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末。周末,我通常会待在宿舍里看书,不过今天不同。
明大附中的住校生不多,周末还留在宿舍的几乎没有。因为明大附中几乎所有学生的家庭经济状况都很好,住校生要么是家住在市内较远的其它区,上下学不便的,要么就是在父母要求下提前来住宿舍适应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也有的是因为父母完全不管不问,每个月只是打钱,所以不愿意每天回家的人。
虽然基本从未和其它住宿生说过几句话,但晚上洗漱的时候还是会偶尔听见她们聊起这些。不过她们毕竟是幸运的,每个周末,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总是有家可回。而我,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待在宿舍。
父亲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我也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我的右手。当时母亲早已改嫁给一个姓墨的男子,对方还有一个亡妻所生的儿子。我在医院中醒来时,本以为自己会举目无亲,但还是看到了已经嫁到嘉楠的母亲的面庞。
母亲当时对我很好,她的丈夫也很关心我,但我怎么也不能对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叫出“爸爸”这个词。每次我叫他“叔叔”的时候,都会看到他的眼神突然黯淡,我不知道那是出于失望,还是出于厌倦。
墨家的儿子叫做墨天馥,比我小两岁,本是对他父亲和我母亲都很冷淡的一个人,所以他对我露出不怀好意的态度,还有在大人不在的时候故意把我绊倒,看我一只手爬不起来,嘲笑我是个残废的时候,我都没怎么怨恨他,他生来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吧,我只觉得他可怜。好在墨天馥在大人面前也懂得收敛,虽然并不会露出什么笑脸,但看不到他笑,我反而安心了许多。
母亲也一直在嘉楠的这个新“家”里维护着我,虽然我对她当初抛下我们父女和其他男人结婚的事情耿耿于怀,但她毕竟是我的生母。而且从我开始慢慢成熟的女性视角看来,她现在的丈夫,不管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仪容、显赫的家世,还是开朗的性格和非凡的谈吐,都比我那不拘小节,不善言谈,一心只有学术研究的父亲要迷人许多,所以我也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选择改嫁,理解,只是没办法原谅。所以我也不再像在父亲身边那样,和已经是墨家人了的母亲进行多余的对话。不过除了少了一只惯用手,要努力学会用左手去做一些以前只有右手和两只手一起才能做到的事情外,并不觉得日子多么难过。
然而一切在我初一那年改变了。母亲生下了墨家的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叫墨天晴。天晴是个很可爱、很安静的女孩,我并不讨厌她,甚至可以说,她是我在墨家最喜欢的人。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便一门心思照料她,不再怎么关心我的事了,这种不再关心竟然让我如释重负,可能这样就不必强迫自己原谅她了。
墨家的男主人在自己的女儿降生后,也逐渐不再对我这个异姓的“女儿”露出自居父亲的伪善面孔。当然他并不会像他儿子那样恶毒,不过陌生人之间就该有陌生人的态度,这点也让我感觉舒服了不少。
但墨天馥在妹妹出生之后的改变,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他从见到天晴的第一面开始,就好像从世界上最恶毒的魔鬼,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善良的天使那样,无微不至地保护着自己的妹妹,在妹妹面前展露出最天真无邪的笑容……逐渐地,他和他父亲、我母亲之间的关系也融洽了起来。到我初三的时候,我母亲已经从他的阿姨,变成了他的妈妈了。
他们一家四口,变得越来越像,不,已经是真正的一家人了。只有我,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当我展现出自己对于数学的兴趣和天分时,墨家的父子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我母亲则完全把这种兴趣和天分当成一种麻烦,甚至在她的眼中还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所以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决定自己一个人来星阑读高中,这样只需要假期去回那个并不属于我的“家”就好了。母亲一开始很担心,但在墨家的男主人同意为我支付明大附中高昂的学费后,母亲也安心地把我送走了。这笔学费,即使加上同样高昂的住宿费和假期往返的路费,对显赫的嘉楠墨氏来说,也根本算不上一笔巨款,更何况这里还有我父亲遗产中留下的一部分,所以我也并不会因此对墨家感恩戴德。不过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还是让我觉得舒适了许多。
假期回“家”时,看到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可爱的天晴,听她亲切地叫我姐姐,我也感到很快乐。她能在这样被爱围绕着的环境下在祝福中长大,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嫉妒。作为她同母的姐姐,我很高兴看到天晴的童年能够这样幸福,虽然这份幸福不属于我。
可能因为住宿生少,也可能是学校资金比较充裕,明大附中的宿舍是全国,甚至星阑全市都很少见的单间。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不必考虑和舍友的关系问题,但也失去了更多和人交流的机会。
说到底,应该是幸运的吧,我想。就算真的有舍友,真的关系很好,又有什么用呢,高中很快就毕业了,这就是时间的力量,总是无情地打碎曾经存在过的美好。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偶尔离开独处的环境,到那个并不美好的世界里去。
刚刚来到明大附中的时候,明大的一位姓李的数学教授来到学校找我。他是我父亲生前的友人,小的时候我也曾和他一起交流过数学,虽然只是很简单的“牛吃草”、“鸡兔同笼”等问题。他把一些父亲留下的手稿交给我,说这是父亲生前没有完成的最后一篇论文,本该由他接手完成,但这个论文是父亲一人独著,李教授和他的研究生都没有参与过,他觉得这个工作还是应该由我来继承,希望我能在高中三年的时间里,努力尝试把大学本科的高等数学知识全都学会,并送给了我一些大学高数教材和一张数学专著书单。
我虽然在数学方面有一定天分,但之前只满足于学会教材里的知识,在每次考试中都得满分就很开心了,并没有主动去超前学习过数学,所以想要把父亲的手稿全都看懂,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目标。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用更多的时间,先把高中的数学全部学会学透彻,再努力把大学的课本读懂,还有就是按照李教授的书单,多读一些数学专著,加强自己的数学思维方式。
今天,我就要按图索骥,到明大图书馆,寻找书单上的一本书。
我换好衣服,在肩上披上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这样应该就不会有陌生的行人因为我残缺的右臂而投来同情的目光了吧。
果然,从宿舍出门,一直走到明大图书馆门前的广场上,都没有一个人对我投来异样的眼光。
直到在广场上穿行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系着一对麻花辫,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和一件米色的针织衫,领口系着大大的蝴蝶结,头顶用发卡别着一顶棕色的贝雷帽,手里拿着一杯奶茶,嘴里咬着吸管,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真是个未染凡尘的天然少女,我想,如果我没有经历那场事故的话,现在是不是也能像她这样,用清澈的目光去观赏这世间仍保有的美好呢?
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像受惊的猫咪一样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奶茶都洒了。
我突然感觉有点好笑,但忍着没有笑出来,大步走向图书馆的门口。
她好像还是跟上来了。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可我又感觉,那不是对我是一个残疾人产生的同情。那是什么呢?也许这就是友情?
希望她……不要和我交朋友,那样一定会受伤的。
不过,如果真的有一个朋友,或许也不错吧……我的心里又出现了这种不该有的动摇。
我在图书馆大厅的查询机前找书的时候,看到她在大厅里找我。看到我的时候,她还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做出了一个武术起势的动作。
交朋友本来应该是件很麻烦的事,不过看到王惜晨这样可爱的举动,却觉得心里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涌上心头,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微笑。
不行,她走过来了,得把微笑藏起来。
“哟,真巧呀,聆郁同学!你周末也来图书馆学习吗?”
我努力忍住笑容,用僵硬的表情转过头,假装刚刚认出她,又把头转到屏幕上,不敢和她对视。
“嗯,真巧。”我心口不一地答道。
一点也不巧,你都那么努力靠近我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和我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