼睛里满是泪水，忽地大吼一声，左手拔下右腕上的半截断剑，向千歌音扑了过去，招式凌厉至极，只攻不守，全然是拼命的打法。

夏树心性单纯，在她心中静留的安危比自己的生命更是重上百倍。她此时只是一心要和千歌音同归于尽，只有打倒千歌音，静留才能逃出生天。而自己死了也不打紧，她早就签过指定捐献眼角膜的协议，若是自己死了，静留能用到自己的角膜而复明，那可比什么都好。

静留跌坐在地，眼前黑漆漆一片，可她狐耳已臻化境，夏树的心思，千歌音的痛苦，还有蓉子和江利子的奋力挣扎起身，她全然知晓。可是她耳边听到激斗之声，担心夏树安危，可双目不能视物，真是心急如焚。

静留此时深陷死境之中，内心大是绝望。正在这时，却听到江利子低声道：“静留，聚精凝视，意在力先，你试试能不能用鹰眼瞧见……”

静留内心惶惑，听到江利子这清凉如水的声音，不由得跟着她的意思去做。她曾经用过鹰眼，可以隔空视物。可当时双眼完好，此时双目已盲，已是难上加难。可是人在绝望之中，往往生出一股勇气，更何况她体内的真龙之力，当真是要潜龙出渊，飞龙在天。

静留眼前原本是漆黑一片，可是渐渐地，眼前由黑变灰，逐渐亮了起来，只是光线昏暗，如同在阴天雾霾中视物。她看到夏树身上多处受伤，动作之间，鲜血一点点飞溅，落在身边的地面。她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只能近身肉搏，仍然悍不畏死地向千歌音进攻，兵器越短，越是凶险，在她拼命的打法下，千歌音竟然一时不能奈何。

可千歌音到底技高一筹，而夏树左手不便，又是握着剑刃，两人武器相交，夏树吃痛不过，断剑终于脱手。千歌音抢上一步将夏树踢倒，袖剑也随之刺下。

静留用鹰眼看到夏树遇险，当下毫不犹豫，一跃而起，从侧面狠狠地向千歌音撞了过去。千歌音绝不提防静留此时会暴起，竟然被撞翻在地。静留猛扑过去，抱住千歌音，两人在地上翻翻滚滚，直滚了十米开外方才停下。

两人陡一分开，便是刀兵相见。千歌音袖剑滑出，静留亮出匕首，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此时是生死血斗，斗的是谁出手更快，性命只在一瞬间。

千歌音到底是圣殿骑士的最强者，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死在她袖剑之下近百名刺客，若论捕捉战机，干脆利落，无人能出其右。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千歌音终究还是快了一步，袖剑的剑尖朝着静留的咽喉直刺下去。

触觉总是比视觉来得更快，静留还没反应过来，咽喉肌肤冰冷刺痛，袖剑已经刺进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