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我們的季節過去了,在我會意過來之前,金黃色的秋天氣息已經填滿了學院。白晝漸短、黑夜漸長,天氣不再燠熱難忍,空氣中開始飄散落葉的芬芳。
我讓窗戶半掩著,將塵埃碎屑阻擋在外,只允許空氣進出。太陽將落未落,我就這樣靠在窗邊,趁著還不需要開燈的時光重讀了《長日將盡》。在我闔上書頁時,一天又即將結束了。若能永遠日復一日地閱讀,我想必會遵循這個規律結束一生吧,平淡無奇,卻也優雅端莊。
書中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其中大部分甚至從未真正發生過。但對我來說,有一個人坐在桌前,用紙和筆描繪出腦中的種種構想,這樣的過程才分外值得珍惜。
事實往往有著明確的解釋和來龍去脈,充分理解後多半是無趣的、呆板的,一如我對大部分「人」的感受。但故事不同,故事的深淺和寬度完全端看創作者,它甚至不需要是合理的。這其中的彈性允許了層層交織的思考、決定、感情、陰謀,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完美交叉最終匯合這一切,讀者拍手叫好,這便是一個好故事。
因此一方面來說,熱愛讀書而不愛人的我,也是個完美主義者。
但即便是這樣的我,也有人愛著,關於這點我始終感到匪夷所思。她美麗、優秀,不但有天賦更是努力練習精進;而我呢,是個毒舌、說謊成性又難相處的殘疾女孩。
說實話,我們理應佔據光譜的兩端,互不相關才是。
雖然生活在這樣的學院中,但我並不特別相信神——可若是真存在神的指引,千鳥的改變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從那糟糕的初次相遇,到如今成為一位堅貞不渝的愛貓人士,要說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時半刻我還真說不上來。
我將書闔放在膝蓋上。窗外天空在落日餘暉中潑灑出一片色彩,亮橘、深橘、桃紅、暗紅,窗沿下的攀藤植物也在照射下泛著紅光。雁鳥從樹梢飛過,兩兩成雙。
心中微動,我雙手抱緊自己,低頭閉上眼睛。
說不定,我意外地是個麻煩的女孩子。
「千鳥,怎麼還不回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鐘、一個鐘頭,或是只有數秒鐘。我從淺睡中驟然尋回意識時,聽到門被悄然推開。
「太慢了,千鳥——」
我即時打住,眨了眨眼。從門口探頭進來的人有著流絲般的黑長髮、白皙面容,和溫柔、冷靜的雙眸。當然是我的書痴夥伴。「白羽?」
不知為何,她有些困擾地笑著。「那個,千鳥請我來轉達,她因為芭蕾練習會晚些回來,讓妳不用擔心。」
我轉頭看了看時鐘。因為我入浴比較辛苦費時,平時千鳥會在差不多這個時間把我推去澡堂。原本由巴斯奎亞教員負責的麻煩事,被她熱情過頭地承接了下來。
洗澡的時間被打亂了,但這是小事。
我定定地瞅著白羽,沒有打算兜著圈子說話。「所以是怎麼回事?」
「誒?」
「她並不是在練習吧,我問的是晚歸的真正原因。」
千鳥確實十分勤奮,但加練多半還是在課堂中自主完成的。更何況,近日並沒有特殊的活動或表演——頂多是不久後的萬聖節派對,但那和芭蕾舞多半沒什麼關係。
何況,俗話說撒謊也要打點草稿。千鳥不喜歡將珍貴的舞鞋放在公共更衣室中,我朝她的置物櫃一瞥,平底舞鞋分明還好端端躺在最下層。如此明顯的紕漏,這謊也撒的太糟糕,簡直是小學生水平。
白羽順著我的視線往置物櫃看了過去,愣了愣後撇開視線、微微縮起身子,明顯動搖得厲害。
那是當然。我的書痴夥伴或許是個小偵探,卻不像我是個天生的騙子。「那個,艾莉卡同學……」
「講幾遍了,別叫我艾莉卡。」我不客氣地糾正她。「說吧,千鳥不惜對我說謊,忍著嫉妒也要讓妳來阻止我出去找她的原因。」
「嫉,嫉妒?」
倒不是懷疑千鳥去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以她的愛貓程度,想必也不會是……背著我去和八代前輩約會,之類的吧。沒錯,不可能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嗯?等等。
莫名晚歸,小學生等級的謊話,明顯知道內情卻幫忙隱瞞的白羽。
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檢查過各種潛在可能性後,告訴了白羽我的推測。
她躊躇半晌,而後尷尬地笑著,肯定了我的答案。
千鳥怯生生打開門時,白羽早就離開了。天色已經接近全黑,躺在床上往外一看,沒有光害的天空綴滿閃亮光點。新月躲在薄薄的雲層後方,透出朦朧光暈。我收回視線,看著我不安的室友。
青色髮絲有些凌亂,鞋子上有泥土被草草擦去的痕跡。懷中抱著的,應該是芭蕾舞劇時用剩的一團棉布料。「喲,晚安啊,千鳥。」
千鳥不知所措的表情幾乎讓我笑出來。然後她似乎心一橫,雙眸直直望向我。「艾莉卡,我剛剛……」
我抬手讓她稍等。「先別說,讓我猜猜看。」
把自己調整成一個舒服的姿勢後,我背倚著枕頭,舉起一根手指。
「首先是不打草稿的謊話,白羽告訴我妳是去練舞了。千鳥,妳甚至沒有把芭蕾舞鞋帶出去。」我指向置物櫃底層。
她默默點頭,沒有特別尷尬或羞愧的模樣。這樣也好,讓我省事得多。
「由此可見,妳晚歸的原因並不是事前計畫好,而是臨時發生的。而且因為在課堂時並沒有異狀,事情很可能就發生在放學後的這段時間內。」
千鳥再次點頭。
「而之所以用顯而易見的謊話來敷衍我,是因為妳打算在回來後親自告訴我真相。
我猜,妳多半是這樣告訴剛好路過的白羽:隨便挑個合理的理由,告訴艾莉卡我會晚點回去吧。嘛,以她的角度來看,練舞的確是最適當、也最合理的選擇。妳會特地把舞鞋拿回寢室這點,她大概不曾注意過。」
千鳥眨巴著眼睛。「艾莉卡說得就像親眼看到一樣呢,真厲害。」
這句話只要在後面加上「可是你拿得出證據嗎!」就是標準殺人嫌疑犯對偵探說的台詞了,我在心裡默默吐槽。
她走過來,輕輕坐上自己的床沿,同時抱緊了手上的布料。
「也就是說,雖然有打算告訴我事實,但是妳希望由自己來解釋而不是讓白羽轉達。而且妳做的並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然白羽不可能答應幫忙。」
「難道艾莉卡覺得我會去做那樣的事嗎?」千鳥故意抿起唇,淚眼汪汪地看著我,像隻無助的小狗勾起人的保護欲。
「省省吧,妳是專業演員,我可是專業的騙子。」我露出貓一般的黠笑。
「接下來的推理簡單多了。宿舍門口在晚上六點之前,基本上隨時都有學生進出,而宿管會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整理環境並關閉走廊窗戶。選擇不在那些時間回來,是因為身上有相當顯眼、但不能被人發現的東西吧。
我的推論到此為止,但是白羽拒絕告訴我詳細……那傢伙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倒是挺倔強的。」
我們同時將視線集中在千鳥懷中的布料上,仔細一看,似乎有什麼在裡頭蠢蠢欲動。
「喂喂,開玩笑的吧。」
她朝裡面戳了戳,一隻小黑貓便探出頭來,兩隻前腳還勾著她的手指。仔細看,小貓的嘴正一開一闔地動著,但並沒有發出聲音。
「艾莉卡,」千鳥低著頭,「我整理兔子屋的時候,在乾草室旁邊發現的。我知道宿舍內不准養寵物,但就是沒有辦法丟下不管……」
兔子屋和乾草室。數月前的記憶浮上心頭,那時的千鳥還面無表情、不懂察言觀色,但依舊因為小兔子的死亡而自責。在她埋葬小兔子的樹前,我第一次看到她懊悔、悵然的表情。
我傾身靠近小黑貓,稍微觀察了一下。是個女孩子。
蓬鬆的毛髮有些凌亂,她翻過身對我無聲地齜牙咧嘴,一雙深綠色的瞳眸戒備地盯著我。
「千鳥,這孩子……」
「嗯,跟艾莉卡很像喔。看來,我愛上的東西都差不多呢。」
被她擺了一道。說出這樣的話,要我怎麼拒絕?
或許是因為緊張和興奮,千鳥的臉龐透出微微紅暈。逗弄著小黑貓的她,彷彿有母愛正在源源不絕地溢出身軀,也稍微地沾染到我身上了。
她美麗、自信又溫柔,更不可思議的是,她愛著我。或許短短數個月不足以讓我瞭解她的全部,但就像她也尚未完全理解我,我們是對等的、互補的。有很多想說的話、想和她一起做的事,但此時的我知道自己被愛著,這就已經足夠。
「喂,我可是辛辛苦苦把自己移上床的啊,妳知道那有多困難嗎?要怎麼補償我?」
於是,我們開始養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