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轧过冻得相当结实的泥土路面。伴随着轴转间疯狂的吱呀声,马车朝着斯彭德庄园驶去。
夏洛蒂刚刚从长达一天一夜的睡眠中醒来,她现在的脑子不比年糕臼里半固态的米糊清醒多少,就算这样,她也能注意到不对劲的事正在悄然发生。
首先是这辆宽敞的加大式无篷马车的乘客,除了自己和阿比蕾特,还有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个已经失踪了的女孩,克莱西亚,居然出现在了这辆马车上。
甚至还以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端坐在阿比蕾特身边。
这个年轻的调教师就真的这么有实力,或者说,魄力?
无论是哪种都不能让自己信服。
自己简简单单设的套都足够诱导她把克莱西亚打得半死不活。这个调教师的心智绝对还不至于利用自己设下的局顺水推舟,以满足她可能具有的暴虐欲望。
只能自己开口问了。
“那个,主人。”夏洛蒂指指克莱西亚。“找回来了?”
“这个啊。”阿比蕾特把克莱西亚从华服缝隙中露出的一点卷轴重新塞好。“是易容卷轴构出来的幻术。”
“这样啊,哈哈……”
虽然明显地感到不适,但也不能再追问下去了。
如果那个女孩的行动在自己预料外的话,就必须紧急“团结”起阿比蕾特了。
“那,后面那个是什么?”马车后还跟着一辆运货马车,上面是一个相当大的水箱。
“是新奴隶哦。”
“是人鱼吗?”
“嗯。”
今天阿比蕾特出奇的冷淡,夏洛蒂有点不安起来。
“到了,下来吧。”
阿比蕾特提着裙边下了马车,接着是“克莱西亚”从车厢内跳出去。夏洛蒂慢慢跟在后面走着,直到进庄园前,她的目光都在“克莱西亚”身上。
“这次是特殊允许你们上桌的,所以要给我表现得淑女一点。”阿比蕾特这话是针对“克莱西亚”说的。
“克莱西亚”转头又趴在水箱上盯着伊尔莎看了一会,伊尔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没必要对她说,她不上桌的。”
这对话极大地引起了夏洛蒂的警觉,如果这个“克莱西亚”是假货,那阿比蕾特的态度应该更冷淡一点才对。
也不排除是已经排练过的结果,出发前夏洛蒂就已经被告知在这个地方要多加小心,不能失态。
这样一来倒是能理解了。
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出“克莱西亚”是假货,必须连对话都装出熟悉的样子。
“啊,尊敬的阿比蕾特小姐,请往这边。”侍者将一行人领到后院,那里正齐坐着葛雷颂家族的其他分支。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好看,他们知道这将是一场葛雷颂家族内部的权力纠纷。
“我亲爱的侄女。”斯彭德男爵在座位上举起酒杯。“我不想让家族的内部聚会被沉重的礼节束缚,快入座吧。”
言外之意:我不会对你行男爵对伯爵的礼。
“谢谢。”阿比蕾特领着夏洛蒂和“克莱西亚”坐在了长桌的右手边。那本来是为她大姑妈准备的位置,由于身体缘故,大姑妈没能出席这场宴会。
“好了,我们还等什么呢,音乐!佳肴!美酒!应有尽有!大家就让自己的小畜生们放纵一回吧,要他们铭记着我斯彭德男爵的施舍。”
这确实是极不常见的举动,奴隶不仅能和主人一起上餐桌,甚至能和主人以及主人的同僚吃同样的菜肴,这是绝对破坏等级制的。
然而这也正是斯彭德的目的,他就是要看哪家的奴隶会率先出丑。
果不其然,有几家的奴隶得到允许后,迫不及待地,“斯文”地开始向菜肴出手。
尽管整个过程都符合用餐礼仪:用公用刀叉将菜肴的一部分分入自己的盘子,再坐回座位上进食。
但他们毕竟是奴隶,就算得到允许,这样做也是极度失礼的。
夏洛蒂对这种诱导方式感到新奇,看着一群人管不住奴隶的狼狈样也确实很令她愉悦。
只是,还不能说是完备。说到底也不过针对些新手。
夏洛蒂也将一部分菜肴装入自己的盘子,但她没有让自己进食,而是将食物毕恭毕敬地送到阿比蕾特嘴边,侍奉阿比蕾特进食。
斯彭德明显被夏洛蒂吸引了,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都朝外投射着魅惑的射线,她对礼仪把握也是顶尖级别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可以脱离‘畜牲’的定义,划入真正的 ‘奴隶’范围了。
不能说明什么,很有可能是阿比蕾特请的外援。
阿比蕾特也配合地将盘子里的食物喂到夏洛蒂口中,象征着是主人的恩惠才能让奴隶有食物饱腹。这一举动让坐在一旁的“克莱西亚”有点坐不住,不停地朝这边看过来。
“我的侄女,看来你已经很上道了。”斯彭德再次举起酒杯。“向你致敬,伯爵。”
“克莱西亚”起身,帮酒倒入阿比蕾特的杯中。
第一轮的防守成功了,斯彭德没有占到便宜。两人将酒一饮而尽。
“但听说府上的负担很重吧?没有佣人,也没有助手,而且看样子,你的母畜们都还没能到开始盈利的地步,是不是要姑父这边帮一点?”
“不用了,姑父最近府上买进那么多男奴隶,想必开支肯定很大吧。”阿比蕾特挂着标准的社交微笑。“不过我觉得,管一管二姑母会更省钱一点?”
“这些事也不需要你来操心,姑父自然会办好。话说回来,我好像听人说你家的奴隶走丢了?”
“已经找回来了,实在不用您劳神。”
“不不不,在外边回来的奴隶,如果没有好好检查一下的话……”斯彭德径直走到“克莱西亚”身边,仔细打量着克莱西亚。
“都说了不用……”阿比蕾特的声音听不出有紧张的感觉,实际上人鱼隐隐约约地听到,她的心跳加快了。
“这是什么?”斯彭德抽出露出一点点的卷轴。
“啊,这是——”
斯彭德像是抓住了什么极大的把柄,怀着制胜的喜悦,一口气将卷轴全抽了出来。
夏洛蒂偷偷从阿比蕾特的杯子里饮了口酒。
虽然本质上来说,阿比蕾特吃瘪对她没好处,但她就喜欢看这种事发生。
从他人的痛苦中汲取快乐,有错吗?
从生理学上说,对着儿茶酚胺分泌多巴胺,是很违反伦理的吗?
并不。
从社会行为学上说,本来是对一个人不利的事,却变成了对一人不利,对另一人有利。促进这种情况的转变,会丧尽天良吗?
不会。
与其说是落井下石,不如说是废物利用更好,更合适。
共情是所谓“人”(注:即homo,人属。文中具有高等灵长类特征的种族皆属于人属,人鱼尚未定性)在深知自己力量的不足后,团结其他同样弱小的同类的借口,是自身和自然界的解旋酶。
人不会对着被砍倒的树木、被捕捉到的雏鸟、陷入陷阱的野味、渔网中挣扎着即将断气的鱼哭泣。却会对其他人的不幸感到哀伤。这是出于对同类的相惜,还是出于自愿的和自然的对立?
无论哪种,都令夏洛蒂感到不齿。
夏洛蒂就是夏洛蒂,没有定义上额外附加的成分。不需要对人表示同情也不需要和自然站队,她无需改变她是什么。
主宰一切前,先要支配自己。
夏洛蒂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种快感。
但“克莱西亚”从来不这么想,尤其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卷轴被抽走了,魔法构造出来的易容幻术就要解除,幻术下的真面貌就要显露出来。
席上的全部人都感到了压抑感,他们甚至不会想到这个女孩敢用假冒的奴隶来对付斯彭德。
斯彭德露出会心的微笑。
不论易容术下是谁,对斯彭德来说都无所谓了,魔法解除的一瞬间,就等于宣告了他的胜利。
除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