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更快,更强。
——奥林匹克格言
盛夏来得如此之快,一转眼已是六月份了。
筹备许久的运动会终于在学生会众人的哀叹声中拉开序幕。之所以是“哀叹”,是因为他们远在北校区的大山上,却不得不为了这桩学院盛世在酷热的夏天坐着人挤人的公交车赶到位于市中心的医学院本部,然后在这里待上整整两天。体育部人手匮乏,何况全体出动一向是学院举办大型活动的传统,所以冷星身为文艺部干事在劫难逃。
气温已经达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35°C以上,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可恨之处在于,学校宿舍并没有空调。自习室有,只是会断断续续地出现故障,好似那些空调都受不了酷热在喊叫罢工,可以偷个空闲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冷星白天在操场,夜晚在宿舍,没有一刻能够享受到空调的凉爽。
在鲜见树荫的操场,冷星被晒得头昏眼花,整个人都热到近乎崩溃。她并不喜欢夏天,尽管她生在盛夏日光最为灿烂的那段时间里。夏天有蚊子,有期末考试,有明晃晃悬在空中的大太阳,还有无处不在的热浪。即使放了暑假她还得做社会实践,所以她不喜欢这个季节。
幸好千汐月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形冰雕。
所以她直接抱着千汐月不撒手了。
运动会当天,千汐月开车送她到学院本部。刚到了运动场门口,她一开车门,一股热浪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都烤得口干舌燥。车里冷气十足,她一下子陷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那滋味可谓格外酸爽。
“千……千汐月,给我水。”冷星跨出车门,连忙戴上墨镜撑起阳伞。天知道她为了不被晒黑涂了50倍的防晒霜,但还是觉得自己的皮肤在承受紫外线毫不留情的摧残。
“嗯。”千汐月锁了车,拎着一瓶矿泉水绕到冷星那侧。她将瓶盖拧开后递给冷星,自己伸出一只手放在额头处挡住阳光。
“今天怎么这么热?”身体冰冷又惯于在黑夜活动的血族自然不会喜欢太阳,更何况这会儿的太阳烈得能够晒死人。
“38度了……”冷星大口大口灌着矿泉水,一瓶都倒进肚子里后,拿出手机看了下气温,“我的天还要不要人活了,希望我的项目不要安排在下午两点。”
她抬腕一抖,将空瓶子不偏不倚地扔进垃圾箱,然后举高了阳伞,倾向千汐月那侧。毕竟对方高出她半个头都不止。
“稍等,我再拿几瓶水。”千汐月打开后备箱,一面往外拿水一面和她说话,“给你戴顶帽子吧?”
“才不要。”冷星跟了几步,保持着让千汐月整个人都处在阳伞阴影下的姿势,哪怕自个有半边身子都被大太阳烤着,“穿这么多都已经够够的了,简直要热到昏厥。要不是怕晒黑我打死都不穿这天杀的防晒衣。我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被裹到塑料泡沫里面一样。”
她早就汗流浃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让这运动会赶紧结束吧。这种高温还要在室外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没事,你觉得热靠着我就行。”千汐月早已习惯冷星把自己当做人形冰雕来降温的行为。
她拿出棒球帽扣到头顶,顺手拿丝带扎起长发打了个蝴蝶结。千汐月和冷星一样,短袖短裤运动鞋的标配,上身罩了件防晒衣。她思忖了片刻,又打开驾驶位车门,取了墨镜戴上。
“好了。”她关上后备箱,转向冷星,空出的那只手去拿伞柄,“我来。”
“刚好我乐得清闲。”冷星将阳伞递给她,“作为一个小矮子还要给你这么腰细腿长高我大半头的人打伞,真心累。”
“嗯,感谢我的宝贝儿如此温柔体贴宁可自己晒着都要让我待在阴凉下。”
千汐月微笑着接过伞,然后伸出右手与她十指相扣。冷星能感觉到她的中指根处那枚钻戒的戒环轻微凸起的弧度,只是金属都不及千汐月的手凉。
“等下,包给我吧。”冷星停下脚步,“你一只手又打伞又挎着个包里面还一堆水,我看着都觉得沉。”
她明白,千汐月宁愿一只手拿着一堆东西,都想和自己十指紧扣。不止是为了让她感到凉爽,大抵相爱之人总是有种时刻密不可分的欲念,仿佛不如此便像鱼离开水那般不适似的。
“无妨。”千汐月松开冷星,将包带揽到肩上后又握紧她的手,“宝贝儿,少提重物,你刚恢复好没多久。”
“诶嘿。”冷星嗔怪着拍了拍她的肩,“我又不是废人,拎几瓶水还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滴。再说那都已经是上个月的事情了,我早已恢复元气。”
她夸张地做出大力水手的动作,逗得千汐月唇角扬起:“看,我身体呐,倍儿棒!”
“好啦好啦。”千汐月宠溺地刮她的鼻尖,“就你贫。”
“我得先去那边签个到,看下项目流程。”冷星拽着千汐月往主席台方向走去,“虽然说群里是有文件的,但只有顺序没有时间。我两个短跑项目呢,搞清楚时间先。集体项目有个两人三足,那个在明天,这会儿倒不用管它。”
“好。”
千汐月一路被她拖着到了签到处,期间时不时有冷星在学生会的同事与她招呼,三三两两走过,有的嘱咐“你赶紧去签到吧一会儿主席要来查人了”,有的则关心问“唉,冷星,你的项目好像在下午,准备好了吗”。冷星一一回应,包括冲她笑得一脸温和的部长。只不过他似乎认出了千汐月,眸光滑过的一瞬不由得有些僵硬。冷星与千汐月牵起的手也在同时一紧,冷星手指一动,下意识似乎想要挣开,但是千汐月让她丝毫没有挣开的可能。
冷星并不是做贼心虚,只是想起此前冷淡,总觉得对蓝焯有些莫名其妙的歉疚。而千汐月即使能看穿她的心思,但本性不会歉疚的她依旧感到不悦。无非她到底是活了几百年的亲王殿下,道行可比这两个还没成年的人深上许多。千汐月不为所动,保持着温和得体的微笑,只是她眼里有着北冰洋寒冷的浮冰,仿佛可以将人整个都冻得发麻。
“冷星。”等蓝焯走后,千汐月淡淡开口,“他对你很重要?”
“不。”冷星摇摇头,“只是总归是拒绝过的人,又在一个部门工作,还在一个班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也没必要搞那么僵?”
“到需要刻意松手的地步么?”千汐月抽出自己的手,在阳光下端详闪闪发光的钻戒。
“抱歉……大概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吧,或许是见不得别人难过的样子?”
冷星语气低沉。她瞥见千汐月端详的眼神,知道自己一瞬间潜意识的动作真的让她心情不悦。或许,比心情不悦可能还要严重一些。
千汐月是收敛惯的人,即使不快也很少表露。那句反问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因此,她没再说多余的话,也没有再恢复之前的姿势,只是垂着手默默走着。
“千汐月……”
“不必。”
再好脾气的人想到爱人对其他人的在意都难免介怀,何况强势霸道的她?像冷星那样气到心绞痛并不至于,但语气冰冷在所难免。冷星见状也不再试图解释,两人一路无言。
签了到,两个人之前的气氛依旧不自然极了。
“我的项目在下午最热的时候,我的天……”冷星看上去一脸忧愁,“这会儿还要去拿着秩序册核对运动员名单,没一刻能够清闲。”
千汐月只轻微地哼了声:“嗯。”
“我跟你说一堆你就回个嗯?”冷星见她一脸冷漠,火也冒了起来。这样子哪是爱人,连路人都比她热情。
“不然呢?”千汐月讥讽道,“或许你可以和你的部长多说几句,他一定很乐意。”
“我都已经说了,我也不知道我为毛会那样!”冷星气咻咻道,“是,我的反应很不好,可是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千汐月摘下墨镜,转过头去凝视她,一汪幽深的瞳里仿佛藏着汹涌漩涡的汪洋,深不见底。
“我想怎么样又能如何呢?”她淡淡道,“那不重要。”
似乎要将压抑许久的事情一次说清楚般,她停下脚步,只是伞依旧撑在冷星上方:“你会因为听到一个你所熟悉的名字而对我宣泄怒火,会气到心绞痛,会对我出言讥诮,甚至挣脱我自己跑走躲起来。而我不过是亲眼见到你对你的部长表现奇怪,下意识想要松开我,但是我并没有对你发泄什么,所以,我想怎么样呢?”
冷星低下头。
“是,按照我的性格,他现在已经死了。那又如何?你会同意么?不会,甚至我一点事情都不可以对他做。无论我多么不开心,只要我对他半点不利,你不会记得你自己的行为,而会猜疑,甚至怨恨我。”
千汐月扳开她的五指,将伞柄放到她手心:“从马航的事情开始,或者更早以前。冷星,或许你该仔细想想,为什么你无法宣泄的负面情绪永远在指向我?我可以包容你,可以不计较,可以不像你出言讥讽,但终究,我担着许多事情,我也会有疲惫的时刻。”
她拧开一瓶水,交到冷星另一只手中。
“我下午再来,你去和同学说会儿话吧。”
冷星望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竟什么挽留或者辩白的语句都说不出来。没错,千汐月确实在尽力包容她,而她却又做了什么呢?可是说抱歉又有何用?千汐月最不喜欢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抱歉吧。
“好。如果你需要自己静静的话……”
“我走了。”
千汐月的声音很低,就像散在风中的沙一般渐渐消失。她一步步远去,身影高挑修长,背脊永远挺拔如松,仿佛遇到什么挫折都不会倒下的坚持与骄傲。
冷星握着伞,将瓶口送到唇边。微凉的水滑进喉咙,她只感到了极度苦涩。
是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那样下意识的举动,千汐月也不记得那个她在神情恍惚中喊出的人。她有种感觉,仿佛她们的距离,就像千汐月离开的身影般,越发遥远了。
烈日炎炎下,有一名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巨大的墨镜遮住她将近三分之二的脸。棒球帽的帽檐投下阴影,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她穿着长袖短裤运动鞋,右手上有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
那女生便是易容后的千汐月。
千汐月像是被炎热的天气折磨般心情不悦,何况冷星的潜意识更加剧了这种恶劣的情绪。她下意识地抽出口袋里的烟盒,火机啪嗒一按点燃了香烟。
不过片刻,她又想起自己的承诺,非常无奈地夹着烟,放在鼻子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气息,又将烟伸到了远离自己的方向。淡蓝的烟雾在阳光下很快消弭于无形,只有一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熄灭香烟,将烟头丢进垃圾桶后打开了车,插上钥匙正准备点火启动,忽然间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凭空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小蔷薇,你怎么会到这种……”烟灰色长发的女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也和千汐月一样夹着烟。她同为烟灰的眼眸里满是慵懒,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一群人类聚集的地方?”
“辛西娅。”千汐月旋转钥匙,然后手指离开了方向盘。她卸掉了伪装,露出了原本的模样,“既然跟了那么久,为何要突然出现在车里?”
说罢,她降下车窗道:“香烟灭掉,会有烟味的。”
“你自己刚才还美滋滋地边走边拿着品味啊,小蔷薇。”辛西娅像是在笑她只许州官放火,修长手指轻轻一弹,烟头不偏不倚掉进垃圾箱,“只闻不吸,这嗜好真新奇。”
“不要叫我小蔷薇……”如果这是漫画,千汐月额角必定是郁闷的三道黑线,“我答应过她不再抽烟。”
“可是抽烟和闻烟有什么区别呢?”辛西娅伸出光滑的手掌,指节轻轻蹭了下千汐月的侧脸,从耳根滑到下颌,动作无比暧昧。千汐月回了她一个略带怒意的表情,“好啦好啦,知道你只喜欢被你家小猫咪碰。你家小猫咪是怕你吸烟过多有害健康,你吸二手烟不如放嘴边抽呢。”
千汐月的表情恢复了正常。
“你说对吧,小蔷薇?”
千汐月忍不住扶住了额头。塞纳和奥斯顿坚持叫自己的本名,辛西娅坚持叫她的绰号小蔷薇,难道冷星取的名字不好听吗?
“我……”她看上去像是终于憋不住了,“不用你管,你先管好你想一出是一出的哥哥吧。非要进行联合军事演习,结果呢?”
之前被她塞进布鲁赫军队里的新生儿果然闯下了弥天大祸,在演习中攻击勒森魃军队。为此撒巴特方面严重谴责了这一出格行为,并发来数封公函要求卡玛利拉采取相关措施进行补救。尽管千汐月是军部部长,但这件事追根溯源,罪魁祸首却是放任新生儿肆意初拥的执政官庞提塔斯。为此,议会上一时间弹劾庞提塔斯的提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只不过千汐月本人也受到了波及。因为她军部首脑的身份,与此事脱不了关系,所以她不得不在议会上公开道歉。然而,庞提塔斯面对的不仅是公开道歉,还有越发高涨的,让他引咎辞职的声浪和民众的口诛笔伐。
“结果你的政敌正在被弹劾啊。”辛西娅漫不经心道,升上车窗后支着手肘望向千汐月,“小蔷薇,你不热么?还不赶紧开下空调……”
“我当着整个卡玛利拉的面公开道歉,因为你哥哥提议的联合军事演习上执政官阁下同意初拥的大批新生儿攻击勒森魃军队。”千汐月打开空调后,疲惫地倒向椅背,“或许离引咎辞职只差一步了。”
“公开道歉对你没什么实际损失啊……不像你的政敌因为失职被扣了全年的薪金呢。而且舆论现在也是一面倒,纷纷站在你这边说你是无辜受累被迫道歉……小蔷薇,或许你应该感谢我哥哥才对哦。”
“公开道歉叫做没有实际损失?”千汐月沉下脸,然后惜字如金地留给辛西娅一片沉默。
“也是,没有人比你更在乎面子了,小蔷薇~要堂堂蔷薇亲王殿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开道歉,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嘛……我说的是不是呐?”
千汐月转过头来冰冷地剜了她一眼道:“你下去,然后到这边开车。”
说完,她拉开车门,丝毫不顾及满车的冷气争先恐后地逸散到车外。千汐月绕过半个车身,走到了副驾驶处。辛西娅似乎是有些无奈于她的任性般笑了下,下了车走去了驾驶位。
“我开就我开嘛……毕竟没多少人能享受和小蔷薇坐这么近的待遇呢,对吧?”她又不怕死地伸出手调戏了一下千汐月,收到了一个比之前更可怕的眼神。
“开你的车。”
“哦?开我的车?那我现在去取好了,你等我一下哦,亲爱的。”
千汐月终于要忍不住发作。辛西娅可以算得上血族世界里和她比较亲近的纯血贵族,常常语言调戏她,她几乎要习以为常,但是现在……她竟然开始动手调戏。
“我说,你安安静静开车,别碰我。”
“看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玩。难怪你哥哥那么喜欢逗你。”辛西娅咯咯笑着,收回了那只作乱的手,“ok,我不碰你了。”
这都什么恶趣味?千汐月险些翻了个白眼,但很快意识到了及时刹车。或许她和冷星待久了,一举一动都会向对方靠拢。冷星表示无语凝噎或者内心郁闷,包括轻蔑鄙夷的时候都会翻一个漂亮的白眼表达不满。
“今天有什么事?”毫无修饰的问话方式。可以的,这很千汐月。
“没事不能来看你吗,亲爱的?”辛西娅冲她抛了个媚眼。
“你再搔首弄姿我就直接下车了。”千汐月威胁道。平常辛西娅怎么玩,只要不碰她也不拿着冷星打趣她也无所谓,不过心情不好容忍阈值就低了。
“好啦好啦,真是无情的小蔷薇。”辛西娅扁扁嘴,“我哥哥,小的那个……也是,大的那个已经被小的那个整死了。我哥哥邀请你参加宴会。”
果不其然,麦基并非死于自杀,而是奥斯顿的阴谋吧?
“不去。”千汐月回绝道,“连开了一周会,什么活动都不想参加。”
“如果那宴会上有人类军方的高官呢?”她慢悠悠道,捕捉到千汐月的眼睛猛得亮了一瞬。
“什么时间?”
“一周后。虽然说明面上人类和我们势不两立,私底下被长生不死吸引的人还是很多的啊。”辛西娅感叹道,“我只是负责带话,你知道我一向不关心政治。”
“他自己为何不来?”千汐月注视着她,“奥斯顿拜访我向来随心所欲。”
“就像你说的,出了之前演习的事情,他当然要表现出对卡玛利拉极度不满的姿态啊。舆论全部倒向你,他却拜访你,还邀请你参加私人宴会,完全看不出对于你这个难逃其咎之人的谴责,难道不会被怀疑么?”
“仿佛你来就不会被怀疑似的。”
“谁都知道辛西娅·派赛斯特·勒森魃不问政事,只是喜欢四处游玩呀~”她笑得一脸狡黠,“何况我们私交甚好不是大多数贵族都知道吗?”
“确实。”千汐月点点头,然后没了下文。
她胳膊肘支在车窗边,托着腮,望着窗外沉思。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