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特殊的巧合。
不会有两片一样的树叶,也不会有两片完全一样的雪花,更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易容术只能骗过一般人类的感官,欺骗那些朝夕相处却汇聚不到人人感应的人。
他们的五官只是在反馈物质世界,眼睛朝外散碎着迷茫的眼神,鼻息不畅,耳朵也不甚灵光。最终被一层层社交伪装包裹在作为人类的桎梏中。自然无法辨别能质膜包裹下的形体究竟是何人。
他们都被简陋的咒语蒙骗了。
但简单的卷轴秘法对于那些所谓“低级生物”而言就不同。比如,人鱼。
他们甚至还没发展出共主的制度,万年以来,他们在高压海水下的日子完全不容乐观。
陆地人在讴歌野蛮凶暴的丛林,鼓吹黑暗的丛林弱肉强食的法则,以自己的先祖通过丛林自然试炼而自豪。他们的先祖与海生人一比,简直就是在华盖下打盹的贵族。
海生人无一日不面对着凶残的海兽,蓄势待发的海底火山,虎视眈眈的敌对部族……为了生存,比起文明的高度,他们更要让个体进行强化,本能比起知识更能保命。
在没有火的世界,驱散凶兽的唯一方式就是战斗。
断裂的肢体,弥漫开的血液,是牺牲的赞歌交响。海兽的恐怖远超陆地人的想象,陆地人不会明白,什么样的怪物会断成两截还在战斗?又是什么样的生物能战胜这种怪物?
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嗤之以鼻,认为只存在于童话中,连语言都还只是在发音阶段的海生人。
这一族群像被神明投入了残酷的竞技场。他们被迫不断强化着本能来与恶劣的环境抗争。
将手指插入海水里,你感受到了什么?
“水流?”
那再把手指伸进千米以下的重压海水中,你感受到了什么?
你再也发不出声了,因为你的气管被压得像片纸。
除了骨头的粉碎,生命的消逝,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了。
而海生人,他们顶着五百个大气压,精确地感受出在无光的海底中一切事物的动向,若没有这项技能,他们也不配生活在海底。
正是环境的苛刻铸造了他们天人一般的感官,他们对于同伴的辨别可谓是无人能及。不是一层简单的能质薄膜就能遮蔽得了的。
……
“先生,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
研究所内,女助手抱着一堆资料立在驼背的老院士背后。
“你把狗粮拿到培养缸十米处。”老院士的声音像虫蛀的风箱,断断续续地呼出沙哑的声音。
身后的巨大立式培养缸中浸着一只人鱼,他的尾上被打上了“三号”字样标签。
助手举起奴隶饼干,饥肠辘辘的人鱼并没有受到食物的诱惑。
“近一点。”
五米,人鱼仍然不为所动。
三米,两米,一米……
人鱼始终没有看助手一眼,就好像她不存在。
半米。
在这个距离,人鱼猛冲到培养缸上,几乎是全身贴着缸壁,尖锐的牙齿抵在玻璃隔离板上,完全暴露出海生一族在生存试炼中的样子。
“呀!”女助手后跌在地。
“半米……”老院士颤颤巍巍地拿起奴隶饼干丢进与培养缸相通的U型管里。
“真是神奇的生物。”三号人鱼一口吞食了奴隶饼干,引得老院士连连搓手。“在水中的感知范围达一百米以上,在空气中却只有半米的感知范围。说到底,陆地还是我们的地盘啊……”
……
扭曲在人性泥沼最深处的,是谎言。
人自从犯下原罪,识得善恶,便懂得撒谎。
恶意的谎言、善意的谎言、出于自保的谎言,嫁祸他人的谎言……
谎言本身就是假的,是虚空中不可琢磨的一缕黑暗闪光。负负得正的理论在谎言面前就是谬误。假话的假话,即使引导向真相,欺骗的性质也不会得到改变。
会有人因此从心底欢欣雀跃的吧。
“我的调教技术,确实还不成熟。”阿比蕾特以讨请教的姿态慢慢说道。
斯彭德男爵青筋直跳,他预想的立场一下反转了过来。
“我没能看管住这个小奴隶,以至于她这么调皮……”阿比蕾特的语速越慢,斯彭德的脸色就越难看。
“以至于她把这种东西当玩具玩。”阿比蕾特从斯彭德手上拿过易容术卷轴,轻轻松松撕了个粉碎。
“有什么见教吗?姑父?”
“呿,你应该把你的小畜生看好!你真是在丢葛雷颂家族的脸!”斯彭德扯了扯领子,虽然现在正是最冷的几天,他的体内却像是有火在烧。
“那是自然的,我毕竟水平还相当的不足 还有许多事情要向您讨教。”
“呕呕,不要再阴阳怪气了!”蜘蛛的声音穿插进来。
伊尔莎相当好奇围着水箱的这一圈人在干什么。好好一个洋洋得意的人突然变得气急败坏了,硬要说周围有什么变化,就是覆盖在那个小女孩身上的能质薄膜消失了。这有什么好气的吗?
陆地人好奇怪。
“大人。”消瘦的管家上来耳语了几句。
“哦,正好。”斯彭德像是又抓住了致胜先机。“叫人端上来吧。”
一个更大的水箱从厨房被推了出来,阿比蕾特注意到,水箱里正是之前看到的章鱼腿海生人。
“我们一家人,难道有什么好隐瞒的吗?”斯彭德亲自动手把海生人抓出来。“这是我不久前在市场挑到的好材料,给大家过过目。”
海生人一开始在斯彭德怀中闹别扭,直到斯彭德家中的厨子跟上来,为海生人的章鱼腿按摩起来。
“有些人,我不想指名道姓,他们用猪肉充奴隶肉的数来招待家族的人,这合适吗?”
一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大抵都做过类似的事。
“今天我要让那些人明白,何为不愧葛雷颂的名号。”斯彭德示意厨师动手。
海生人还在享受着力道入肉三寸的按摩时,冰凉的锐器突然截断了正在放松的神经与大脑的连接。
几滴血喷溅出来,撞在克莱西亚脸上。
克莱西亚没有感受到同座人的惊恐,她的第一反应是向后看去。
比起保护自己不被恐惧惊吓,她更想让伊尔莎从恐惧中受到保护。
水箱中的伊尔莎,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同类正在被宰杀的事实,见到克莱西亚转过头来,还对她笑笑。
厨师动作很快,八根触须一转眼只剩下六根。斯彭德粗壮有力的手臂卡住海生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按压住她的眼睛,以相当稳固的姿势定死海生人的上半身。
阿比蕾特几乎是跳起来捂住克莱西亚的眼睛。
那一定是相当疼的事,疼得海生人整个下半身的色素细胞正在疯狂转换着颜色。厨子的手要比失去视线与平衡的海生人反击快得多,迅速卸下剩下的所有触须。最后两刀给在了海生人侧肋的腮上,终结了海生人残缺的生命。
整个过程不到30秒,反应过来的葛雷颂家众一同起立,对斯彭德的慷慨以及厨师的手艺表示敬意。
唯独没有起立的,是面无表情的阿比蕾特。
“干得好,欧文!”斯彭德丢掉缓慢死亡的海生人上身。“你很快就能当上厨师长的。”
厨师又飞快地将章鱼腿洗净,去皮,切成花瓣样的薄片。这一切都在家众的眼前完成,那意味着家众们都必须承认斯彭德的慷慨。
每个家众都被端上一碗章鱼腿刺生,佐以简调的酱汁,在阳光下,薄如蝉翼的章鱼腿片互相辉映着闪光 光是看这道料理就令人食指大动。
人类对生命剥削的渴望已经融汇在了这碗章鱼刺身中。
因为连同奴隶也被分到一小碗刺身,这回动手就不会有违礼仪了,夏洛蒂丝毫没有罪恶感地品尝起尚有一丝余温的刺身。
如果有人要问云是什么口感,那就请他吃海生人刺身吧。绵软的章鱼刺身入口的一瞬间就与舌尖亲密接触,与酱汁配合得恰到好处,轻轻一搅动就感受到无上的美味在嘴里扩散开,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一经咀嚼,绵软的口感就又有所变化,朝着爽脆的方向进发。是集海洋之珍鲜为一体的集大成者,是世界被人们所劫掠去的珍宝。仅一口,就值上千金。
轻响的碗碟声四起时,有人无法下口。
在阿比蕾特看来,眼前的刺身只是一团还没发凉的尸体而已。
从奴隶身上剥削他们的价值,甚至连血肉也一同索取去,这并不是阿比蕾特想要的。
“我想试试那个味道,吃一口吧。”蜘蛛怂恿着阿比蕾特。
“不。”
“是吗?那你的奴隶在阅历方面可要超过你了。”
看着夏洛蒂满心愉悦地咀嚼刺身的样子,阿比蕾特本能地一颤。
“这丫头比较识货。”蜘蛛不失时机地点评道。
阿比蕾特正要发作,一滴雨水突然打断她的思绪。
下雨了。
……
“……它们对水特别敏感,以至于脱离了水无法辨别周遭超过半米距离的事物。”老院士在报告上写道。“但对于分离的,且处于动态的水,在我们进行调查前,实验对象三号就已经死亡。请求再补充一条实验样本。”
……
那是什么?
一句尸体,很平常的,你在海里天天见到的。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出来,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吃什么?
那个尸体是……
!!
家众们忙着排队离席时,撞击发出的闷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伊尔莎一遍又一遍地撞着加固好的水箱,很明显这样对她造成的损伤比水箱壁来得更大,她所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放我出去!
所有人都立在雨中不知所措,他们认为是雨让这个生物狂暴起来。
“阿比蕾特,把盖子加紧一点。”
“把那个水箱移走。”
“那个小奴隶在干什么!”
众人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克莱西亚正在把水箱的盖子掀开,人鱼从中挣脱出来。
她没有发动预想中的攻击,而是朝着那具失去下半身的尸体爬去。
包括斯彭德在内,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伊尔莎的长相与其他鱼人稍有不同,她的鳞甲明显要比其他鱼人更多,鳍也更尖。眼部甚至有用于在高速冲刺中防御海水冲击的特化鳞甲。
不言而喻,她是海生人中的战斗特化人员。
对于海生人的一切大都不明了之前,对这种明显有杀伤能力的异族应当保持着一定距离。
伊尔莎不顾身上沾满被雨打软的泥土,在松软的地面上爬出一道痕迹,一直拖到死去的海生人身边。
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接到的任务是要保护村落,史无前例的巨大海兽消灭了大部分巡逻队员,伊尔莎带着残存的孩子们到了大陆架边,又被风暴卷到了沙滩上。
所幸自己只是受了点伤,比起那些被海兽吃掉的同族们,她更幸运,也更有责任。
“伊尔莎,带我们回去?”幸存的两个孩子经常这么问自己。
“这是我的任务。”
任务失败了。
明明没有海兽了,为什么连个完整的尸体也不能保存?
陆地人,比海兽更可怕!
“白痴女王,你会魔法吗?”蜘蛛问道。
“不会,怎么了?”
“你把手举起来,叉开五指。”
“这样?”
“行了,接下来让我来。”
克莱西亚从阿比蕾特身边走过,径直来到伊尔莎身边。
“你不想她死,就把她叫回来。”蜘蛛顿了顿。“算了,来不及了,你把嘴张开,不想聋掉的话。”
阿比蕾特注意到,雨滴在一瞬间悬停在空中。
一声尖啸突然割裂寂静,朝四周溃散开。尖啸急速拉高声频,最终超过人类的耳朵所能捕捉到的声波极限。
这声尖啸并非是恐惧的结束,而是绞杀的开始。超高频声波造成的能量波冲进静滞的雨滴中,雨滴受到声波的感染也开始震动。
一立方米中,至多时会有143粒雨滴。每个雨滴都在以超高频且同调的频率震动,从四面八方汇聚成绞杀的铁网,朝这一空间内所有的人扑杀上来。
滑膜传来一阵剧痛,阿比蕾特感到自己的关节正在飞速劳损着。
“千万不能松手,一松手就死了。”蜘蛛警告阿比蕾特。
夏洛蒂早就用能质蛛网缠在身上吸收冲击波的能量。她在意的是,阿比蕾特正在使用防御魔法,也就是说,最不想发生的情况发生了。
“那是吾辈的分身。”
“真是麻烦的家伙。”
“有没有必要执行回收约定?”
“没必要,还没到时候。”
长桌上的瓷器噼啪作响,桌角木屑飞溅。木质纤维在一瞬间截断,失去支撑的长桌瘫倒下去,一股脑地把桌上的菜肴掀翻,杯盘的碎片散落一地。
在场的家众们还没从这种奇异现象中回过神,就觉得喉咙一甜,浑身散发出惊人的热量,脑袋一阵疲倦下传脊柱。随后失去意识,再没能爬起来。
他们的细胞液也被震动波及了,在丝毫不顾大脑的安慰下一同加入了狂舞的行列,最后从内而外地煮熟了每个细胞。
最靠近冲击源的克莱西亚对这种致命的悲歌并不感到畏惧,她感受的是伊尔莎破碎的心中迸发出的悲愤。
她置自己于毁灭的混沌之外,张开双臂,拥住伊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