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注:建议听着《冬之花》观看本节。
“我的生命如同散落之花……”
古老的留声机吱吱呀呀地转动着斑驳的唱片,唱针划过唱片不平滑的表面时偶有一声刺耳的鸣叫。
“尽管回不去的日子屈指可数……”
阿比蕾特在唱片机前一件接一件试穿自己珍藏的礼服:姑妈每年都会送的最新款、应酬时被服装店赠送的概念服、自己出于喜爱买下的华服……
“有泪有笑的过往和未来……”
果然还是穿得庄重一点比较好吧,何况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厚一点的礼服确实给人一种沉稳端庄的感觉。
阿比蕾特抖抖这件还没怎么穿过的冬礼服,满意地点点头。
“被撕裂的我是冬之花……”
……
“克莱西亚,不要哭了。你回来都没喝点水,先喝点淡盐水,来。”卡洛儿将杯子送到克莱西亚嘴边。
克莱西亚因为隔膜剧烈的痉挛,没办法很好地控制会厌软骨隔开气管和食道,喝下去的淡盐水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本来已经哭地喘不上气了,再这样一折腾差点背过气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哭啼的声音。
“唉,来听点歌吧,我这有小的唱片盒子。”
卡洛儿从床头柜里抽出一台精巧的机器,她将折叠起来的唱针拉开,把为数不多的一张唱片放在唱盒上。
“你是太阳我是月亮,光与影背道而驰……”
卡洛儿立马把唱针提起来。
“咳……咳……呜……”克莱西亚感觉有团东西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烧得她心头慌。
“你都哭得喉咙发炎了。”卡洛儿拥着克莱西亚坐下来。“看开一点嘛。”
“我也……咳咳……我也想,但是……就是想哭……”克莱西亚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全身血管都在收紧,心头一阵阵发痛。
停不下来,眼泪停不下来……
……
“忍住眼泪,面对两人的未来,太过美丽的过往就像泡影……”
唱片机奋力证明着自己宝刀未老,悲凉的旋律环绕在房间内。
“活着什么的,无论何时都要在寒风中漂泊,寻找着温暖……”阿比蕾特跟着旋律哼唱起来,她平时都是素颜,今天却舍得在自己的脸上大下功夫,动用了上层聚会时才会用到的化妆品。
“不要哭泣啊 我的爱恋之心!”
……
“我想出去走走。”克莱西亚披着披风就往屋外走。
“等下,回来!你有夜盲,想去哪里走呢?”卡洛儿一把将克莱西亚从门框边拽了回来。
“今天晚上……月亮很——咳——亮,没问题的。”
“那我得陪着你出门。”卡洛儿忙着把睡衣换成便服。
“我一个人静一下就好了,咳……”
“那也不行,听话。”
“唔……好吧。”
两人一同走出屋外,冬夜独有的孤寂一下子包围了她们。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光热都已经远去,只有这两人沦为这个寂静世界最后的热源,相互依偎在一起,感受热能从身上缓慢地流逝。
冻结的空气中,只有些许脚踩在泥土上发出的闷响在回荡。森林的冬夜,清醒着出来漫游的生物,实在是罕见。
“沙沙……”
“啪。”
偶有一声脆响划破无音的帷幕,那是枯枝化为养料前发出的最后哀鸣。随后帷幕的阙口迅速闭合,世界又回到一片混沌的状态当中。
“有什么想说的?”卡洛儿在黑暗中牵起克莱西亚的手。“如果和我说不会让你介意的话,说出来可能会好过点。”
克莱西亚为了做足准备,不断大换气,直到肺泡里全灌满了冰凉的氧,才压制住了情绪。
卡洛儿一言不发地听着克莱西亚的经历,不由自主地将克莱西亚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
浸润在月光中的脑额叶缓慢发酵,挤压脑垂体朝周围的神经元一点点装填着内啡肽。
阿比蕾特凝视着碎裂在湖面上的月光,那闪亮的银光与她的项链轻语相依。
呼啸过湖面的晚风使她感到过往的一切都飞驰而去,她即将要驶过漆黑的烈火荒原。在经历了至高至烈的思想喧嚣,她趋于平静的脑海只剩下死寂世界中最后一声啼哭。
湖面被风吹起的褶皱荡漾在她的瞳仁里,那些波澜极缓地吐息,翻涌,终于是沉吟着道出阿比蕾特的姓名。
时候到了。
湖面毫无保留地朝阿比蕾特张开怀抱,甜美的诱惑是死亡的邀请。那远胜任何一个慈母的怀抱将会荡涤附着在骨髓里的罪恶,浸入其中的一切都讲回归原初的宁静。
“猩猩从水中进化出来,又将要回到水中去,正如人在床上来到这个世界也在床上死去。在忙碌的混乱中耗尽了生命的柴薪,到头来他们那也没去,什么也没做。对生存的挣扎也不过是偶或有一瞬下床的活动。所谓'高等灵长类'也不过如此。我说得对吗,阿比蕾特?”
“我这次同意了。”阿比蕾特提着裙边一点点把脚探入水中,贪婪的湖水吸收着血管及表皮的热量,回馈以冰冷的触感。
“我是不是要抱一块石头?”
“不用,你的衣服会吸饱水,跟灌了铅一样把你朝湖底拽下去。比石头的效果好上一百万倍。”
“嗯。”阿比蕾特朝着湖心移动,水位漫过她的脖子。
在最后没入湖水前,阿比蕾特仰头嗅了嗅。冬天肃杀的气息压灭了周遭大部分植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什么也没闻到。
但这种“无”反而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乐。
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用想了,几天后会有肿胀的尸体被分解出来的瓦斯和组织液撑得圆鼓鼓地浮起来,到时候人们会最后一次低吟她的名字。
阿比蕾特•葛雷颂。
随着一串气泡,阿比蕾特露在湖面上的最后一点身影也消失了。
湖面再度恢复平静。
……
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肺渴望着空气,得到的却是灼烧感,明明灌进来的应该是冰冷的湖水才对。
视觉系统已经关停了一切功能,然后是听觉,嗅觉……
终于,心脏也耗尽了能量,趋于失力。
生命被慢慢抽离肉体,意识也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像极了她被倒吊在蔚蓝色星球上时那种感觉。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一点星火在肚子里灼烧起来,仅有一点点。但那种痛觉是真真实实的,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来说,也是极其珍贵的。
星火扩散开了,变成一团奋力迸发的火焰,在灌满了水的胃袋里乱窜。
它在寻找着出路。
这种燃烧感照亮了体内一切的气管,已经不存在的感官也明了起来,这里是胃,这里是肠,这里是肺……
现在火苗蹿到喉咙去了,如果这个溺死者实际上是有喉咙的话。
又有一股暖热的气流从外界灌了进来,硬生生地撑开湿漉漉的气管,单刀直入闯进萎缩了的肺叶当中。
这股气流像是朝冒着星火的柴堆里去的,每次入侵都有着剧烈的灼烧感在肺里翻腾。
要到极限了!这种燃烧的苦痛,就连死人也难以忍受!
在全身肌肉的痉挛下,肺和胃同时发力,将热感之所在拧成了一团,通过喉咙吐出了势不可挡的火焰。
在把一团又一团像黏痰一般顽固的火驱逐出身体以后,阿比蕾特感到舒服点了。
“水吐出来了吗?”
“已经吐出来了,能不能缓过来还不好说,你去生个火……”
这对话离阿比蕾特似乎极其遥远,是不是走马灯的昙花一现?阿比蕾特没再多想,继续把意识沉入黑色的泥沼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又有了动静,暖暖的,不,不对,应该说是热热的,还有刺眼的光亮在催促她睁眼。
这是什么,是太阳吗?如果是太阳,那自己不应该浮在水面上了吗?也就是说,自己已经死成一具浮尸了吗?
但是这热量并不均匀,更像是……火。
“我们又失败啦!”蜘蛛敲着阿比蕾特的脑袋嚷嚷道。“连我们自己都杀不死我们自己,我们已经是天下无敌的存在了!”
“你在说什么……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我们没有死,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比蕾特静默地想了想,答道:“坏事。”
“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欣慰,难得一天内我们有两次共识。说白了就是,你这个白痴连自杀都做不好,你真的是无可救药了!我连'你这么蠢不如去自杀'这种话都骂不了了!你各种意义上都是个天才!他妈的,你的酒在哪里?让我们欢庆一下,白痴之王阿比蕾特的诞生!”
“意思是我没死……”
“她好像说话了。”
阿比蕾特抽动着眼皮,表示自己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嗯……反正呼吸和心跳已经恢复了,你让她先把湿衣服烤干吧。”有人在吩咐着什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什么叫不打扰我们?
阿比蕾特怀着极大的不安抬动眼皮。她像被压在数百层棉被下的薄床单,就连呼吸都费劲,却要调动全身力气来运动眼部肌肉。
没能成功,眼皮现在还暂时不归她管,她只不过是困在这个躯体内的囚徒。真正主导这具肉体的阿比蕾特还在回来的路上,在一点一点将生命从大脑沿着神经和血管挤回全身。
终于,她不断的尝试有了回报,她终于能张开眼睛重返这个世界了。她的眼睛刚刚对焦好光线又立刻合上了。
怎么是她?
她看到的是克莱西亚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按理来说,这个女孩已经不属于她了。
“我看到了,别装了。”
阿比蕾特只好把眼皮再打开来,面对这一无法逃避的对决。
“现在是……”
“王城郊外,快天亮了。”
“为什么……”
“只是经过。”
“……”
“……”
阿比蕾特渐渐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正躺在克莱西亚的大腿上。
“我可以说点真心话吗,克莱西亚?趁我意识还不大清醒。”
“……你说。”
“我错了,我没有明白你的好意;然后我又错了,我拒绝了我们和好的可能。”阿比蕾特喃喃地说着,这些话每说一点,她都会感觉轻松很多。“我的责任……”
“你就为了说这个吗?”克莱西亚朝火堆里丢了根柴火。“我觉得已经无所谓了,我也不是你名下的财产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还有个问题,实际上你没有把印记销毁掉,对吧?”
“我不懂那些字符。”
“哈……我自作多情了。”阿比蕾特自嘲道。“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做到啊,就连自杀也……”
“你清醒了吗?”
“不……我现在不是很——”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阿比蕾特刚刚恢复血色的脸上炸开,这阵冲击令她不知所措,茫然地望着克莱西亚。
“我是说,你给我清醒一点!自杀这种事情,你居然能做的出来!?”
阿比蕾特惊愕地看着勃然大怒的克莱西亚,她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一个人的怒火——仅仅相距不到三十厘米。
“克莱西亚可是拼命为了生存而努力着的!就连我这种人都懂,为什么你不懂啊?”
“我们不要听她幼稚的说理了吧?”蜘蛛有点不耐烦。
“让她说吧,我爱听。”
“怪人。”
“现在你给我说:'你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就像你教我的那样。”
“怎么,你已经这么有架子了吗?”阿比蕾特微微笑,一旦脱离了奴隶主的立场,她就越发觉这个女孩的可爱。
“快说!”
“给我这个失败者留点面子吧,'让失败者体面地退场',不懂这个道理吗?”
“什么失败……?”
阿比蕾特勉强举着手指了指克莱西亚。
“你,是这场游戏的赌注。”
“哈?”
阿比蕾特将家族中的情况大致向克莱西亚解释了一遍。
“唔……我不管这个,我也不懂。你必须先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嗯嗯,好孩子。”克莱西亚俯下身子,隔着阿比蕾特潮湿的刘海按下一吻。
“这都是你教我的,如数返还。”
“你其实拿她装大人这种事没办法,对吧?”蜘蛛打岔进来。
阿比蕾特苦笑一下,算是对克莱西亚和蜘蛛的回应。
“我总不会每次都刚好经过的,所以,你必须要……必须给我发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克莱西亚?”
“什么?”
“你可以看着我溺死的,我可是你最讨厌的人。”
“……我是自由人。”克莱西亚挠挠脸颊。“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和人工呼吸的?”
“这你已经管不到了!”
……
树林的另一边,卡洛儿在迎风处吹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想起克莱西亚大惊失色地乞求她下水救人的那副模样,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嘴上说的狠,什么恩断义绝啊,什么势不两立的,实际上还是个小孩子嘛……啊啊,真羡慕啊。那个女贵族到底祖上做过什么好事啊。”
“虽然不为人知 我仍骄傲盛开
啊啊,我就是冬之花
泪藏于心 笑逐颜开
今天的我 也要继续前行”
阳光击穿黎明前的昏暗,再次光临大地。这个寒冷的冬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