霙是京都出身的茶道师傅,她从少时勤苦练习,故而深谙此道,在东京派上了用场。
霙行事虽不张扬,但在这一片也小有名气。
茶道师主要的工作,是在家中茶室开办茶会、教授茶道,一般不需早起。自希美住进来之后,有她主动拿晨报、准备早餐,霙也就习惯了睡懒觉,所以总是比希美起得晚。
每日早晨霙起床去洗漱时,希美大多已经走上了去学校的路。
今晨,霙在一方暖融融的辉光中醒来,发觉自己卧房的套窗已经被希美打开了。
少女大概是要让晨光叫醒她。
空色朗丽,日光强烈。漏进屋内的晴天是宝贵的,透着一股春夏季的青春气。让整个早晨都从“青春”中开始,这令人喜爱。霙起身,才蓦地想起自己凌晨时分似乎做了梦,是个事件,或说是些许多年前的回忆,只留下一点印象:那是段甚为郁闷、垂重的剧情。
醒前一瞬还清晰的前后脉络,在醒后一瞬,却立即被什么力量自脑中完全抹去了。霙坐在被窝里抚摸手背,不禁想,将手背上这些青色血管都照得清透的晨光,大概就是那股奇妙的力量吧。
今天是学校休息日,希美却不在家,似乎是因天气好,出去玩了,只留下晨报和早餐在饭厅。霙梳妆后在家中茫然踱了一圈,厨房放着自己前几天买来的香瓜,被希美切开放进橱柜,但希美似乎没有吃,橱柜中的剩余部分和餐桌上切给自己的那几块刚好能拼完整。
霙捏了一块香瓜填进嘴里,满怀期待地走去茶室。她望见茶盘中的细口瓶里,是一串早开的紫藤探出了头,垂垂依依,很是淡雅美丽。是希美摘下来的——霙想象着希美踮起足尖、伸长身体去采撷花串,沾了一身晨露的俏皮样子,就觉得可爱。香瓜的汁液在齿舌间漫延,滋味清甜可口,她咽下去,微微笑了。
霙走去饭厅看晨报、用早餐。
希美离开前没忘记将饭厅套窗也打开着。
湿润的碧色水汽随着春风徐徐而入,霙从此处可以望见窗外的院子一片绿油油。樱花已经凋谢,一场雨后,枝上只余嫩绿,淡粉色更是荡然无存。草地上留下了被雨打成透明的粉白残片,树枝丫间的新绿、是不知何时慢慢浸染开的,叶片很快遮掩过花朵凋零的伤口,浓绿遗忘了一树花的死亡,似无事发生般覆盖上去,繁荣伸展。
院子里本只有一棵樱花,希美来了之后,邻家的横山老人赠给霙泡桐树幼苗,霙就将它栽种在院子的右边——要承认,实际上那天下午是希美穿着她慌忙买来的胶靴、张罗着栽下的,霙不会种树。
老人只晓得希美喊霙母亲,也不看二人长相,就将希美认作她离散又回归的亲生女儿,说待希美出嫁时可以用它打造新家的家具。霙想起,那时九岁的希美也已经显露成熟,她立在自己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应着老人的话、笑眯眯乖巧地点头。
泡桐容易成材,三年间伴着希美的成长,随随便便就长成了高树,它和樱树于院子两端遥遥相对,看上去几乎就要超越樱树的高度了。自饭厅的窗子望向外面,泡桐树完全被屋壁遮挡,自然也无法看见这季节树上淡紫色的铃状花朵,有些可惜。
霙望回樱树,近两年,树干上又攀附了不知哪里来的一棵紫藤,四月中,紫藤花缀在繁华已尽、新绿盛大的樱树之上,就像是树本身的花朵。
要赏紫藤,东京虽也有好去处,但在霙认为,还是回京都、回宇治,到她年少研习茶道时常走动的平等院去,才能瞧见日本最美的紫藤。
院子里紫藤孤零零的一棵,却开得尤其灿烂,似乎是拼命要她思乡似的,尽力施展着开花的才华。霙想,现在是回不去的,诸事繁杂,且她有了希美,不知道该怎样回去。可冒了头的思乡之情却无法熄灭,从体内而来持续地抓挠着她。
吃罢早餐,霙将报纸匆匆收起,在茶会开始前翻弄包袱,查看自家中带来的物什。她展开出嫁用的白地和服,那是父亲托嵯峨名工坊绘制花样,花了整七天制作的,其上细密所织便是云纹和紫藤。
和服花色素雅清淡,和服腰带却艳丽得耀眼,整条厚如铁板的青色腰带上通体绣了羽毛——不是排排凌厉的箭羽,而是特别的、精巧柔软的青蓝色落羽,是成衣店橱窗里绝对看不见的式样,独一无二。与腰带一相比,整件和服都显得逊色。
霙出嫁时并没有系这条腰带,她觉得太贵重,太特别,似乎婚礼这档事也不能让它闪亮登场。
门厅那边响起人声,是塚本家新雇来不足半月的女佣池田和子,她用标志性的粗哑嗓音喊道:“伞木夫人,伞木夫人!”
“和子!喊错了,是铠冢夫人。”年轻男人窘迫地纠正她,是塚本秀一。
“哦?是吗?夫人的女儿姓伞木吧?夫人的先生却不是吗?”
“那孩子其实是夫人收养的……做准儿媳的……”塚本是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他压低了声音。
“哎呀讨厌,原来夫人的先生姓铠冢吗……我倒是从未见过,真不知道铠冢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还会不会回来呢,哈。”
和子又在凭着想象随口乱说。她是战争寡妇,这身份给了她一种飘零无束、故而可随处造乱的猖狂感,她似乎满盼着霙也是战争寡妇一般,说起话来毫不在乎的样子让人厌恶。
霙收起包袱,缓步走去门厅处。塚本拉着满面红光、近来体型愈发肥满的和子向她低头施礼,恭敬说:“铠冢老师。”
塚本秀一是塚本西装店主人的次男,比霙年轻一些,据说长兄不愿学这手艺,他成家后要继承西装店的。塚本个子实在高,在门厅外边矮了四五寸的石阶上站着,也可以稍微俯视霙。
霙发现他的灰色西装上落了水痕和紫藤花瓣,就定定打量他沾上花瓣的前胸,这眼光被塚本觉察,他脸上露出了属于青年男子的天真,笑着解释说:“铠冢老师,您家院子里樱树上的那棵紫藤非常美——泡桐花更是,还有石竹、夕颜、千日菊之类的小花,这季节很漂亮,有凤蝶在寻着香飞……我家没有院子种这么多东西,就凑到跟前多看了会,失礼了。”
霙微微点头,突然抬手捻去他胸前的花瓣。塚本似乎有些惊讶她的举动,面皮却还是一片白。和子见状,揶揄地用胳膊肘捅了他肋骨处一下,塚本的脸才微微红起来,似乎是为和子的举动感到羞愧,他小声叫她守礼。
参加茶会的女孩们,很快莺燕成群地来到,霙说了声“请进”,将花瓣悄悄拢在手心里。她率先走去茶室,将后背向着众人,众人见她发髻上竟装饰了新潮的白色缎带,这美丽景象顿时激起了一小片骚动。霙似乎不知,只走进茶室,小心将那片花瓣搁在放置细口瓶的圆盘中。
确认抹茶粉余量仍足够,等待客人和学生们换上布袜,在坐垫上列席而坐,霙便开始按部就班地教习。
最近参加茶会的青年男人愈发多了,今天除了常来的塚本,还有三个适逢婚龄的男青年。也许是春雨后空气焕然一新,霙今日心神清朗,才对此有所察觉:比起教授茶道、开办茶会,此间似乎更像是青年男女的相亲会。
霙对此并无所谓,等厚壁铜壶烧开了水,冒出滚滚白蒸汽,她便专心凝神,从温碗、拭碗做到点茶、递茶。从头至尾一气呵成,礼仪作法顺畅优雅,赏心悦目。
她穿素白带青花的和服,点茶时俯身前倾,鬓边一两缕未束的发丝搭上肩头的蓝色花朵,端庄肃穆中添了随性,温软手指折叠可爱的鲜红茶巾、转动青黑色志野茶碗时更显白皙柔美。她不时讲解,轻声中偶尔穿入茶室外院子的啁啾鸟鸣。众人背对方窗,只能竖起耳朵听——认得出的有麻雀、黄道眉鹀和偶尔几羽鸣啭声最优美的日本歌鸲。认不出的,大概只有杜鹃:少人分得清那叫声到底来自杜鹃的哪个品种。
不觉间,示范已结束,除去鸟鸣声,室内一片沉寂。
其后座位挪动,茶室内重新热闹起来,待学生们依次实践操习,将茶汤递于霙手中,她逐步讲解、逐一品尝,再讲解。
饮下与昨晚粗茶风味完全不同的抹茶让她心旷神怡,而放下一个个盖满了视线的茶碗时,眼前总现出细口瓶中希美摘下的紫藤花串,看多了,花串便愈发有了生命、有了感情般,与圆盘中那片淡紫遥相对望。它似乎要伸出芳香的手,去将离散的部分捡回、填进身体,紧密融合。
此时霙才从清寂空明中分神,想,希美午间应当会早早回来,难得开茶会才能饮用的抹茶,等希美回来,也为她点一碗吧——希美总用崇敬的语调说,“喜欢母亲点的茶”。
可她只是小孩子,真会喜欢抹茶苦涩深邃的味道吗?
正午时茶会终了,塚本又弓腰俯首地为和子失礼的事情向霙道歉,他因此多留了一会儿。霙边听边出神,只想,再不走,自己该招待他吃午饭了。和子似乎也想到这一层,渐渐殷勤笑开,颇有兴致地睨着霙,那眼神早已经将霙归为了“战争寡妇”,给她“生死不明”的丈夫和儿子判了死刑。霙知道和子在看戏,是想看自己如何应对。
和子想要撮合未婚的塚本、与身为“战争寡妇”的自己,结成婚姻。愿望是好的,是积极的。霙因此也并不觉得和子是坏人,只是这件事,大概丝毫可能都没有,她也全无兴趣,于是不为所动。
“母亲!我回来晚了……哎呀,是客人吗?”忽然传来了希美好听的声音,她从家门前边的左路快步走来,身影被樱树遮蔽一瞬,其后便完全展现。
“希美。”霙见希美边走过来边对她笑,心间忽而柔软,也展颜相望。
希美对塚本与和子简单施礼问好,动作大方,像是跳舞。她穿着花式衬衫和长度到膝盖的红格子裙,青春靓丽。黑色前发被汗水濡湿了,黏在绯红的脸颊上,似乎是因为某种激动和按捺不住的欣喜,希美的眼睛、也很湿润,像宝石一般迷人。
她手里提了个口窄身宽、形状新奇的玻璃瓶,霙从没见过,突然发现了,就一直定定地观察,见里面装了大半瓶透亮的褐色液体,不知道是什么。
“小姐回来了,我们就不叨扰了。”塚本知趣地抬起胳膊看腕表,霙见他的金表露出衬衫袖口,表盘玻璃在正午朗日下粲然发光,很是气派。
塚本看毕时间,凝眉尴尬道,“太失礼,一个没注意,都这么晚了。”
希美等待塚本与和子离开十几米,才快步奔过来。
少女跑过的草丛中惊起了几只鳞光熠熠的蓝凤蝶,凤蝶扇着翅膀飞过希美肩头,好似晃过几块亮蓝色碎片,院子里生的杂草和小花都衬着她匀称矫健的腿足。希美身姿鲜亮、耀眼,向霙举起那玻璃瓶,神采奕奕道:“母亲,快尝尝这个!是可乐!今天上午后乐园球场有读买队的比赛,乐队助威演奏一响起,我就被吸引了!真好听!走过去才发现,在那里限量销售可乐呢。”
“可乐?”霙接过来,把为希美点茶的事情,和所有希美提起的别的事情完全抛去脑后了。
春日暖意捂不住,冷藏饮料冰感犹存,玻璃瓶外清凉水滴合着希美温热的手汗,瞬间弄湿了她的手指,褐色液体噼里啪啦冒着泡,在穿透瓶身的阳光下炸开了明亮小火花似的,闪光晶莹。
比起觉得新鲜,霙首先感到,小气泡如希美一样活泼好动。
“是啊,是饮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母亲一定会喜欢呢。”希美笑,眼睛如昨晚一般亮亮的。霙心弦微动,觉察到希美只买了这一瓶,大概喝了两口就迫不及待地携着它跑回来了。
“嗯。”霙想象着,希美将她宝贝的东西一路护送着带回家,心里尽想着自己、要将它带来给自己,盼自己喜欢的景象,就感到面颊被阳光敷热,心中也涌起暖流。
她望望希美,以唇贴上希美用柔软、青春的唇瓣也碰过的湿凉瓶口,唇上立即沾了水泽,抿进一点饮料,奇妙的酸甜味以碳酸气泡不断爆炸的形式在舌面跳跃,瞬间盖过整个早晨润泽唇齿的茶汤气息,霙立时觉得很喜欢,她眯起眼睛,喉间微动,将它咽了下去。
“怎么样,母亲,好喝吧?”希美的表情显得有些得意,很可爱,她将脸凑近一些来,对她眨了下睫毛,眼睑飞上一片红色,耳廓也是。
霙眨眨眼睛,突然被她红润的美震惊了,她想,这样美丽的女孩,不说升上国中、高中,就是在小学里一定也吸引了很多男孩的喜欢吧。可她只要作为“铠冢家的儿媳”一天,就一天与那些青春的爱恋无关。与自己日日相对,一定很无聊吧,希美过着枯燥的生活,已经三年——之后还能有多少年呢。
希美生长得太过美好,让她不禁觉得,此举是将希美拘束在自己身边,是自己犯了罪,犯了囚禁希美的罪。
“嗯,好喝。”霙说着,要将瓶子递回去,却被希美推了回来。
“母亲,您喝,我去洗茶具,打扫茶室。”希美语调轻快,依然像个大人,她说着,踏上门厅去脱鞋,看见墙上挂钟的时针已走过十二点,分针转过大半圈,便懊恼地说,“已经快一点了?”
霙转身回望,见希美也望着自己,希美皱眉,说:“抱歉母亲,我没有地方看时间,所以回来晚了,还没有做午饭……”
霙捧着可乐瓶摇摇头:
没关系。
“那我这就去煮饭做菜。”希美补救般笑说。
“希美。”霙唤她。
“母亲?”
“明天,”霙说这话时,抬起一只手摸去自己后脑,触到腻滑的缎带,又放下来,抚摸湿滑的玻璃瓶身,凉水弄湿了她的整片手掌。她说,“明天给希美买块手表,用来看时间吧。”
“母亲,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希美双肩一紧,年少的脸上流露慌张。
“我想给希美买的。”
霙盼望希美答应般,又用了征询的语气,“零花钱……再加一点,希美、把那本<海底两万里>也买来吧,还有……其他喜欢的东西。”
“……多浪费啊。用来买茶吧。”希美将视线投向自己刚脱下的皮鞋,圆润的黑色鞋头沾了泥土,失去光泽。她低声说,“而且那些东西,是男子喜欢的……手表和书……买给父亲和茂比较合适呢。”
霙心尖猛颤,好似被希美的话语在心脏软肉里扎了一刀。
她默了默,问:“希美……很期待他们回来吗。”
希美抬头发愣,眼光直直的,不知是在快速思考,还是在为霙的话疑惑。
“很期待啊。”她就这样看着霙答。
霙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