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花店裡來了兩個像是風滾草般的幼童,一團青綠色,一團深藍色,在店裡轉呀轉,先是在店中心繞著淺木桌與方形木條板箱上的花桶們興奮比劃,過會又湊到一塊指著落地窗外的庭院發出開心的笑聲,轉眼跑到一旁的工作檯前驚呼連連,正當她打算前去問兩個小朋友需不需要幫忙時,風滾草般的他們又調換了方向,直往櫃台與冰箱間的包裝區跑,然後又是激動、高興的歡呼聲。
撲了空的歐蒂娜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安希。
「好有活力呀。」歐蒂娜說。
安希微笑。
「不放過店裡每一角呢。」
「放著不管不好吧,要是撞到,受傷了......」
歐蒂娜邊說邊聯想到小小的兩人一時不注意嗑到頭流血的畫面,碰倒大型盆栽或架子被壓傷的畫面,尖銳的工具刺傷與割傷流了一地血的畫面......
越想越心驚,歐蒂娜不放心地說:「我去提醒他們。」
才走了幾步,那兩彷若好奇寶寶的小孩就向她與安希跑來,氣喘呼呼地向她們鞠躬問好,然後相視一眼,掏出鼓鼓的小錢袋,說想要好多花,要編成花冠、花戒、花裙、花袍。
別開生面的購花原因讓歐蒂娜與安希面面相覷,兩雙充滿希冀又熱切的眼睛讓歐蒂娜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反應,只好重問:「花做成的衣服?」
「是禮服!」穿著白色套頭毛衣,深藍吊帶褲的小客人不服氣地糾正,「結婚禮服。」
「......結婚禮服?」歐蒂娜看著眼前兩雙亮晶晶的眼睛,不確定地說。
小客人重重地點頭,抿著嘴唇牽起一旁身高差不多的另一位小孩,粉粉嫩嫩的臉龐一臉鄭重。
撐著膝蓋,歐蒂娜扭頭看向安希,安希則微笑地示意她繼續聽下去。
被牽起的小孩慢慢紅了臉頰,紅成粉色的臉蛋被白毛衣與青綠吊帶褲襯得鮮嫩,盯著地板怯生生地說:「書本上說結婚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紅通通的小臉有點憂慮又有點開心。
「那為什麼要用花做的禮服呢?」她半蹲下來,應付著小客人,決定不提醒眼前的小孩,不能這麼小就結婚。
「春天有花的精靈,得到精靈的祝福會永遠幸福下去,很多花就可以吸引很多精靈。」
有人在這時朝著她們走來,開口向她們詢問幾樣花材的價格,其中有幾樣鮮花、永生花客人不知道名稱,因此安希與歐蒂娜打了聲招呼後便與客人走到店中心擺著兩排銀色花桶的淺色方形木桌前,報價並給予建議。
歐蒂娜的目光從安希身上移回,注視身高才過腰際還不到她胸口的客人們,感嘆地重覆:「永遠幸福下去呀......」
「嗯!」紅撲撲的小臉,水靈圓滾的眼睛眨呀眨,忐忑又期待。「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幸福下去。」
歐蒂娜拍拍圍裙,站直身體。
「我們沒有賣結婚禮服喔。」
「可是,可是.......」
最先開口的小客人拉住焦急不已了小孩,含著嘴唇,深吸一口氣,深深鞠躬,勉強地說道:「謝謝。」
歐蒂娜意外了起來,抱起雙手,故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說:「這麼簡單就放棄?」
「才沒有!」
「才不是。」
兩孩子激烈反駁。
歐蒂娜上身微向後仰,像個壞蛋一樣擺出傲慢的姿態:「喔?」
「你!你們都不相信我們。」急切地渾身顫抖。「明明比你們,比你們這些人還要認真。」
歐蒂娜愣了下,雙手慢慢放到兩側。之後半蹲下來,手伸往胸前口袋:「啊啊,都快哭了。」想要從裡掏出面紙。
這個動作驚動了不久前板著臉訓斥她的小客人,連忙挺身擋在兩人之間,雙手張開護住身後因為氣憤而眼眶銜著豆大淚滴的另一個小孩,瞪著她吼道:「你要做什麼!」
歐蒂娜停下動作,笑了,慢慢立起身。
——啊,都要變成惡棍了。
歐蒂娜覺得自己像個搖擺又惡劣的壞大人,想戳破他們天真的願望,又想看到他們固守童貞無欺的承諾。她邊想邊將注意力拉回。
「你想保護他?」歐蒂娜自己點了點頭,又再說道:「很勇敢。」
肯定與體恤的話沒有軟化對方的態度,小小的臉龐佈滿警惕,敵意依舊高漲,眼神絲毫不放鬆。歐蒂娜望著掐緊拳頭,彷彿已準備好隨時衝過來玉石俱焚的小客人,說:「可是只靠勇敢跟想要保護一個人是沒辦法結婚的喔。而且想保護一個人...可能......」
說到這歐蒂娜略為停頓,再開口時聲音柔和了些:「要是哪天沒有人再需要你的保護,你發誓要永遠守護的人比你更厲害,你怎麼辦?」
小客人一直緊盯著歐蒂娜,他發現眼前的人似乎沒有要攻擊他們的意思,帶著戒心,猶豫地問:「什麼怎麼辦?」他不明白歐蒂娜的意思。
「你想跟他結婚是因為可以保護他?」歐蒂娜說。
「我本來就應該保護他。」小客人皺起眉毛,拿出最肅穆的表情重申:「結婚是因為結婚以後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他有點不耐煩,他不懂為什麼大人總喜歡把沒關係的事湊在一起?但他不可以因為對方的錯而讓自己表現得沒教養。
只是他低估了自己的答案。
脫口而出的答覆讓歐蒂娜猝然安靜,她不發一語地打量壓抑著惱火與急躁的孩童,倔著青稚的臉,一聲不吭,大有絕不退讓的氣勢。
僵持一陣後,歐蒂娜忽然間像喪失了所有興致,一手插進圍裙口袋,另一手抱著後頸,漫不經心彷若應付似地隨口說道:「如果他不需要你的保護了,那你還會認為他該一直跟你在一起嗎?」
小客人的表情逐漸沉鬱,想反駁又像想到什麼似的,『他該一直跟你在一起嗎?』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
當他們向比他們大好多歲的人說他們要結婚時,從來不是不被當一回事,就是笑他們還小,或者乾脆讓他們別煩別鬧,就算有人願意花時間聽他們說他們要結婚的決定,過沒多久對方也會將之忘得一乾二淨轉身去忙其他事。雖然如此,他依然一有機會就睜大眼豎起耳朵觀察、蒐集如果要結婚那該做什麼準備,還有可能會遇到什麼問題。
有很多東西他目前解決不了,但聽起來跟看起來都只是些"只要長大就沒有問題了"的事,但"被安排"也是長大後會到的,而且他發現好像沒有看到有人能解決這個問題。
起初他沒有特別在意,直到有天他聽到老師們聚在一起談話,一下笑,一下難過,一下氣憤,他大概能懂他們在說什麼,"男朋友"、"女朋友"、"結婚"、"相親"、"家庭",這些他曾查過所以知道,就當他要離開時,他敏銳地察覺到老師們談話的氣氛變得壓抑,下一刻一句話讓他陷入害怕:「如果再沒有對象,家裡就要幫我安排相親了。逃不掉了呀這次......」
被安排與逃不掉,跟他打探到的那些一樣,長大了就一定會被安排一些事,討厭不能說討厭,生氣也什麼都不能做,有好多時候還要表現得好像很高興一樣。
逃不掉......如果逃不掉的話,至少結婚不可以,不可以被安排。
他只要跟他喜歡的人結婚,兩個人永遠在一起幸福,只有這個他絕對不能,絕對不能放棄。幼嫩的臉,強自含著嘴唇,倔降不已。
顧自隨意地捏著脖子,歐蒂娜好似沒見到小客人陰晴不定的表情,又說道:「如果不需要了,那你們為什麼要在一起?」
小小的臉龐上不言不語的執拗不屈瞬間驟變成驚懼。
歐蒂娜又問:「你對他還有意義嗎?」
這時,另外一個聲音突然炸響。
「才不是,你亂說!」
至今被護在後方的小孩掙脫箍著他的小手,怒氣沖沖地到歐蒂娜身前,用力推她。
「我討厭你,才不要你的花。」
歐蒂娜單腳往後退輕鬆化去攻擊。
「我好像,沒有賣花給你們喔。」接著側身避開接踵而來的推打。閃身之餘,歐蒂娜還不忘伸手托扶住重心失衡就要失足撲倒的小孩。
剛站定的小孩滿腔委屈與氣憤,全然沒意識到眼前雙手外攤擺出"你耐我何"樣子的人剛才伸手幫了他,拔高聲大吼:「我們才不要買你的花!」接著拉住魂不守舍的小客人轉身就要走。他好討厭這個人。
歐蒂娜收起故意激怒人的姿勢,環抱雙手,看著兩位小朋友們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補充:「不是賣,是送給你們。」
「才不要討厭鬼的花!」小孩拉著人加快腳步。
「拒絕收充滿祝福的結婚禮物,會不幸喔。」歐蒂娜加大音量,充滿惋惜地說。
『會不幸』三個字讓蹬著"咚、咚、咚"生氣腳步聲的他僵直,兩腳黏在地板上挪不動,他們要永遠幸福的。
內心波濤洶湧好一陣,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問:「真的嗎?」
一張小小的臉蛋塞滿糾結,又是皺眉又是瞪眼又是咬牙,眼前的人又好壞好可惡,但是,但是他們一定要一起,一起很幸福。
「不收花朵會不幸,」他癟嘴:「你沒有騙我們?」
聲音很小,小得就像氣音,但歐蒂娜還是聽到了,或者說歐蒂娜是豎起耳朵地專注,不漏一字地聆聽眼前想以結婚求得永遠幸福的兩位小客人。
歐蒂娜煞有其事地點頭,又補充:「花的精靈也最討厭小氣的人了。」
「可是.......」
歐蒂娜側過身,微仰頭,把兩手背在身後,做出要離開的動作,自言自語:「好可惜呀,前陣子才從魔法書上學會怎麼編出充滿祝福的結婚花戒和手鍊。」仗著身高優勢,她傾斜視角偷瞧著滿腹心事的兩孩子,加把勁說:「就算模仿外觀也沒有效果喔,這是跟花的精靈訂下的契約,只有我們才做得出。」兩孩子動搖的表情讓她笑意加大。「啊,難得想編,好可惜呀。」
話才剛落,她就瞄到了不知何時走回的安希,安希背靠收銀台笑宴宴地看她,一副等著看她能胡言到哪去的樣子。
不光彩的欺負孩童行為,不知道被看了多久。歐蒂娜的表情瞬間變得精采,恰好這時有個插曲掐去她的尷尬。
一段時間不言不語的小客人忽然出聲:「騙人。」
「嗯?」歐蒂娜鎮定地回過身。
「你一開始說沒有賣,現在才說有。」
擺出童叟無欺的表情,歐蒂娜半蹲下來說:「是沒有賣呀,因為跟精靈約定了只能用送的呀,好虧本呀。」
話說得俐落,後背卻涼颼颼的,一股接著一股,她能感覺安希帶笑的視線。
兩位小客人不知道歐蒂娜此刻的心虛,低聲私語一陣,其中一個問:「......你為什麼要送給我們?」
歐蒂娜說:「你不是說你們比我們還要認真嗎?」
量過兩人的手腕腕長與無名指指圍,歐蒂娜鄭重地告知他們需要整整兩星期的時間將魔法附著在戒指與手環上,否則會失效,這個消息讓兩小孩心事重重,跑到一旁討論一陣後終還是與歐蒂娜約好兩個禮拜後的星期六中午,將前來領取花精靈的祝福。
目送兩位小客人們離開,待他們走遠後,安希走到歐蒂娜身旁,饒富興味地看著背著她假意整理包材,極力淡化捉弄小朋友事件的戀人。
心知含混不過去,歐蒂娜慢下手上的動作,緩緩轉身,調整好表情,演繹著沉著與冷靜。
「鮮花保存不久,還是用乾燥花好。」
「嗯?」安希很配合,不戳破。
「他們的戒指跟手鍊,嗯......再做一對木質項鍊給他們。」
發現歐蒂娜的認真以待,安希決定先放下心中的疑問,專注在飾品上。
「乾燥花嗎?可是......」容易碎,而且也不易保存。
「用樹脂將乾燥花製成戒指、手環、項鍊鍊墜。」歐蒂娜說。有時她與安希會接以樹脂封存乾燥花、永生花做出各種手工藝品的特殊訂製,但這項服務沒有大量開放。
「要動手做乾燥花?」約兩個星期,那應該是沒有現有的乾燥花材,安希推測。
「嗯。」
「決定好花材跟樣式了?」
「手環用蔓長春和白色三葉草,紫雲英瓣做圓形戒,再將整朵紫雲英封進樹脂接在原木上做成鍊墜。」
「紫雲英瓣的圓形戒?」只放紫雲英瓣的圓形戒,不會太單調嗎?安希在腦海中依言大致勾勒了樣式與配色後問:「打算做人工切割面?」
「是呀。」歐蒂娜苦笑:「好像答應了項工程浩大的事。」
安希約略計算後說:「公休日要在家裡趕工呢......各有兩副,下星期的晚上都要待在工作間了。」
歐蒂娜倒吸一口氣,揉著後腦杓,字斟句酌:「我答應送給他們。」
「欺負小朋友後的賠禮?」安希語氣裡隱含笑意。
聽了打趣的話後,歐蒂娜臉頰一陣燥熱。「也不是。」
不再調侃戀人,安希柔和地問出從剛才就想問的話:「怎麼跟小孩子鬥氣呢?」
「嗯......他們,」歐蒂娜眼睛飄向一旁:「長得不夠可愛吧。」
安希好笑地睞了一眼歐蒂娜,輕聲說:「小孩子氣。」
中午用過餐,趁著店內無客人的空檔,歐蒂娜與安希打過招呼,推開裝有油壓緩衝的木門,打算摘取今早答應了的首飾素材。門還未合攏,一道影子咻地竄過門縫,在垂掛綠株的棚架下追上歐蒂娜,小手小腳並用,奇奇三兩下蹬上歐蒂娜的肩頭,隨後舒舒服服地臥下,等著專屬步攆載牠去曬曬飯後春陽。
店內,安希清點著花朵、盆栽的數量與植物們的狀態,一路檢查至工作檯前。
桌上擺著一罐乾燥沙。
她拿起罐子,裡頭是特訂的極細水玻璃砂礫。
看著散在其中的零星藍色指示顆粒,安希回想起那三樣特製。
蔓長春,白色三葉草,紫雲英,都非觀賞花,其中的白色三葉草甚至可被歸類成已野化的植物,而且這三樣花......
安希想到這,透過落地窗往院裡看去。
院子裡,春光燦燦,光線正好,彎腰撿選花材的歐蒂娜和她肩膀上晃動小腿的奇奇,一大一小融進碧綠盎然的景觀中,就像一幅生機勃勃的春日油畫。茂密的盆景、盆栽葉色翠綠,枝條垂懸的綠籬抽發著新芽,院生或盆養的各色鮮花花團錦簇搖曳生姿,重重疊疊圍繞著他們。
蔓長春,白色三葉草,紫雲英。
安希微彎眼眸,孩子氣就孩子氣吧,一起做一對春日爛漫的婚禮飾品,也挺浪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