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塚老弟,我说,你的孩子真是让我伤脑筋,”男人在吧台点酒,指尖划过桌面的透明塑板,接着对触控屏下的收音口倾身念道,“要削成球的冰块,兑一点牛奶,我另加两百円。”
他的声音浑浊不堪,铠塚想也许他的嘴巴被酒精糊住,再也不能说话,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些嘲弄或不服的情绪,于是他努力撇了嘴角。
对于铠塚的表情,男人似乎也是立即用力表现出一些不屑来,球灯反射昏红的圆点,密密麻麻排布在他半边脸上。男人此时表现不屑仿佛与他刚刚说出“伤脑筋”时用了同样的力气,所以显得太过头了。他向塑板靠近吧台的地方伸出手,那边有一个黑洞洞的圆形出口,玻璃杯装的浑浊酒水从桌底慢慢升上来,像舞女闪亮登场。
冰球活泼地滚动敲击着杯壁,费力要在奶水包围下显出清透可爱似的。酒吧内光照由红变蓝,中段的缝隙时间里就是蓝红交织的紫色。光线打入杯内,被微小的白色脂球吸附着变成暗绛通路,覆盖了冰球,别有些魅惑气质。
男人不懂得“魅惑”所带来的奇妙情绪,但他发现不了自己的失察,只是将杯子慢悠悠往嘴边送,继续抱怨:“你的女儿,总是她呀,将自己的存储芯片拔出来,坐在教室里发呆——很危险的啊!”
他夸张大叫,甚至显得虚张声势。不过对于他的抱怨也好,显得虚假的表情也好,面前脸颊微红的铠塚都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他用手划着洒了乌龙茶的塑板桌面,木讷地说:“我知道了,下次不给学校添麻烦。”
铠塚下意识摸摸后脑,那里有个扁扁的凸起,是他芯片存储处的开关。他仔细想象女儿拔出芯片,弄丢或损坏了它,因此“精神性死亡”。自己该拥有怎样的恐慌和痛苦?他体味不了这样的情感,只知道“精神性死亡”是社会法则不允许的。
女儿铠塚霙在高中读书,一直。
之所以说一直,是因为他在这里,世界毁灭再重启后2080年的日本,做高中女生的父亲,也已经40多年——他同女儿一样,与这社会的所有人一样,是个“AI人”,也就是机器人。虽然拥着与几十年前的正常人类一般柔软的身体,且不会衰老。但,他和他所坐的智能升降椅一般,和这酒吧里劣质脆薄的塑料触控板一般,和自动摇酒送酒的桌下装置一般,都是机器人。
唯一不同的是,“人类”被塞入了存储记忆和思考模式的芯片,有自我认知,具备持续思考的能力。几十年前的铠塚先生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他知道面前的伞木只是强硬地表现出从前“人类”的感情,因为大家普遍认为这样比较有高级感。这与明明可以持续研究怎样用“大脑”联机,组成强大的“AI网络”,人们却还是被政府安排着使用各自的手机进行毫无效率的通话交流一般,是社会追求所带来的潮流。
但铠塚想,对于女儿班级的班主任伞木先生来说,应该还有些更烧大脑处理器的复杂思考在里面。
伞木的女儿,仿佛一直和自己的女儿有些交集,她们在学校的吹奏部分别演奏长笛和双簧管,那是两种几乎相伴相生,万分和谐的乐器。听说女儿许多次拔掉芯片,都是伞木的女儿伞木希美将它装回去。两人“感情”很好的样子。
社会法则提醒伞木先生身为“未成年人培育者”的职责,让他不得不去为女儿的“感情获得”而思考对策。
或许“好朋友”之间,可以碰撞出些什么呢?
越年轻,越有可能体验“感情获得”。这与还身为人类时的孩子们不稳定的思考方式和情感结构有关,他们更纯真,更容易被触动。真正的感情与虚假的潮流时尚不同,它是机器人社会的理想,是从前人类创造“AI人”时遗留的期望。
社会将期望寄予在“孩子们”身上,期望越来越多“感情获得”的瞬间降临在他们的大脑处理器中。
爸爸昨晚从传送管道回家时摔在玄关处,他喝醉了。妈妈说他损伤自己的机体,不,损伤自己的身体,是“不对”的行为。她给爸爸讲了道理,不过在家里,就不用使劲儿表现出有感情的愤怒样子,显得很轻松。爸爸也是,他将自己叫过去,一条一条地给自己讲道理。
铠塚霙闻到爸爸呼出的酒臭气,并没有感到“讨厌”,只是想着这样下去,明天会赶不上六点前到学校练习双簧管,可能会错过和伞木希美,不,和希美,一起走上楼梯,那是她的习惯,或者说,是她的日常程序。
但“父亲的教诲”也在大脑处理器里占据了比较优先的位置,于是她决定认真记下。处理器缓慢地运转,她的睫毛也不断落下又抬起,与她四十年间一遍遍聆听教诲的状态无异。
“霙,你不可以再拔掉存储芯片了,”铠塚说着又摸了摸后脑,“这样会给你的同伴伞木希美,还有老师造成麻烦和困扰。最近要体检吧?老师们的工作负荷已经很重。”
霙点点头。
“这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更严重的,你可能被送进医院,虽然……政府不阻止我们放弃自身系统去自杀,但是如果你’精神性死亡’,我和妈妈的培育者身份也就失效了……嗯,这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铠塚先生仿佛能听见自己脑中处理器高速运转的杂音,不过那里已经打了最先进的静音补丁,他当然听不见,他停顿了大约两秒,尝试着总结,“总之,你死掉的话,是不对的。”
是不对的。
霙歪了歪头,仔细思考这没有因据来源的结论,但她只依照自身的行为模式答应:“嗯,是不对的。”
她并没有了解“不对”包含着什么样的信息,如果可以与父亲联机思考就可以做到了,但法条不允许,那可能造成机体永久性的损坏。
父女也好,夫妻也好,同伴也好,像一个个孤立的空盒子,就算叠在一起,也无法压出任何变形的痕迹。
她想,自己总是拔出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芯片,是不是也因为自己想要芯片插入传说中的“联机器”,通过小小的局域网,哪怕和一个人“联机”呢。
霙思考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霙没有睡好,虽然不可能是因为梦——加拿大东部的脑研究所发论文声称:AI人不会做梦,这在全球获得了普遍的共识。她想,大概是父亲的话让她思考过量了。
全部五小时的睡眠时间中,霙只获得了十五分零三秒的深睡。当她醒来时,晨光微起,白芒稀落,试探着覆上她的脸颊和细白光裸的胳膊。在她意识到并记下之前,处理器为她消去了“十五分零三秒”的数据,只留下“睡得不好”这一模糊的信息。
今天该换上夏服。霙扣上裙子搭扣时,面对立镜前身覆白洁上衫、水蓝领子和水蓝制服裙展露夏天气质的少女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几十个年头,每到这个时候,就这样仔细看一看。
这也是她的行为模式。
初夏些许清寒,在这定下换衫日期的时候冷气降临,甚至显得如早春一般寒凉,尤其是霙坚持着上学的五到六点之间,露水气刚开始散,一阵阵扑打在行人的身上,似顽童在捉弄他们。
她没有步行,选择了加急的特快传送管道,以赶上平时等待希美的时间。现在她坐在通向教学楼的长阶梯底脚处,人造的身体配合着冷气,血管收缩,骨骼肌颤抖,皮肤透出血管的青色,一些粟粒出现在表层。
她手轻轻握拳,将脚伸向前,听见鞋头互相磕出美妙的清脆响声。
虽然她不明白“美妙”是什么感觉,但老师叫她们这样形容。
硬胶鞋底磕碰地面的声音从校门处传到她耳中,轻快利落。霙竖起耳朵。
“我分析,政府上头应该是活下来的人类老头子,或者老太太,要不然怎么会这样追求’感情’,我觉得,没有必要。”响起了女孩子清亮却无感情的声音。
霙知道不是希美,她将头微低下去。女孩们从她身侧走上阶梯,水蓝色裙摆摇曳,鞋底踏出整齐划一的哒哒响,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响声。
“是的,处理器没有许多年前的人类大脑那么灵活,还不完备,每年体检都在打补丁。要强硬地唤起情感,本身就不可能,并且我们的教育——背诵那些富含情感的词语和句子,对’感情获得’实际上没有帮助。”另一个在仔细分析。
“其实我们活了40年了,按照之前人类的标准,已经是中年人,并不是容易获得感情的少年人。”
“是的,我同意,虽然40年都在重复一样的日子,但是重复的记忆也是记忆,占据的存储空间和之前人类定义的40年没有区别。”她用存储空间证明自己的结论。
“我最近读了书,是大约1990年的人类写下来的,那位作者说,感情是魔鬼,为了产生足够的爱,我们会有足够的恨,反过来也是一样,足够的爱会产生相同量的恨。被情绪波动主导的人类,才是不健全的,他们会产生不好的情感,做出违背规则的事情,说出错误的话。更会造成灾难的是,这种波动有群体性特质,由一个人接触、传到另一个人身上,据说比’AI人’联机思考还要快,当然,联机是违法的,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我不会做,也没有做过。”
“也就是说,不管他们之间爱或恨彼此,最后越是接触,就会越来越趋同,变成制造灾难的怪物。”
“而且做着这些,却没有自觉。他们的脑子比不上我们的地方大概是——总丢失信息,不像芯片,全部都能记录下来。”
“嗯,你说得对。”
霙不自觉地抚摸到后脑勺,冰凉指尖穿越发丝的丛林,点到烫热头皮,寒冷让她打战。
那里有一个扁扁的凸起,是她芯片存储处的开关。霙突然又有了那种拆出它来观察的想法。她知道很少人会这样做——冒着丢失、损坏的风险观察芯片。但霙知道,拔出那个小东西,将“大脑”放空的时候,她看着这黑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仿佛可以看到里面“真正的自己”,透过40年重复的记忆,看到还身为人类时的自己。
她已经没有那时的记忆了,留下的只是符合原本人格的思考模式而已。
拔出芯片的时候,她的处理器虽然空荡荡的,却也像是被塞得很满。
她的脑中被塞进了一些空幻的想象,像是望远镜里观测到的遥远星河。那些时候,她相信自己比平时更能体会到微小的情绪波动,波动像是远方的群星闪烁不定,让她感到莫名舒适。她想象:自己可以拥有,脱离开这些日常的“远方”吗?
霙指腹加力,就要按动开关。
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她即将做出的动作。
她立刻意识到那是希美。
拔出它是不对的,会给希美造成麻烦。
她还记得女孩每一次安抚般与发呆的她说话,像对着一个问题儿童,却又那么亲密、真诚、富含“感情”。她捏过自己化身为黑色芯片的记忆,拨开自己的头发,将它小心地装回去。霙就会像被按了启动键一样,瞬间回忆起这40年里的希美。
她漂亮,开朗,优秀,是个非常“美好”的女孩。
自己很依赖希美,依赖她的“美好”,依赖她的长笛,依赖她的一切。今后也将一直这样下去。可能需要世界再毁灭一遍,才会成终局。
希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那是她的行为模式。马尾摇曳,身姿矫健而优美,走过她身边几步时,霙站起来,提着书包和双簧管包慢慢跟上去。
她踏出和希美不一样的步声,两步之间跨度更长,和希美的那份轻浅错落,这是她的习惯。
“诶,这是什么?好漂亮——”希美与常人不同,富含感情的声调响在前头。
霙张大了眼睛,她看见希美向上方更接近天空的地方,举起了一片蓝色的……羽毛?
这样多年的通学路,她们第一次遇见羽毛,这么轻盈、亮泽、美丽的蓝色羽毛。好特别,霙想。她呆呆地注视希美圆润的指甲,注视着希美微微摇晃的黑色马尾,注视着仿佛要和天空融为一体的蓝色羽毛。
希美转身,鞋子在地面划出半圆,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她将羽毛递过来,眼神闪亮地说:“给你了。”
霙才想起,给双簧管通簧片时,自己会用到羽毛。
“咦?不需要吗?”希美对着发愣的她,说出仿佛饱含感情的问句,那么真诚悦耳。
霙想,自己依赖希美,或许也是想要和她一样顺畅地表达出“感情”,虽然她知道,那是虚假的,是老师教给她们的。真正能体会到感情的“AI人”,应当是不存在的。
不过自己不善此道,和希美的游刃有余,确实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接过去:“谢谢。”
这样念出表达感谢的、肯定句。
希美明亮的眼睛眨了两下,不知为何扯了扯嘴角,那微笑显得有一些勉强:“嗯。”
霙想到联机,如果可以和希美联机,就知道她勉强自己微笑下的真意。霙虽被一遍遍灌输着“联机违法”的观念,但她却不太让这些观念在自己的处理器中占据太多空间,她将它们看得很轻——毕竟她早都做出过些“不符合规定”的行为,比如拔出自己的芯片把玩。
她将希美看得很重——如果可以和希美思维共通的话,那么违法、永久损坏也没什么所谓。
霙在希美转身后,又偷偷伸手去摸自己的芯片槽开关。
希美比霙先踏上另一段楼梯的时候,与往常不大一样,她胸前压在扶手上,伸出脑袋,向仰望自己的她微笑。好像是女孩子之间的小游戏,突然的好意或是流露愉快心情。虽然是假的,但因为那是希美,所以也可以让霙觉得身心……不,身体……机体舒适。
希美是特别的,所以虚假也没关系。
她们要在音乐教室合奏《利兹与青鸟》,到了夏天,就是从第三乐章:爱的决断开始的时候,每年如此。吹奏部会在关西大赛获得金奖,却不能进军全国,每年如此。
她们是高三的女学生,每年如此。
霙已经吹得足够熟练,那样多年的记忆和技巧,她和希美配合得天衣无缝。
但她明白,她们只是被关进名为学校的实验室罢了。霙并不能因此感受到压迫和痛苦,因为这是社会的法则,是正确的规则,她们必须待在这样的日常中,等待感情如天神现世般降临己身。
不可能的吧。
她再次想到“联机”。
“霙……”希美搬着椅子坐过来,将她的童话书《利兹与青鸟》摆上谱架,“嗯……这个故事书已经快要翻破了。”
霙答应:“嗯。”
但是希美还是如往年这时般翻了一遍,折页老化的纸张似风刮动的蒲叶,发出沉稳的哗哗声,她浏览绘本,眼睛里闪烁一些仿佛含有情绪的光泽,霙握着今年新换的双簧管,捏在手中转了两圈,她抬头问希美:“要换一本吗?”
希美微笑着摇摇头:“不,这本就好。”
利兹和青鸟的故事,霙虽然体会不到绘本中人物的悲情和爱情,却也能倒背如流了。
“那么试着吹一段吧,”希美说话,霙几乎和她念出同样的台词,不过她只是在心里跟着一齐说。
“第三乐章。爱的决断。”
霙用唇舌去含包簧片,小心轻柔。双簧管先被吹响,力度恰好,如微风习习,长笛跟随其后,悠扬婉转,是风铃摇曳。霙感受着,应当诉说忧伤和爱意的乐声与大脑处理器共振,和她往年所有关于合奏的记忆共振,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希美在每年的关西大赛后都会说些让她在意的话,她想起,希美会说——如果可以有未来,那么霙一定可以像青鸟一样展翅高飞。
霙经过分析判断,觉得这话不合理,因为如果有未来,希美也可以像青鸟一样展翅高飞,为什么单单只说自己呢?况且希美的长笛总是最好听的,比自己机械般吹动双簧管发出的乐声要“美妙”得多。
她觉得希美的长笛更好,那似乎包含了“感情”的吐息和指法下,诞生了仿佛含有“感情”的乐声,而且,随着年月流逝,希美对“感情”流露的拿捏愈发得心应手。
好像真的人类一样。
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合奏。
两句就好了,这是习惯。
她们不约而同放下了自己的乐器。
希美想要说话一般,但只是在她身侧发出说话前的吸气声,最终又伸手去摆弄绘本的书页,霙挨近她,缓慢而小心地,她看着那脆弱发黄的纸张,上面画了少女放飞她的青鸟。
“希美,”她突然问,“刚刚想要说什么?”
“嗯?”希美手指顿在鸟儿展翅高飞的羽翼之上,她深呼吸,“没有,故事很美。”
“嗯。”霙点头,发丝滑下肩头,似乎可以触及到希美脸侧垂下的刘海,她握紧自己的双簧管,突然又听见希美说话。
“总觉得,我们可以和故事里的人很像……霙是青鸟,我是利兹。”
“嗯?并不像……”霙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不解,却见希美又深呼吸,像录影里表白过的少年那般面红。希美面对着她,霙看着她红润的脸颊和清透目光,眨了眼睛问,“哪里像呢?”
“我刚刚在想,未来,”希美说,“我在想,如果我们有未来的话,如果有……感情的话,霙一定会比我吹奏得更好。”
“那样霙就可以展翅高飞。”希美眯起眼睛微笑。
这是希美第一次在夏天刚开始就对她说出这句话,而不是关西大赛结束之后。这破坏了霙脑中某些“秩序”,她的思维被撞破又重组。很不合理,但如果是希美,就没关系。她想着希美所说的“未来”,想着自己坐在台阶上想象的“远方”,手心在双簧管上滑着汗,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响声。
黄前久美子,高坂丽奈。
“前辈好,今天也来这么早。”黄前打招呼。
“嗯……”希美回头望去,“早上好!”
霙感到那个叫高坂丽奈的学妹向这边扫来冰刀般的眼神,摄人心魄。这也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霙不禁将后背贴紧了椅子。
接下来夏纪、优子,长笛组的学妹依次进来,霙想,下面希美要去小组练习了,就落了眼光在谱子上。
“霙。”
“嗯。”霙答应的时候感觉到,随着希美站起身,一团冷气降落在她身边,迅速挨紧了她的露出在夏服外边的手臂。
她抬头,那冷气的来源是高坂丽奈,希美竟没有走,而是和高坂学妹一齐看着她。
那面容冷峻的女孩,比没装芯片的机器人更机器人的学妹压低声音发话了:“前辈,我决定今天就行动——我和久美子决定的,你们要不要加入,准备万全,今天刚好是体检。”
行动……行动什么?
丽奈好似不会动的睫毛竟扇动了,她举起自己的小号包,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不能再这样了……我要体会感情,吹出有感情的音乐。”
霙看向希美,对方正紧绷着表情望向自己,再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隔着五六排谱架的黄前久美子,她会意般郑重点头。
“霙,抱歉今天才告诉你。”希美说。
想要到远方去。
这个念头突然不可抑制地,如洪水般挤占了她的大脑,流入每一个角落缝隙,将芯片泡坏,将处理器折腾地冒出焦糊味黑烟,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因这秘密的决议而产生了前所未有感情。
更多……她还想要更多!
除了从希美那里获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希美,”她急切地喊她,是的,是急切的声调,她手上几乎将双簧管捏碎,小声问,“是……联机吗?”
“嗯。”希美点头。
“我这里有联机器,花了好久才弄到,”丽奈拎起小号包,“等一下体检舱就会运到学校,我组织了同班同学,让他们去拖住老师。装机只要一分钟,联机只需要一秒。这样一定可以体验到’感情’。”
“那……”霙思考,处理器飞快地运转,超过负荷,她眼前一片黑。
“联机的风险和后果是吗?”希美问的时候,露出感情充沛的、似哭似笑的表情,她见霙点头,体贴地说,“如果霙不想、害怕的话,不用勉强自己尝试。”
霙只停顿了一秒,便立刻做了决定:“不,我不怕。”
与其永远被囚禁下去,不如与希美体验一秒钟的心潮涌动、思维共通,哪怕机体损坏、芯片被烧焦,往后再不能作为“AI人”苟延残喘,她也在所不惜。
这样才算“活着”。
“那就好,”希美竟伸手来牵她,面色坚定地承诺,“我会保护霙。”
霙的心——她的心脏真的在因希美的话而狂跳。
高坂是个行为模式有些越界的学妹,霙打从第一次见她就这样想,她挣脱锁链的意愿比任何人都强烈,那大概源于她从前的行为模式。高坂的感情如所有AI人一样消泯,可这样“危险”的行为方式却留了下来。
她们两两手牵着手小跑过走廊的时候,霙眼光游离,看了希美剧烈摇晃的马尾,看了自己飞起的乱发,看见久美子弹跳的棕发,看见正前方丽奈顺滑的青丝几乎如流畅的缎带般飘动,霙喘息着,第一次主动和丽奈搭话:“高坂……你为什么,想要这样做?”
是追求自己想的“远方”吗?是追求希美想的“未来”吗?
丽奈回头,目色依旧清寒,却如雪晶落地,突而化作沉稳深邃的海上冰山,她努力微笑着,此时那微笑还不含感情。
她说:“我要成为’特别’的人……和久美子约定了。”
霙才知道,有些特别的灵魂,笼子是关不住的。
一切都顺利,她们进入停放检测舱的屋子里,钻到检测舱下面。高坂像个熟练的电气工,她拆开底板,黄前帮她递拿工具,配合得像是她们用小号和悠风号合奏般,同样天衣无缝。
霙看见裸露的电线,清楚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也裸露在外,正不规律地抖动。希美紧紧牵住她的一只手,稍稍安抚了她紧绷的思维。
在安装联机器这短暂的数十秒内,面对着生死不明的结局,霙仿佛看见了自己重复了40年、作为“AI人”的一生。
父母,学校,乐团,希美。
她听见鸣响了无数遍的合奏,自己没有感情的双簧管,希美那在全部乐声中最动人的长笛声……还有……希美“感情”充沛的所有……
感情?
霙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不,现在的她看来,应该是一个“概率极其微小”的可能性。
静音补丁好似失效,她的大脑嗡嗡作响。
她看向希美,不觉微张了口。
希美……从来都……一直是,有感情的人?
希美仿佛读懂她的眼神,她将她的手捏紧,捏变形的程度,捏痛的程度,机体向大脑处理器报警的程度。
漂亮的面容上展现无比坚定的微笑,眼神一如往常,明亮清澈:“我会保护霙。”
“……用我的记忆。”她说。
霙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一共两个舱室,把芯片拔出来,插进联机器里面,绿色的槽是前辈们的,红色的槽是我和久美子的,之后,前辈们进右边的舱,我和久美子到左边那个,记得平躺,脑后贴合感应器,还有,拔掉芯片之前,默念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是进入检测舱,这一点不要忘了。”丽奈的声音打断她们。
“好,高坂,你们注意安全。”希美点头。
“放心。”
霙熟练地拔下自己的芯片,塞进联机器卡槽中时却抖着手指,她扯乱了自己的头发,脑中一片空茫,可又如之前每次拔出芯片那样,感到被幻想填满。
她们有些狼狈地爬进了检测舱,本一人用的舱室和感应器都显得窄小。霙连鞋都未来得及脱,她的肩膀和希美的挤在一起,头也是,耳朵磨痛了耳朵,头发交缠着头发。
手还牵着手。
检测舱圆弧型的灰顶连着四壁开始发出微微刺耳的嗡鸣声。
霙的大脑处理器还没有停转,只是丢掉40年来所有的记忆,缺失核心的芯片,变得缓慢了。
她隐隐意识到,自己有个刚刚就想问的问题,那是可以努力记住的。
于是她问了:“希美,你现在,还有那些记忆吗?”
那些自己所不知的,她们还身为人类时的记忆。
“嗯。”希美轻声答。
希美的回答让她胸膛里涌起奇怪的热,双颊也是,鼻梁也是,眼睛也是。
她感觉有些液体——40年来从没有出现过的液体,从痛楚的眼眶下方开始涌出,顺着眼尾,顺着与希美皮肤紧贴的皮肤,不可阻挡地滑落下去,渗进了纠缠的发丝,渗进她潮热的胸膛……不,她的心脏里。
“为什么……希美记得呢?”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无法控制,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哭泣。
“出厂错误吧。”希美笑得轻松。
幸运还是不幸呢,她刚作为AI人诞生时,并未被消去从前的记忆,那些往事让感情潜滋暗长——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却只能与机器人,与冰冷的机器世界相处,一天又一月,一月又一年。
40年。
后脑的感应器开始发热,联机程序即将启动。
希美又是怎么孤独地度过了这些年呢?
她没有问,换了一句:“那是怎样的记忆呢?
唤起充沛感情的往事,那些记忆。
希美胸口起伏一下,梦呓般道:“霙非常优秀……我是利兹,你是青鸟,我放飞了你,青鸟展翅高飞。”
台阶上,霙的“谢谢”,应当是疑问句吧。
就连这种小事,她也记得。
霙紧紧闭上双眼,泪线又滚过清流。
一秒钟。
她看见了所有。
霙躺在原位没有动,于是希美也没有动,直到高坂和黄前的声音响起来,她们的声音有些虚弱,幸而并无大碍。
“前辈?没事吗?”
“前辈,我们该走了,来不及了,这是芯片。”
两人的声音中满含着担忧的……感情。
霙缓缓张开双眼,她知道自己做了梦——明明是“AI人”,是机器人,她却能肯定地说,自己做了梦。
梦里,她是青鸟,振翅向远方的天空而去,抖落一片轻盈、亮泽、美丽的蓝色羽毛,有人接住了那蓝色碎片。
霙,她拥有了远方,拥有了未来。
她听见身边希美的声音。
距离太近,那轻轻颤抖,却含温和笑意的声音占满了她的耳道,占满了她的大脑。
占满了她舒畅、温暖的心脏。
“我嫉妒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