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阿斯卡王國的最高審判法庭。
名為「最高」,很顯然的,這裡並不是犯點小罪小過會被移送的地方,事實上,就連一般的殺人罪強盜罪等等,都不是應該交由這種地方處理的。換句話說,即便是這裡也不一定會下達死刑判決--當然啦,說的是如果不是無罪宣告的話。只可惜雖然這樣說,其實會讓最高法官審理的案件,通常都不太可能會是無罪處置了。
情節特殊,案情重大,需要特別審慎對待的、甚至牽涉政府乃至王室機密的案子,才會需要來到這莊嚴肅穆、充滿沉沉殺氣的地點。
可以說是,一個絕望之地。
理所當然的,這樣的一個場所,是不會、更不該有經常使用的必要性,因此,法院的大門開啟的那刻,喔不,早在開門的時刻之前,已經聽聞風聲的民眾們便已圍聚四周,互相低聲細語,法官和犯人都還沒到,現場早陷入一片喧鬧。
等到運押犯人的馬車終於現身,那更是無法控制的混亂。
「喔喔!那就是今天要審理的……!」
「嘿--看起來是挺漂亮的小姐啊……」
「看起來挺憔悴的啊……在牢裡受了不少折磨吧?」
「……」
裝著犯人的箱子,當然不會是什麼包廂,而是人們一眼就可看透的籠子,然而,和一般而言由木頭製成的囚籠不同,如今經過人們眼前的,是用金屬打造的特別籠子。
很明顯的,這是個極度重刑犯。
民眾們看得見籠中的人,當然,籠裡的女子也可以看見他們。
只是,伊茜並不想理會這些。
她已經筋疲力竭了。
沒有人提問「她究竟犯了什麼罪呢?竟然受到這樣的對待」。沒有人。
不過這並不是不正常的,因為,大家早就知道她的罪名是什麼了。
咚!咚!法官的木槌重重敲下,於宏偉的法庭內陣陣回響。
「本日,關於『愛維麗婭公主侵犯事件』的審理,現在開始。」
「被告上前。」
「……」
伊茜拖著沉重的步伐,獨自一人走向被告席。
途中,她環視了下周圍環境,儘管這會消耗她頗多的氣力。
許多人旁觀。不是所有最高法庭的案件都會開放旁聽,不過這起案件是開放的那類。她大概想得到原因,不過多想的話只會傷神,便不太去在意了。
反正不管怎樣都沒差。
她比較在意的是……王家那邊的旁聽席。
這天,那邊還充當著「被害者的席位」。
「那麼,請容本人簡述本案概要。」
一如正常程序,王室檢察官開始了他得意的表演:
「被告伊茜.賈絲汀,是王室的……請容本人更正,應該說,原本任職於王室的專屬護衛隊,由於其能力與資歷,在案發當時位職我國敬愛的公主,愛維麗婭第二公主的近身護衛隊隊長。原來這應該是最好的安排,只可惜,由於在任材方面負責的人士沒能注意到被告的品行問題--或者應該說很遺憾的也注意不到--於一個星期前導致了慘劇的發生。」
他清了一下喉嚨,繼續說道:
「各位(法官們)應該都清楚,身為公主的近身護衛,人選的要求勢必是比一般情況要更為嚴格。首先的條件便是必須為女性。這當然是為了避免護衛對公主殿下有什麼非分之想,所不得已採取的措施。在這其後才是針對護衛的武術、應變能力等等的要求。原本這應該是完善的措施了,然而,儘管有著這樣的防備,可憐的愛維麗婭公主還是被--同為女性的--她的護衛隊隊長給侵犯了。由於犯行情節重大,且事關王室的尊嚴,本人請求施以最嚴厲的刑罰。」
「……」
胡扯啊……伊茜這麼想著,但其實,她就連這麼想的餘力都沒有了。
觸犯了最嚴重的禁忌「侵犯王室成員」的嫌疑,讓她在大牢裡自然不可能好過,連日的拷問折磨已經耗盡她的身心,全身可見的可怕傷痕透漏了黑暗裡的殘酷。即便再高大健壯的身軀,也終究是肉體之身,而如今的她,連靈魂也被血液拖累。
「被告伊茜,妳於一星期之前的午夜,潛入愛維麗婭公主的閨房,並且以最殘暴的手段侵犯了公主殿下,可說是罪不可赦。妳是否認罪?」
「……我……」
對檢察官(說起來,他叫什麼名字啊?好像剛才有說,但她完全想不起來了)的質問,結痂了的雙唇間,虛弱的話語斷斷續續地流洩而出。
「我……確實……那天……進入了公主……的房間……」
現場一片喧嘩。
「肅靜!」
「我……和公主……發生了關係……」
「這麼說,妳認罪了沒錯吧?」
檢察官得意地笑了,然而伊茜使盡了力氣,果斷地搖頭。
「不……!我沒有罪……我沒有侵犯公主……侵犯愛維麗婭……!」
「什麼?」
「愛維麗婭……我和她……是兩情相悅的……」在眾人的詫異之中,伊茜說完最後一句話,隨即呼出一大口氣,連同剩下的所有力氣消耗殆盡。
「我,無罪……」
「這簡直是在胡扯!公主殿下怎麼可能主動和妳發生關係!」
檢察官如此怒斥著,然而,另外一道聲音反駁了他。
「怎麼就說沒有可能了?這麼斷定,不是太過武斷了嗎?」
那是伊茜的律師,記得名字好像是米邁爾吧。他正幫著伊茜強力地辯護。
「用腦袋想就知道了吧?高貴如公主殿下,怎麼可能--」
「喔,你的意思是伊茜小姐出身低賤,因此公主殿下不可能主動與她尋求關係囉?」
米邁爾用調侃的語氣對檢察官說著。
「也就是說,根本沒有實際的證據囉?只是你『理所當然的想』,是不是這樣?」
「你說什麼……!證據當然有!來啊!傳證人!」
證人似乎是公主的貼身女僕。
伊茜與這名女僕不熟,也沒記住她的名字,不過聽檢察官說的話,好像是叫做梅莉兒的樣子。
「梅莉兒,妳身為公主的貼身女僕,勢必對公主殿下的生活情形十分了解,是不是?」
「是、是的……」
梅莉兒怯懦地回著話,這也難怪,畢竟一般而言,她這種人就算活上兩輩子,也幾乎不可能有機會到最高法庭來作證呢,這種地方帶給她的,只會是恐懼的感覺。
「那麼,由妳來做證,上星期的午夜,妳是否看見--這個人(指向伊茜)--進到愛維麗婭公主的房間裡頭?」
「是、是的。」
「那麼,妳有沒有注意到,她到房裡做了什麼?」
「是的……我知道。」
「那麼,她做了什麼?」
「……」梅莉兒遲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那個……我知道……自己其實不該偷聽的,可是……一不小心就聽到了……伊茜隊長進入房間後一段時間,她和公主大人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喔?那是什麼聲音呢?」
「……」
女僕的臉頓時變得通紅,似乎不太願意再說下去的樣子。
然而,檢察官的追問,讓她不得不將自己所知說了出口。
而她說出的內容則令得現場許多人臉紅心跳。
「也就是說,基本上可以確定,這位隊長……應該說前隊長進入房間後,就對公主做出了--『那種事』,我說的沒錯吧?」
「嗯,是的……」梅莉兒羞怯地低下了頭。
檢察官再度露出勝利的表情。
「看吧!這已經完全證實了,被告的罪行是無庸置疑的!她進入公主的房內過後,便憑藉自己的武力襲擊了殿下,是罪不可赦的殘忍行為……」
「……我說,檢察官閣下,您是否弄錯了什麼?」
話語突然被打斷,犯人當然是那位正氣凜然的律師。
「您剛才的提問根本沒有解決問題,事實上,只是證實了我們早就知道的事情--亦即伊茜小姐確實和公主發生過關係--而已,不是嗎?」
「什麼?」
「可是,針對關鍵的『公主殿下是否被侵犯』,根本沒有新的進展。」
請容許我對證人進行發問--獲得許可後,律師轉向證人的女僕,對她問著:
「剛才檢察官閣下也問過妳了,妳對公主--愛維麗婭公主殿下的生活起居情形十分了解,對吧?」
「是、是的。」
「公主殿下會與妳分享她內心的想法嗎?」
「啊……偶爾會的,因為……雖然不到足以自豪的地步,可我受到公主大人的賞愛,有時會聽公主大人傾訴一些心事。」女僕笑著這麼說。
「那麼,我要問妳一件事。」
米邁爾彷彿模仿著檢察官一般,伸手指向伊茜。
「公主殿下有沒有跟妳說過,她與這位伊茜小姐,是什麼樣的關係?」
「……有的。」女僕點了點頭。
「那麼,是什麼關係呢?」
「伊茜隊長……是公主大人的近身護衛隊長,也是公主大人最信任的人。而、而且……」
「而且?」
「而且……」梅莉兒戰戰兢兢地表示:「公主大人也說……她是……公主大人的……愛人。」
這個證言一出,法庭的動亂便如同發生爆炸了一般,令得法官多次要求肅靜才終於平息。
檢察官的臉色十分難看。
「那、那不過是一介女僕的妄言!不能採信作為證言!」
「這樣嗎?閣下您剛剛不是還想採信她的說法嗎?」
律師巧妙地諷刺了下對方,隨後開心地表示:「也罷,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請位可以採信的證人,來獲得證言吧。」
「證人?是誰?」
「請法官容許我請出這位證人……啊,看來好像不用了。」
需要抱歉的是,剛剛形容女僕證言造成的混亂如同爆炸一般。這點可能需要修正一下。要不然的話,現在這位證人出場所引起的,可能是必須形容為核爆的事物了。然而這個國家沒有核彈。
就連伊茜都激動地站起了疲憊不堪的身子。「愛、愛維麗婭!」
「……我是阿斯卡王國第二公主,愛維麗婭.米莉.阿斯卡。」
美麗的公主走到了證人席上,對律師的致意揮了揮手表達免禮。
「感謝公主殿下今天親自到這兒作證……事不宜遲,請容本人詢問殿下。」
律師清了清喉嚨,問道:「請問公主殿下,今日的被告伊茜小姐,被控訴於一周前的午夜侵犯了您,此事是否為真?」
「……絕無此事。」
旁觀的人群議論紛紛。
「也就是說,當時雖然伊茜小姐有進入您的寢室,然而並沒有和您發生關係?」
「不,我並沒有這麼說。」
愛維麗婭勇敢地說道:「我們當時……確實發生了關係,梅莉兒沒有說謊。只是……」
「只是?」
「……我並不是因為被侵犯,才與伊茜發生了關係。更明確地說,我是主動與她發生關係的。」
喧鬧聲更加喧騰,然而就連法官也忘了阻止群眾。
「請容我一問,為什麼呢?」
「……因為我愛她。伊茜是我的戀人。」
公主平靜地說出這些話。
而其他人想必是不可能平靜的了。
「我愛著伊茜……我們是兩情相悅的,絕沒有什麼強迫的事情發生。可是……可是……」
公主的冷靜逐漸剝落,顫抖的語氣顯示其內心的激動。
「可是……她卻因為我……而被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我真的……真的好難過……對不起……」
她轉向面對伊茜,眼角的淚水已然不爭氣地流淌。
「對不起……伊茜……!我讓妳受苦了……」
「……」
不,沒關係的--伊茜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畢竟現在說話可能比較耗力氣。
然而,即便只是這樣,她的所思所想,也能傳達給愛維麗婭了吧。
「肅靜!肅靜!」
法官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連忙打算整頓現場秩序。
然而或許時機已經晚了一些。
「……如同剛剛的證言所顯示的,由於伊茜小姐與公主殿下是真心相愛的,因此,此間絕對不存在什麼強迫的問題。」
律師在這紛亂的場面中,仍舊風度翩翩地娓娓道來:「這只不過是一對相愛的情侶再正常不過的互動了,我請求法官大人明察,勿將虛妄的罪名加在無辜的人身上。」
「什、什麼東西啊!」
檢察官這下可急了,甚至口不擇言:
「說什麼兩情相悅啊!她們都是女的啊!發生關係有什麼正常的!明明就是亂搞--」
「……說什麼亂搞啊!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明明只是相戀而已,被你說成了什麼樣啊!」
--卻沒想到會發生什麼後果,導致場面更加失控。
如今,民意已經一片倒向伊茜一方了,「她是無辜的啊!」、「趕緊釋放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被你們折磨成這樣,多可憐啊!」的聲音此起彼落。
檢察官察覺到自己的失言,直冒冷汗地蹲下了身子。
律師意氣風發地面對著席上的法官們。
「……被告請上前!」
似乎理解到如今要解決這個場面,只能迅速地下達判決,最高法官連忙讓伊茜走上被告席。
拖著負傷的步伐,伊茜也沒多說什麼,走上了自己該去的位置。
「……剛才,吾等法官們已經得出了結論。」
法庭長鄭重但迅速地說著,想要平息動亂不已的群眾。
伊茜則是默默地等待著判決……
「我們宣布,被告伊茜.賈絲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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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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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茜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前方。
傷口讓她沒法順利前行,不過,她別無他法,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艱難地走著。
她默默地抬起了頭。
視線的前方,臺階的上頭,是如同地獄漆黑業火凝結的鋒利刀刃。
……真是可笑。
那樣的審判怎麼可能存在。
從一開始,結果便已經是確定了的,她早就心知肚明。
以兩情相悅為由,作為自己「不是侵犯公主」的證明?怎麼可能。
畢竟,自己不是男子,而是女性啊。
從她和愛維麗婭的關係被揭發,死刑的結果便是不可能逃開的了。
事實上,究竟是不是兩情相悅?根本不重要。如果她是一名男子,是一名貴族出身的男性騎士的話,那麼,或許結果會不一樣吧。應該說肯定會截然不同的。那樣的話,就算真的是侵犯而不是自願發生關係,第二公主的愛維麗婭也會被迫嫁給這位騎士吧。因為,她是第二公主呢。
然而,發生關係的是身為女性的伊茜,這就完全不同了。
不管怎樣,都必須以「侵犯公主」的名義,將她處刑才行。
這就是現實。血淋淋擺在她們眼前的現實。
「喂,走快一點!」
「……」
伊茜不理會一旁催促的聲音。事實上,她想理會也沒辦法,現在的她根本沒法快步行走。這樣的速度已經是極限了。
於是,她緩緩地、環顧著四周。
王室的旁觀席就在……嗯,算是有些遙遠的地方吧。他們肯定是要來檢查處刑過程的,不過,也不可能過於靠近處刑的現場,以免被汙氣給沾染上了吧。
愛維麗婭並沒有在席上。這是當然的,她現在應該已經被關在房間裡頭,根本連出門都不可能了吧。簡單來說就是被軟禁了。
連要見上最後一面,都沒一絲希望呢。
伊茜嘆了口氣。接著,她的視線轉到另一處角落,那兒站著負責審判的檢察官,以及她的辯護律師。
並排站著的兩人,都猙獰地笑著。「……」
嘛,這是理所當然的吧。任務順利達成了呢,高興是合理的。『就連本人也不知該如何為這等行為開脫……』米邁爾那生動的演說,可真是精采了。
對了,這麼說來,不知那位女僕怎麼樣了?『我……我聽到了……公主大人被侵犯時慘叫的時候……』
嘛,她倒是不恨她,從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來,她並不是被收買,而是被威脅了吧。這不是她的錯。
說起來,是誰的錯呢?
「這個噁心的東西!」
「趕緊處死啦!」
……
人們激昂的聲音回響著,響徹了整個處刑場。
在這樣的話語聲中,伊茜寸步難行地走著,走著。
「還在拖什麼啊!」
「這個妖女!別眷戀了,趕緊死一死比較快啦!」
「演什麼演啊……」
「……呵呵。」
她笑了起來。
不,其實沒什麼好笑的,應該沒什麼好笑的,可是……
她不禁笑了起來。
一步,一步。
自己的每一步,都是迎向死亡的,更進一步。
然而,說起來……她後悔嗎?
「我後悔嗎?」
……答案,不是顯而易見的嘛。
怎麼可能後悔。
「愛維麗婭……」
如果要說遺憾,大概,就只有「沒能再見到她一面」這件事吧。
也沒能為她抹去悲傷的淚水。那些為自己流下的眼淚。
然而,即便這份愛意被多麼唾棄、嫌惡、憎恨……
一絲後悔,也是不可能的。
「……準備行刑!」
「……」
站在臺階的最頂端,彷彿理應可以俯視眾人。
然而待會兒,自己的頭反而將落到地上,任由世人踩踏了吧。
「……跪下吧。」
「……是。」
她默默地遵從處刑人的指令。畢竟,也沒什麼選擇了。
沒什麼好的選擇了。
她的頭被放到了檯子上,脖子感覺到了拘束,不過她沒法回頭看看。
「那麼,在行刑之前,有沒有什麼想說的話?」
「……」
伊茜沉默了一下,嗯,算是思考了一下吧。
然後,她再度笑了。
畢竟也不可能讓他們傳話給愛維麗婭了吧。
那麼,大概,只剩下一句話可說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
「……我,無罪。」
〔無罪宣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