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林逸和苏钦在北京分手后,林逸回到英国,旧疾发作双耳失聪,同时最终认清自己的本心,与詹姆斯诀别。苏钦放弃原定和沃尔森医生去加拿大学医的计划,南下途中在安徽遭遇水难,被土匪劫掳,经受了一段非人折磨。现居南京,为金陵医院的医生,化名沈青黛。文章目前时间为1914年,苏钦24岁,林逸27岁。从我的角度,这章开始做新故事来看也可以。
本章阅读备注:
冬凌草,又名冰凌草,可入药。味苦、甘,性微寒,清热解毒,活血止痛。
青黛,又名靛花,可入药。咸,寒。清热解毒,凉血消斑,泻/火定惊。
感谢这世上所有长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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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少爷的脑袋差点儿丢在了回南京城的半道上。要说这金陵城里,柳陌花衢,莺莺燕燕的言传之中,工书画,知弦音,浪而不淫,狂而不狷,莫不以韩小少爷为美谈。
韩冬凌觉得脑袋稍微动一动,就跟散了黄的鸡蛋一样哐当作响,他记得最后听到的是风的呼啸声,也还记得没完全醒过来的时候,眼皮子透过针尖一样的亮光,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影子,面若春花,一双剪水眸子探下来,他看到她嘴唇动了动,旋即轻皱眉头。
这个眉头皱得美艳非凡,让他的心在记挂生死的缝隙里,还忙里偷闲地情动了一下。故此他醒过来之后,见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中间醒来的时候见过一个扎两根辫子的姑娘,你们这的护士?」张静仪忙了两天一夜,眼圈发黑,听到没好气回了一句,「没有!」韩冬凌不死心,伸手在脑袋边上比划了一下,还是笑着好言语道,「就是那位,辫子扎成这样的。」那是金陵城里攀花折柳声名卓著的公子哥儿,风流面皮,无赖性情,开口一双点漆眼睛便含情带笑,张静仪叫他看得脸上薄红,干脆彻底不答他话了,倒是年纪大些的那个接茬道,「长什么样儿?」韩冬凌指指张静仪,「长得比她好看点,也比她乖巧。」
张静仪一双眼睛,恨不得要把他瞪死了。年长的护士闻言笑而不语,两个人换完了药,一前一后地出了病房。张静仪出门之前瞅他一眼,回身来啐道,「什么护士,那是我们沈大夫,不许混叫了!」
苏钦每隔半月上一次紫金山,有时能得沈南言传身教,有时恰逢沈南去云游。沈南行踪无定,从中国的南疆到北域,一边饱览山川,一边问药寻医,她一直都有心同去,沈南却鲜有叫她一道。苏钦和翠儿上无父母,沈南膝下无子,这一对小女儿,苏钦锦绣无双,翠儿璞玉天成,很得沈南喜欢,于是便都收了做义女。「义父说」,沈映翠学沈南的腔调如今有模有样,「行万里路,尝百样草,非你力所能及。你生而慧眼,又心细如发,能思人所不能思,不必舍近求远。」
四月中,白朗军在安徽境内滋扰颇盛,传言白朗已与张勋暗通款曲,打算杀回南京。张勋原非北洋嫡系,此前被逼退出南京调防徐州,对袁世凯和冯国璋怨气甚重。流言甚嚣尘上,言之凿凿,这日第四师接报南京城外有匪军出没,王遇甲不敢怠慢,遂遣了一队人马至南京城外剿匪。出城一路相安无事,回城入沧波门时却遭遇了伏击。这一队步兵尚未与敌人打上照面,只听得四野轰隆隆炮声挟风而至,北洋军人仰马翻,死伤无数,沧波门离内城尚有距离,一时哀鸿遍野。幸而离沧波门不远有一个宪兵连,又幸而苏钦和几个大夫这一日正巧在连中,让四师好好欠了方营长一顿人情。
方营长心里得意,亲自来嘘寒问暖,以示体恤。那天他把枪口顶在苏钦的脑门上,面前是张挺周正的脸,虽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要给打烂了也未免可惜。苏钦道,「这药方上有十几味药,分量有别,有的要生入,有的要炒制,差了毫厘就不能作保救命。」方鸿升嗤道,「你当老子是吓大的吗?」「方营长自然是英雄虎胆」,她的眼睛穿过他握枪的手,一直看到他脸上去,看到了他心里,她看出来了他其实舍不得杀她。「我活着一天,如果方营长真的有要用这药救命的时候,于情于理,青黛也义不容辞。」她说话不再用旧时姓名,话说得很识相,但也说得心无畏惧。
韩冬凌顶着一颗散黄的脑袋,半睡半醒了几日,下定决心要好好见见沈大夫其人。他是韩家独子,锦绣堆里长大的小少爷,十二岁以前被家里的女人们宠成眼珠子,十二岁以后门外结交的又都是花魁娘子,各色名伶,论看女人的眼光,从来就没输过。
韩冬凌第一次正经见苏钦,是在一个饱食无事,阳光恹恹的午后,他摊开了报纸,正在支着头看今日要闻。先听见的是张静仪的声音,随后出现了一个他之前从没听过,比张护士的清亮嗓门小许多的另一个声音,声音是有些温吞软款的,比起脆生生来,就似是有点绵里藏针的意思。他不由翻身回过头。
他没有看见当初在生死缝隙中让他为之心动的美艳,他没有想到她是这样一副略显寡淡的长相,当然大体上也能称得上好看,但好看和美之间难免谬之千里。她是那种把笑面当成壳一样罩在脸上的人,眉头舒展,眼神安静,静得心绪起伏全不摆在台面上。韩冬凌为此吁了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这轻微吁气的神态和声气掉进了她的眼里,他看见沈大夫径直上前来。韩冬凌这才离得近了瞧她,细看下来行止风度确实不能和张静仪之类并称一处,只是因为面皮生得嫩,乍看就很容易叫人误会年纪。她问道,「你醒了?觉得怎样?」他便笑着回一句,「甚是不坏。」
她笑起来。韩冬凌要到日后才能知道,她这时候的笑其实也不是对着他的,而是对着躺在这个床上的每一个死里逃生,活蹦乱跳的人。这一笑让她脸上的壳出现了裂痕,眼里的静退潮下去,升起了一池子的演漾金光。面貌和刚进来时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叫恹恹暖阳照出一个灿烂的,镶着金边儿的剪影。
韩冬凌很听话地由着苏钦检查,她的动作很轻,指腹很软,俯身下来低声与他问话。她这个时候离他很近,韩冬凌轻掀鼻子,嗅到她身上混着几种他熟悉的味道,噢,他心想,原来还是个中医大夫呐。「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得好好将养一阵,免得落下病根。」他近在咫尺地盯着她看,由着肆无忌惮的色心在喉咙间冲撞,她是不够美,韩冬凌支着脑袋看着她换到别的病床旁,却想着要再把脑袋往她跟前凑一凑。
正在他借着这辰光,用眼睛从背后在吃沈大夫的时候,一排靴子声踢踢踏踏进门来,很不合时宜地把他的那些个无耻绮念给踢翻了。方鸿升走到他跟前,双手插在兜里,笑得比韩冬凌还要厚颜无耻些,「韩少爷,如果伤好得差不多了,就请吧。」韩冬凌晓得自己偷跑来军营厮混的日子到了头,也就乖乖地起身套上他的衣裳鞋袜。他收拾齐当了,走到苏钦跟前,拱手作了个大揖,正色道,「沈大夫救命之恩,冬凌不敢相忘,改日自当登门好好谢过。」
张静仪在旁听了,眉梢挑动,朝韩冬凌翻了好几个白眼,「谁问你叫什么了?」倒是苏钦闻言问道,「冬凌草?」韩冬凌平生最恨跟药材打交道,长到二十岁才觉得爹妈起的名字这么得天独厚,边点头边问,「敢问沈大夫——」他话未说完,方天渐对着他后颈就是一巴掌,「小鳖崽子!好了就赶紧滚,当我这里什么地方?!」
韩冬凌被他打得恼火,「你讲不讲道理?」「讲个屁!给老子滚蛋!」苏钦见惯了方鸿升发起火来满口粗话,居然还会有人想跟他斯文地讲理,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么一笑,便终于破壳而出,整个人都活泼生气起来,韩冬凌见了也不由眉开眼笑,就不再跟方鸿升这兵痞计较长短,「沈大夫的名姓我还是要问过的,不然如何好来道谢。」
张静仪一双眼睛简直要将他瞪死了,这人是属狗皮膏药的吗?怎么甩都甩不掉!韩冬凌在方鸿升的怒视和张静仪的白眼下面无愧色,只等着沈大夫回他的话。苏钦与他四目相对,韩冬凌正是个小少爷该有的样子,风发意气,开朗胸怀,离要端正做君子还差好些年岁,当下只管随心,尽兴,长得又着实清爽讨喜,她便应声道,「我叫沈青黛。」
韩冬凌的小跟班春生在门口等得急红了眼,这才见自家小少爷晃晃悠悠地迈出门来,想是遇着了什么好事,笑得尤其可亲可爱。但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许是在军营里厮混了几个月,许是大伤初愈,平时聪明机灵的小少爷不知怎么看起来笑得有些不甚聪明的样子。韩冬凌晃着依旧浑浑噩噩的脑袋,觉得沈大夫虽然人长得好看,但医术大约不怎么样。沈青黛。爹娘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原来是要为今日做个了断来的。
隔日方鸿升便叫人去请苏钦过来坐。他摆了一桌时令干果小点,沏上一壶雨花茶,很客气地给苏钦摆了个请的姿势。苏钦如今跟方鸿升已然熟了,心里知道他虽然面上粗鄙,但治军严厉,倒是从来不纵兵抢掠,欺男霸女,心倒不算坏。她于是捡了几样茶糕吃了,茶沏得刚好,饮下齿颊生香,腹中温暖,「好茶,方营长何事?」方鸿升被她笑意盈盈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没事我就不能请你吃个下午茶?」下午茶乃是他刚跟英国人学的新词儿,他觉得洋范儿,便拿来用了。却不想苏钦听了去,触到了她心里的一点隐秘牵念。她低头望向手里的瓷杯子,灰青色,百圾碎,大概是仿的龙泉窑,要不是有个人教她,她原是不懂这些的。方鸿升当然不晓得,这一句话,一盏茶,悄无声息间硌得苏钦的心疼了一下,他只看到苏钦脸色瞬息间便没有了方才的鲜艳颜色,她也不说话,把杯子搁下来,转头只望着窗外。
「咳咳,昨天走的那位韩少爷,你知道是什么人?」苏钦回转头来,一刹的功夫,脸上又重新戴上了她惯常掩藏心事的言笑晏晏,恢复了一贯的眉眼安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的问题,「他是金陵城里最大的药商,韩喻的独子。」她重新端起茶抿一口,「一般的公子哥儿不值得方营长这般殷勤待我。金陵城虽大,韩姓大户也不过几户人家,何况他的出身已经写在了他的名字里。」
「那你没看出来?」「看出来什么?」「他过两日必定过来谢你,不信你跟我赌一把。」苏钦殷殷笑道,「我从来不赌。」方鸿升一下子就听出来她先前的那句「看出来什么?」是在消遣他,大半年的相处下来,他反而有点糊涂了。这女人大多时候是个绝顶安分的人,几乎从不让人抓着错处,但他忘不了初见之时,他拿枪指着她,犹带硝烟的枪口在她额头烙下乌黑的影子,但她眉目凛冽,正如屋外的寒冬冷雪,那不是一个骨头里安分不脱轨之人的神情和行事。他为之骇然,甚而起敬。及至她改换名姓,就似脱下旧姓名加诸于她的种种苦与重,自此二月春雨和春泥,半山青黛半山稀。即便他对苏钦写给他的这句不求甚解。
「而今中国虽然面上一统,但各地割据,恐日后仍不免有混战之虞,方营长想为自己谋条后路,是为计深远。」「也是为你谋条后路。」方鸿升颇不知耻地补了一句。「韩家的生意现在是韩冬凌的两个舅舅在管,生意大多走的水路。」苏钦点点头,几乎不动声色地接下他的话,「但水路不受宪兵的辖制,得逼他们走旱路。」「韩家现下走的是孙营长的门路,我如果明抢,闹到上峰那里怕是落不了好,还得白挨一顿板子。除非——」方鸿升向苏钦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苏钦望向他片刻,叹口气道,「把舅舅们换掉。」
「韩家少爷若真的过两日来谢我,我自然是与方营长牵线搭桥把好话说尽。」「只说好话是不足以成事的,我要只想韩少爷卖个好,何必劳苏大小姐的驾。」苏钦隐隐有点猜度出他一番话背后的打算,不免哑然,「可我听说韩少爷一心赏风玩月,从不过问家业。」「如果他要过问呢?韩冬凌到底是韩家正儿八经的儿子。但你也晓得,这个韩家的独子,既不缺吃也不缺穿,从没有要求人的事,也从来不随便应别人的好。要想叫他做什么,得让他有个心甘情愿上心的由头。」
方鸿升这是要叫她去做这个由头了。苏钦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有人提议叫她以色事人,但她以为要以色事人,她这样的长相是万万不够的。近几个月来,她渐渐不会再日日都想到林逸,有一段日子是难熬的,熬了半年,把她褪色的旧衣裳都熬得整整大了一个尺寸,她的心终于不再常常激烈而尖锐的疼痛了。方鸿升今天的这一顿请,却叫她两次三番地想起林逸来。她想起某一年的仲夏夜,大概是宣统皇帝退位那年,风气尚新。夏风熏人,星河闪耀,林逸站在她的左手边,她偏过头看她,林逸的整个侧脸都潋滟生光,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美人模样。方鸿升若是见过林逸,恐怕就要大大提高以色事人的标准。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书上的好词儿都是写给林逸的,她站在芸芸众生里,也像立于百尺高台,一眼便能叫人看见。「韩公子这样的人,就算是有个新鲜劲儿,面上客气客气,方营长总不会当真了吧?」
方鸿升当然不是病急乱投医地异想天开,他在昨天进门的时候就瞥见了韩冬凌的不同寻常。韩小少爷年纪尚轻,出身富贵而性子骄矜,故而他的眼睛不会藏,也不需要藏。男人总是能一眼看穿男人有所欲求的眼睛,韩冬凌看苏钦的眼睛里,还带着属于男孩子对喜爱事物的娇宠。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是很愿意去换一换清粥小菜的,山珍海味譬如艳情的女人,滋味生猛,但吃多了容易败胃口,坏肠胃,经不起天长日久的消受。清粥小菜就不同了,何况这一盘,寡和淡是面上的,她的与世无争其实是争,天真无邪里藏着人间市侩,他若把这个饵抛下去,韩冬凌能忍住不咬钩?
「你们那个破医院,自己都吃不饱饭,你要不在我这里多当一份差,还想着能去周济谁?韩家这样的金主,可不是谁都能求得来的。大家打来打去,都是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大夫,你要做菩萨,十分让人尊敬,但菩萨也要吃饭,送上门的肉不吃,岂不是很没道理?」方鸿升说这话的时候,真心实意地露出了有点痛心疾首的模样。如果这件事能逼,他怕是早就拔枪上膛了。他知道苏钦聪慧,胜过许多人对她的以为,这也是方鸿升爱跟这个小娘们打交道的原因之一。
时事如此,方鸿升这样的骑墙派,做事无谓理想与信念,反而容易活得长久,活得好,他既是为自己打算,为苏钦的打算的确也算不上坏心。这世上有人医病,有人医心,有人医国,都不该嫌钱烫手,否则就是革命党,也要常常因钱龃龉。方鸿升说的没错,拒绝送上门的金主,是件没道理的事。
林逸是她的师,友,手足,她对她的爱千丝万缕,绞缠交织,她花了很长时间,想把这段感情条分缕析,最终知道是不能够的,但无论如何,无论林逸是她的什么人,她不能不爱她。便是兰因絮果,只这一件事,时光倒转,如何重来,她的心都始末不渝。
推门而出时,正逢春风骤起。她在室内喝一盏茶的功夫,天地之间,经冬余寒已然褪尽,又是一年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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