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先生看起来就很好吃,有时候他的头会是甜饼,有时候又会是马卡龙,最诱人的一次是双层黑森林蛋糕。不过大部分时候,他的头是大曲奇。
克莱西亚第一次和好吃先生见面,是跑到森林以后那段时间,砍柴的时候遇到的。
怎么会有个人会顶着个曲奇脑袋出现在森林里面呢?按理来说,这应该不是什么善类才对。但是因为看起来太好吃了,克莱西亚还是上去打了招呼。
“那个……你好?”
“你好,小姑娘,你是不是很想吃曲奇?”
“想!”克莱西亚应该对陌生人设防,可那块大曲奇闻起来都要把克莱西亚的肺勾出来了。
是黄油的咸甜味在作祟。
“克莱西亚,想吃好吃的,就得拿东西来换才行。”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吃到好吃的曲奇。”
“我有木头(注:克莱西亚这里说的是“树”,她分不清树木和树木结构之间的区别)。”克莱西亚背着一筐拾来的树枝。
“能换小饼干。”那人从怀里摸出几枚小熊饼干,放在掌心上递给克莱西亚。
“可我想吃大曲奇。”
“那就拿东西来换。”
克莱西亚思考了一阵。
说起来,卡洛儿做的菜也好吃,就拿那个来换吧。
“我把我今天的午餐给你,我可以吃大曲奇吗?”克莱西亚拿出午餐盒,上面贴着蒲公英贴纸。
“当然可以,拿去吃吧。”那人顺从地把硕大的曲奇脑袋低下来,任由克莱西亚掰下分食。
大曲奇在体积上占了压倒性优势,克莱西亚放开了吃也只吃了一半。
而克莱西亚后来才意识到,她从来没能把这人的脑袋吃光。
不过当下是吃得相当满足了,肚子里堆积的曲奇泥正朝着食道反馈黄油的气息。
“你的脑袋不要紧吗?”克莱西亚吃完才注意到那人只剩下半个曲奇头了,摇摇晃晃的,似乎很不平衡。
“不要紧,只要你能拿出东西来换,这是吃不完的。”
“你叫什么名字?”
“你觉得我该叫什么,我就可以叫什么。”
“我觉得你很好吃。”
“那就叫我好吃先生吧。”
从此,克莱西亚和好吃先生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如果是在童话书上,这个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这个故事教会了孩子们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总得要付出才有回报。
但现实从来不是什么童话书,哪怕有些许童话般美丽的泡沫,遮盖在这些浮华掠影下的,只会是斑驳的现实。
……
“好吃先生,为什么她要哭啊?”除了克莱西亚,似乎没人能看见好吃先生。
“她感觉到耻辱。”好吃先生这次顶着的是嫩滑如脂的刺身脑袋。
“等下,不应该是伤心吗?那个……那个人死了。”克莱西亚感到相当的困惑,她的共情能力在跨越物种时遭遇了某种作用的削弱。
“人鱼也是挺微妙的生物了。”好吃先生一直在晃动着刺身脑袋,看起来像在诱惑克莱西亚与他进行交换。“可能是把某种硬性要求看得比这个海生人的存活更重要了吧。也有可能,这个海生人就是所谓的硬性要求。”
“不懂。”
“差不多等于你把盘子打碎了。”
“你怎么知道那个?!”克莱西亚脸红一阵。
“比起这个,难道你不想吃刺身吗?”好吃先生突然转了话题。
克莱西亚摇摇头。
“这可是很好吃的。而且就算你不吃,也不能救活这个人。”
“我,我不应该吃她的肉,我感觉会很不好。”
“为什么?”
“这不要问也应该会知道吧!”
“你觉得作为一个生物吃另一个生物的肉很背德?”
克莱西亚点点头,沾在发梢上的雨水被甩到空中。
“你吃烤鱼的时候有这么想过吗?”
“那不一样!”
“所以你觉得你是高等动物了,对低等动物的剥削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
“他们也不把这个海生人当'人'看,所以他们吃得开心,吃得心安理得,就跟你吃烤鱼那样。”
“……我做错了吗?”
“不,你只是被压抑了,克莱西亚。”刺身先生低下脑袋。“来,品尝一下这份美味。”
“我没有东西和你换。”
“你吃掉它,告诉我你的感想作为交换。”
“可,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克莱西亚脑子里本能地产生抗拒。
等等,本能?
本能真的是在抗拒美味吗?
确定不是大脑皮层适应人类社会结构的应激性反应?
真正的本能其实是在渴求吃下那块刺身吧!
“不要过来!”
“是你在朝我靠近。”好吃先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伫立在雨中。
“太香了,为什么会这么香……”从刺身脑袋里逸散到空气中的味道,调动克莱西亚全部的集中力去想象它的美味。
“吃了它,离真正的自己更进一步。顺从本能……”
“本能……”
脑皮层有话要讲。
为什么要吃这块刺身呢,其实,是有很大的缘由的,而且是合情合理的。
首先,这块刺身光是看着就足够心满意足了,把它挂起来看着下饭都没问题。正常人看着都会想吃它,对吧?
然后,就算被雨水打湿了也还是香的要命,仿佛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献身于人口。那不吃它对得起它吗?
还有呢?
还有就是,它真的很好吃!
为什么吃它?需要那么多理由干什么!好吃的就是好吃的啊!
好吃的,吃它。吃它。吃它。
好吃,好吃,好吃……
牙齿的触感融化软肉上,味蕾被强制关闭。真正的美食,不需要这些附属感官来感知。只要用心去品尝就好了。
咀嚼和吞咽。
作为人,肯定有着饱足的欲望。
舌尖,舌根,食道,胃。
那是至上的美丽,咽下这些软肉,强迫它们在食道划过的感觉……
?
吃下去了?
克莱西亚惊愕地看着好吃先生残缺的脑袋。
“我不想吃的。”
“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好吃……”
“很棒,很棒。”好吃先生又指着伊尔莎。“你看她怎么样?”
“不!”
“咬上一口?”
“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刚刚可是在啃朋友的脑袋啊。”刺身上参差不齐的牙印相当刺眼。
“不要……”
“你就按本能来吧。”
“我,我,我我我我!”
克莱西亚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伊尔莎。
消失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像闯进了什么独立的领域。好吃先生,阿比蕾特,身边的所有人,雨,地面,一瞬间都退尽在地平线外。
只剩下自己和伊尔莎处在这个缥缈的空间内。
“你怎么了?”克莱西亚注意到自己可以直接和人鱼对话,而不需要发出声音。
任务失败,部族灭亡。
人鱼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透过眼部鳞甲看向克莱西亚,克莱西亚心领神会地悟出她想表达的意思。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
结束生命活动。
“等下,那不就是自杀了吗!”
伊尔莎没有做出明确答复,但可以看出来,她作为族群里最后的幸存者,对自己苟活在世上感到极大的不安和耻辱。
“其实,失去家的感觉,我也体验过,不过后来我找到新的家了。”
家?
人鱼没有家的概念,他们会结伴侣,却不会组织家庭。最接近家的概念是族群。
“你不知道吗?”
这个小女孩想教给自己陆地上的什么?
“家是温暖的地方,冷了可以躲进去,饿了有东西吃。家人都是你最重要的人,你要守护他们,就是在守护你的家。”
人鱼神情黯淡下来。
如果自己的理解没有错,那周遭的这批陆地人应该就是互相之间的家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的味道。
但他们很明显跟这个小女孩说的不一样,他们的心音简直杂乱无章,连心意相通都做不到,甚至还有着伤害对方的念头。
这样的人就是家人吗?
“家人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克莱西亚补充道。
人鱼感到更困惑了,就连血统这种神圣的链接都无法凝聚的陆地人,居然还能依靠其他力量向内聚合?
“是爱。”克莱西亚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觉得,是爱把人联系到一起的,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只要有爱的话……你问什么是爱?我也不懂什么是爱,那太复杂了。”
不可能不在意这种神奇的物质。
爱,究竟是什么?
一呼一吸间,鳃滤进滤出的水里,好像没有这种物质存在。
海兽的体内,海底火山喷发出的熔浆,随处可见的巨大蚌里,也都没有所谓爱的踪迹。
难道这是陆地特有的东西吗?
人鱼一族从来就没有说过爱,照样活得好好的,爱看起来也不那么重要。
那,爱又是什么颜色,什么味道,什么形状?
阳光是温暖的,阳光是爱吗?
海草填饱了肚子,海草是爱吗?
无光海床的贫瘠好像长不出无名海草以外的东西,包括爱也不在它的准入名单里。
这真是奇怪的感受,明明一个东西没有实体,却有人信誓旦旦地和你说,它真的存在。
是海潮?是珊瑚?是大王乌贼?
是珍珠?是盐晶?是渊光磷虾群?
根本界定不了,爱就是个虚幻的东西啊。陆地人居然会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执着?
可当这种新事物突然闯入生命时,总不免要引发一阵悸动。
想要知道什么是爱,借此为存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这种事,连我也做得到,所以你也可以吧?”
了解爱,然后,活下去。
在陆地上的生活,又有了新的意义。
空白的世界开始消融,二人又回到了斯彭德家的庭院中。
“没有吃吗?”好吃先生的脑袋换成了一碟鱼生。
“嗯,不过,她也打算自杀来着。”克莱西亚对此感到难过。“为什么总会有人想不要自己的生命呢?”
“问得好,但是你也想自杀过。”好吃先生尖锐地指出这一事实。
“所以我才觉得不能理解,包括我自己。”克莱西亚攥紧自己的裙边。“主——阿比蕾特,伊尔’三’,我,都有过这种念头,为什么大家都会这么想。”
“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唯一可以把控的,就是自己的命。”
“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克莱西亚!”阿比蕾特紧忙赶上来。“为什么自己走到这边来?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她没事。”蜘蛛分析道。“真要有事她已经死了,看看你周围,那才是真的要被问有没有事的。”
“我知道。”阿比蕾特甚至不去看倒地的家众。“但他们的死和我没关系。”
“白痴女王这么想上位家族领袖?”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克莱西亚好不容易才从阿比蕾特胡乱的检查中脱离出来。“我没事,把’一’尔莎装回水箱里吧,她好像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克莱西亚说得没错,伊尔莎的闭气时间趋于极限了,她的皮肤浮现出青色,血管也被脱水的皮肤勒得显形。
“不……”阿比蕾特摇摇头。“我们不能再要她了。”
“为什么?!”
“她太危险了,而且她杀掉了这么多人,必须把她交给治安官。”
“可是她还想活下去——”
“我们才是最要活下去的!”阿比蕾特发颤的声音打断克莱西亚的辩护。“我们没有能力掩护一个杀人犯……原谅我,克莱西亚。”
“不要!”
“不要吵了嘛,主人。”夏洛蒂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上前来。“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
“既然怕惹祸上身,那嫁祸不就好了?”夏洛蒂指了指失去下身的海生人。“不管怎么样,只有我们三个是目击证人吧。”
“可只有我们没有被波及的话,也会成为调查重点的。”
“克莱西亚,把那个死人的脑袋切下来。”
“!?”
“听到了吧,把那个死人的脑袋切下来。”
“我做不到!”
“你怎么看也都比我有力气吧?主人,请为了我们三个人之后的生活,命令她。”
阿比蕾特陷入沉默。
“再不快点的话,家仆就要到现场了哦?”
“克莱西亚……”阿比蕾特抓过卸章鱼腿的厨刀。“这是为了生存,让我来吧。”
虽然这个女人在抗命,不过对夏洛蒂而言,这两个人谁动手都一样。
在克莱西亚把伊尔莎抱回水箱的空档,阿比蕾特砍断了海生人的颈椎骨。
“保持着压制她的姿势。”夏洛蒂扯着克莱西亚的领子,粗暴地将她塞入只剩两根腿的长桌底下。
“好痛,别压我!底下都是湿漉漉的泥!”
“少罗嗦,利索点。”
随后她自己也钻了进去。
此情此景,被动静吸引过来的家仆们就理解成:阿比蕾特勇敢地在家畜暴动的袭击中,拯救了她的两个奴隶。
“您……您没事吧?”高瘦的管家不知为何惧怕着沾满一身蓝色血液的阿比蕾特。
“快去叫医生!”
斯彭德府上一片大乱之际,奇怪的事发生了。
尽管一批医生到场为倒地的家众们做了检查,却迟迟不见治安官的身影。
没有人通知治安官。
阿比蕾特对此是心知肚明的,阻止治安官前来的最大阻力不是她的演技,而是她险恶的二姑妈。
想必那个女人早就已经厌倦斯彭德以及他的控制了,如果这次斯彭德死于意外的话,对她而言可是意味着毫无责任的自由。
她会如图焕发新生的鹊,再次义无反顾地奔向久别的红尘世界。
而其他家众的家属也相当默契,顺着二姑妈的意思走。
雄狮用完餐,鬣狗就来了。
这些家众的嫡继承人都精明得很,他们早死一天,自己就早发达一天。
这也是为什么阿比蕾特返回的一路上握拳。
葛雷颂家族,仅仅过了三代,就已经腐朽至开始崩坏。
必须要有人,再次坚强地站出来,清算这一切,拯救整个家族,再次走向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