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既是白夜也是永夜。
極光錯亂著天空呼喚半夜清醒,安娜掛在窗緣跳下跳上,左搖右晃呼喚睡夢中輕聲打鼾的女孩作她的玩伴。
舞廳內綿綿細雪飄散,吸引著女孩們的注意力,追趕跑跳碰遊玩得不亦樂乎,歡笑在滑雪中、打雪仗、堆雪人永無止境地迴盪,直到慘叫摻入笑聲產生懾人心魂的質變。
暴雪來臨了。窗外雪花棱晶由外而內凍徹心扉來得又快又急,極寒之刑宛如針尖般的細雨連綿不絕,扎進骨頭又刺又冷。
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冰晶微弱的反光相伴。永不分離似的,害怕與信任讓女孩們在漆黑走廊手牽著手,恐懼跟好奇邁進慘叫傳來的方向。
有扇門開了縫隙,透出暗室微光。門外掉了一匹布,安娜撿起來查看是一條酒紅色的圍巾。熟悉又陌生,那條圍巾初見時能見精緻的五條紋路呈現四方宛如冰晶的圖騰,在布匹上反覆出現,但越是注視越是完型崩壞。圍巾似是活了,突然噴濺鮮血又像條蛇纏上她的手臂,嚇得她猛地發出不似自己的尖叫甩開那條圍巾。
後來她驚覺尖叫並不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圍巾也只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到落地。她盯著跌倒在地身邊的同伴,對方的臉開始扭曲模糊。
是誰?
身體碰撞聲、花瓶碎裂聲、刀刃清脆聲接連從一道微弱燈光的門縫間紛至沓來,撕啞的叫喊像是男人又似受傷的野獸。
吵鬧、恐懼、怨恨、寂靜,這不是真正的安靜,而是暴風雨積蓄力量反撲的瘋狂。
「……你背叛了我。」
高大的黑影是童話中常常出現的巨人,幾乎高聳入雲。它緊握著散發無情光芒的利刃,腳邊蔓延著鮮血凝聚的湖泊,鮮紅的、暗紅的、純黑的,刺鼻作嘔的黑暗都被那個怪物吸收殆盡,作為黑暗的集合體,它本來還有一絲人形的模樣,現在似乎失去了本來是人的樣貌,專門吐出受害者淒厲的慘叫來使人恐懼、發冷、發寒。
有個女人,她注意到怪物身邊慘死的女人倒抽口氣,後退碰撞開門,她與它對上了眼神。
「……對、對,你們也是怪物的孩子。」怪物嘴巴吐出黑煙,往她們的方向接近。
情勢不對,安娜拉著腿軟的玩伴一同奔跑。長得深不見底的迴廊從她們的腳下凍結,讓黑暗沾染蔚藍清冷的光芒,她們奔跑,永無止境的奔跑在這座長廊,她不明白這究竟是希望還是另一場絕望。
跑進房間,下意識躲回那唯一的避風港。然而也是太過天真的打算,怪物很快就穿越門的縫隙,突破結冰的大門找上她們了。
那是一個不好玩的捉迷藏,鬼會將她們帶離人世間。她們只能躲進床底、躲進桌下、躲進櫥櫃,在一連串的刀光劍影中尖叫閃躲。
怪物發狂的笑聲很寒冷,把整個房間都凍結得寸步難行。
另一個女孩腳底一滑摔倒了,怪物趁機提劍欺近。
「艾莎!」
對是艾莎,她想起她的夥伴是誰。
下一秒鮮血噴濺。痛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安娜回頭看到怪物嘴角揚起令人發寒的笑意,低頭一看才驚覺利劍刺穿她的胸口。
仰頭倒地,隔了一段距離,安娜將作為夥伴的小女孩原本朦朧不清的樣子全都看清了,那淡金色的秀髮束成長長的麻花辮髻在身後,稚嫩又青澀、純真又清秀的面容布滿了淚水與恐懼。
她意識到這是夢。身體不會痛,然而她卻動彈不得。
「安、安娜……安娜……不──」
艾莎跑不動了,或許她根本不願意跑。她想走,站起來又跌回去,跪在地上匍匐前進,抱住安娜失去血液溫度開始凍僵的身子。
「啊真可惜……算了,反正安娜遲早要死,只是先後順序問題……」
劍尖包裹著血腥殺戮,反射的光都轉為漆黑的色澤指著艾莎。
「怪物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這個詛咒……只要殺了你,我就能脫離這個怪物!」
怪物尖銳利齒的嘴巴咒罵著不合理的控訴,艾莎哭喊著拚命道歉。
安娜在濃淡不清的視線中發現怪物的真面目,那毛茸茸腦袋沐浴著眾人的鮮血,血將它染紅、染灰、進而染黑,勉強能從沒髒污的底色看出來是一頭雪白色的狼人,它用金黃色詭異的眼珠鎖定它的獵物──再度接近了艾莎。
怪物停在逃命時弄掉的圍巾上舉高了劍,她勉強攫住流蘇的一角然後落空,「還差一點……」她自我鼓勵,她得保證萬無一失,深呼吸體內的血液似乎又往體外擠出,在意識不清中她抓住布料邊角猛力一拉。
「啊──」
暴雪撞開窗戶轟隆作響,怪物的吼叫、女孩的尖叫在那瞬間交互錯綜,過一會兒馬上回歸寧靜,只剩窗戶啪躂啪躂來回震盪拍打牆壁。
怪物死了。身上插著一把劍全身凍成冰塊,不曉得究竟是被殺死的還是凍死。
「……我的女神啊!」
進門一位黑皮膚的男人──是馬提亞斯,跑步慌亂得把他草綠色的軍袍弄皺了。他的臉龐充滿了疲憊與驚恐,背後隨之而來一隻雪狼,那雙黃色的眼睛跟怪物一樣可佈。
馬提亞斯在怪物身邊繞行,將露出的劍柄從冰中拔出,喀啷清脆的聲響後,雪狼跟怪物便煙消雲散了。
「陛下,臣以為──」轉身,他的神情沉穩而有威嚴,揚起往常見到的帶有寒意的笑容,向耳邊艾莎說了什麼。那個稚嫩的小女孩搖身一變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冰雪女皇,女皇將掌心伸向安娜,那是最後一次看到王的手。
「我不會讓你死掉,說不定這是唯一救你的方法……對不起,請原諒我。」
從心臟連著末梢神經都凍結的刺骨寒冷將視線模糊不清,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逐漸麻木,先是藍、再來是黑、最後是白,什麼都看不見了。
安娜陷入深深的睡眠,夢中好像還有什麼,耳邊只有一連串聲音的迴盪,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從未止息。
艾莎睜開眼睛的時候雙手正絞緊著,朦朧不清的視線逐漸聚集而清晰。
回想方才的事,眼前一片白什麼都記不得,只知道原來她不知不覺便打盹了。
那小小的睡眠實際上並不礙事,王座的光線雖然明亮但身上包裹層層堆疊的王袍,特別是厚重的皇冠令她的神情被陰影遮擋,難以讓臣子看得清楚。據說這樣比較有威嚴感,此外臣子也不敢隨意看他們的君王。
不過她還是害羞得臉頰紅暈,這時一陣輕咳從旁邊傳出,艾莎看到宰相馬提亞斯用眼角餘光掃過她一眼,然後又回到王座下,現時他們在王座大廳,聽凱宣讀給予漢斯護駕有功的賞賜。
「保護陛下是應該的,我不需要賞賜。」漢斯揚起不失禮貌的微笑,面對他們帝國的王者,似乎不畏懼似地,想用他爽朗的笑容給君主一個好印象。
「公子您不要賞賜,那要什麼?」凱說。
「我只求陛下寬限宮中的限制……像是活動範圍,我希望可以到馬廄。作為質子,賞賜並沒有用處。別苑的日子實在太過無趣了,我想偶爾可以騎馬或是打理馬匹當作散散心。」
思索一會艾莎下令,「准。」又瞄了一眼宰相,馬提亞斯沒有反應。漢斯道謝後退下了,最後只剩下艾莎與馬提亞斯在王座廳。
馬提亞斯結束他的閉目養神,「陛下認為我會反對嗎?」
「多少有,政策是你提的,我會尊重你的意見。」
「質子雖然是我作為牽制四大貴族的提議,但公私分明,該賞該罰都有依據。反正跟貴族攤牌的日子也不遠了,擴大活動範圍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如果貴族對國家有所貢獻、對陛下沒有威脅,我並不反對他們。」
馬提亞斯下台面對著艾莎,「倒是陛下您實在太過勞累了,早朝恍神是在思索什麼難題嗎?近期似乎魂不守舍。」
「……並沒有什麼,無礙國事。」
「那麼便是私事,難不成是安娜小姐,聖誕前夕出現的那位神奇小雪人……但您的私事也是國家整體的大事,您必須為帝國的最大利益著想。」
「……」
「吾皇,吾尊敬偉大的陛下……自從安娜小姐出現後,陛下您變得太過優柔寡斷了。您看看您,變得如此懦弱膽怯……人民見那冰雪女王應當要畏懼、應當要崇敬,現在都給您的私情毀了。既然它是您創造的小雪人,您也同樣可以將它扼殺。」
艾莎站起來幾乎是吶喊般的否決,「不行!」
那表情看不出真正的心思,馬提亞斯痛心疾首的悲痛又立刻取代說中艾莎心事時一瞬間露出的微笑。
「究竟過去那果斷又英明睿智,為了國家大計、公共利益最大化的那位王去哪了呢,難道隨著暗殺死去了?」
大膽。按照一般常理,馬提亞斯的大不敬是會被皇室禁衛軍驅趕甚至絞刑,然而沒有人能動他,他的勸諫是把架在脖頸上的利刃,總是深深威脅著艾莎,但是她明白那是為國家著想,馬提亞斯這位激進的平民代表總是為大義著想。
「請原諒馬提亞斯的無理,以往的您是不會讓暗殺者接近您任何一個指頭。我必須說出實話讓您保持嚴肅而冷酷,這也是您賦予我宰相職位的最大理由。」馬提亞斯舉高手獻出優美弧度的敬禮,「您是個優秀的棋士,各國間的角力都被您一手掌握,您在沙盤推演、戰略操弄上皆是一等一的君王。您的統治告訴您得有威權,不能對您的人民存有任何情感……您會害死他們,您的同情、您的憐憫、您的愛都是無用。別忘了,我們真正的敵人在北方……那些更加殘暴潛伏於黑暗中的威脅。」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艾莎癱軟著坐回那冰冷刺骨的王座,腳下踏著冰天雪地。「我知道,我明白……」舉手間的顫抖還殘留著王座手把的冰霜。
「您只能公平公正的理性去考量國家的未來,您也應當如此──無所牽掛毫無後顧之憂、天寒地凍也毫無畏懼,冷酷無情的威嚴高高在上被人民所崇敬,只以國家大義為重,這才是您應有的樣子。」他深深一鞠躬,「如果您不能放下您的情感,您下不了手,請讓馬提亞斯為您代勞,就像以往所做的,效忠先王、效忠陛下您,我都願意擔下惡名。」
「不、不用……我會做一個了斷。」
「那就好……但我還是要說,如果不除掉她,將是您被扼殺。」他頓了一頓,又說:「再過幾個月是國慶,是仲夏節……我們必須做出真正為國家著想,對之事。別像貴族,他們大部分對國家毫無貢獻、蠶食鯨吞、壓榨人民血汗、佔領一切財產、權力、地位,必須除之,以隔絕征服各國、統一世界之後患。」
馬提亞斯退下時,艾莎只覺得肩膀重量一輕能好好舒展一口氣。以前她並沒有太大感受,馬提亞斯也與平時無異,如果說這股壓迫感從何而來,那真的如馬提亞斯所說──是自己變了。
這個改變是好是壞,可以在現在這個時機說──並不好。艾莎知道她不能被情感所蒙蔽,她不能任性也不被允許她任性,冰雪會像嘲諷般脫離她,讓所有人遭受巨大的不幸──這是她所不樂見的。
凱再度進門,似乎是急急忙忙地回來,光禿的地中海腦袋瓜上殘留一層薄汗。
「陛下,採購完畢已經清點好就等陛下批准。」
「嗯快送出吧……嘿等等,有放巧克力?」
「稟報陛下,是。」
「需要多準備嗎?」
「多得數不清……不過宮外也能採購,太多恐怕一趟載不動得多出動一些馬匹。」
「這樣……娜基也記得帶上。」
「是。」
「那就這樣送出吧。」艾莎揮揮手下令後倚著王座沉思,那副神情帶著些許寵溺的關懷,「……安娜今天在幹嘛呢?還是睡得七晚八晚嘛,她還小得多睡一點。」
「稟報陛下,今天安娜小姐反常得早起,似乎在皇宮內探險到處跑跑跳跳,跑進廚房冰窖差點被鎖在裡面。」
艾莎挺直身子,掌心緊握著手把發出陣陣寒氣。
「安娜沒事嘛?」
「喔是的沒事,或許是今天有點熱……她是個小雪人嘛,似乎很喜歡那個地方,以防萬一我給她冰窖鑰匙。」
「嗯……然後呢?」
「後來去各個房間巡禮,她在您的房間那邊到處亂轉,或許是想見您吧。現在似乎玩累了,在花園打盹。」
聽聞後,艾莎起身離開大廳。經過書房時裡面有人,正確來說是小雪人。雪寶在裡頭讀書,細瘦的樹枝小手拿著《神曲》,桌上也堆了一些書,似乎是難懂的哲學跟詩詞。
不打擾他,她逕自過去花園,明媚陽光下安娜躺在花叢中沉沉睡著,艾莎不敢過去就站在陰影裡。
潔達手中拿著毛毯過來,「參見陛下……」
「免禮。」艾莎揮揮手之後繼續看著安娜。
潔達本想給安娜蓋毯子,但她知道或許該僭越本分,於是舉高毯子給艾莎。
「……陛下,您想?」
猶豫一陣,艾莎接過毯子,「嗯謝謝,你去忙吧。」潔達便退下了。
艾莎上前,優雅地側坐在花園內,「你真的在這裡嗎?我沒有為你做過什麼,也只能為你做這些小事。」她給安娜鋪上毯子,想觸碰那張小臉蛋卻縮回了手。
安娜神情忽然一陣痛苦,然後又回歸寧靜。艾莎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夢,捋了捋額頭上刺著眼皮的紅棕碎髮。
「艾莎……」
安娜喊著夢話,眼角流出一串淚光嚇了艾莎一跳,不久便醒轉了。
「艾莎?」
「是我,怎、怎麼哭了?」
手套細膩的觸感撫摸臉頰,安娜蹭著那雙無法碰觸到溫度的手,揉了揉眼睛看著蔚藍的天空發呆,然後又轉向艾莎,那張精緻的面容在陽光下似是被陰影覆蓋。
「艾莎你是不是很難過……因為我現在覺得很難過。」
「我並沒有難過……」艾莎收回手,僵硬地摩挲著、互相拉扯著,「你夢見什麼?」
「記不太清楚了,我夢到我們在打雪仗,還有被怪獸追著跑……可是我聽得出來你很難過,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您的私事是國家整體的大事,您必須為帝國的最大利益著想。
「君王的心事只有國家大事。」
「這樣……可是偶爾任性一下也不會怎麼樣吧?」安娜抱住艾莎的王袍,似乎更喜歡袍子的厚重柔軟的觸感在上頭蹭一蹭,「就像你總是愛著我,十年如一日,願意讓我任性妄為。」
「我的任性只會害了你……我不能任性,這樣對於帝國不是好事。」
「艾莎真的很理性,這時候的否定聽起來就像是一種逞強,稍微做一點任性的事情不會怎麼樣……倒不如說任性一點也很可愛。」
「我討厭任性,因為我不被允許任性。」
「沒事的,你不用再自責了……任性是自己決定,接不接受任性才是別人決定。」
有時候安娜不像個五歲孩子。意識到不對,跟她說話的究竟是誰?
那瞬間艾莎有一種錯覺,感覺安娜似乎跟自己差不多大,有著將近成年女子的成熟氣息──那才是她本來應有的樣子。
「呼……」
打呼聲讓艾莎回過神來,她發現安娜還在午睡,一腳踹開毯子,頭髮逐漸呈現混亂之勢。
艾莎幫她蓋好毛毯,尋思那陣短暫的交談似乎只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