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西亚趴在水箱上和人鱼进行着眼神交流,完全置身后的点心、热茶以及桌边的阿比蕾特于不顾。
人鱼朝克莱西亚点点头,克莱西亚回到桌前端起自己的点心盘。
“能……理解人鱼语吗?”阿比蕾特没话找话。
“我猜的。”克莱西亚把点心一股脑全倒入水箱。在理解不同物种间的语音上,克莱西亚总能把握一个微妙的理解。
“……”
“……”
沉默。
阿比蕾特再次打破沉默。
“那个人,不是什么调教师或者奴隶主,对吧?”
自己在家族聚会上保护过克莱西亚,那是事关自己的家族地位。但,那个人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去保护这个女孩的。如果她是什么调教师,那也真是烂到家了。
直接保护奴隶的行为只会让这个调教师掉价。最好的保护方法是让提升自己的威望,令施害者打狗也得看主人脸色。
更何况,自己怎么说也算是名门之后,要是那人不识泰山地顶撞过来,只有一个可能:她根本不认识“葛雷颂”这个名号。
“她叫什么名字?”克莱西亚忽略掉阿比蕾特的问题。
“伊尔莎。”
克莱西亚又转向水箱,隔着玻璃壁和伊尔莎哼哼了几句。然后像达成共识那样,踮脚掀开水箱盖子,和从水中伸出手臂的人鱼互相摸了摸手背。
“那是什么意思?”
“打招呼。”克莱西亚回到桌前坐好,她从来没有和阿比蕾特对坐在这张桌子上。一般来说,这是夏洛蒂坐的位置,她会和阿比蕾特在这里边喝下午茶边聊天。
阿比蕾特不敢直视克莱西亚的眼神,虽然克莱西亚并不是在看她的眼睛,而是在注目她锁骨上的项链。
“你为什么把它戴起来?”
“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你为什么把它戴起来?”
“别这样,克莱西亚……”
“告诉我。”
“我在法律地位上还是你的主人!”
“……”
主人……吗?
克莱西亚,别抱幻想了,你不会听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主人,你有什么话想问吗?”克莱西亚的语气割裂了以往的情感,只有空洞的话语作为她对阿比蕾特的一点尊重。
人鱼扶着水箱壁紧张地看着两人,她们看起来好像都不很好受的样子。
“太多了,我就挑几个我最想知道的。”阿比蕾特抿了口茶让自己维持住气场。“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很好,比在这好。”克莱西亚端着茶杯慢慢地说着。“没有人会欺负克莱西亚,甚至会有人关心克莱西亚。”
“那就好。”阿比蕾特的反应比克莱西亚预想的平淡。
这就是所谓社交的话术吧,卡洛儿和克莱西亚提过。
现在的阿比蕾特不是真的无所谓,而是让自己觉得她无所谓,以此给自己压力。
又在把克莱西亚当小孩子!
克莱西亚识破阿比蕾特的伎俩,暗自不悦,喝了口茶,等待下个问题。
“和她现在在哪里生活?”
“主人,你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克莱西亚警惕地反击。
“我要是想找,那自然是可以找到的。只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省得那么麻烦,还弄得大家不愉快。”
撒谎。
如果主人真的能知道的话,那自己早就被抓回来了。
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撒谎,还要骗克莱西亚?
“请自便。”克莱西亚喝下第二口茶。
怎么回事,阿比蕾特?
阿比蕾特感到一丝焦虑。
为什么你不能突破这个小女孩的心理防线?为什么?她不应该有这么强的话术能力,她甚至没接受过教育!
她只是在强装而已,镇定点,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阿比蕾特提起那条银亮的锁骨链:“克莱西亚,你很在意这个,对吧?”
克莱西亚的眼神明显闪动了一下。
赌注选对了,阿比蕾特。
“这条银链,多少钱来着?”
“五十银币。”克莱西亚脱口而出。
“你哪里来的钱?”阿比蕾特解下银链,缠在食指上观赏着银制品特有的光泽。
“……”克莱西亚知道阿比蕾特想把话题引导向什么。
人鱼惊恐地望着刚刚和她打过招呼的女孩,她现在的情绪绝对不大妙,她想去安抚那个女孩的情绪,但自己困在水箱里,根本伸不出援手。
“你就想问这个是吗?”
“回答……?”阿比蕾特也提心吊胆,赌注选对了不代表就能赚大发。
“你那么想知道,那我就全部告诉你!”
杯子被猛掷在桌面上,发出闷响。
“那些钱,是克莱西亚在最冷的天气,一口气摸六七个小时的冷水,把手指差点冻掉赚来的。是你在这张桌子边悠里悠哉喝下午茶的时候,克莱西亚赚来的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奴隶本身就是我的财产。”阿比蕾特轻轻啜饮茶杯里的茶水。“你会指责放贷收息的人吗?”
“这不妨碍我对你感到失望。”
“你对我感到失望?”阿比蕾特显然对克莱西亚的话感到震惊。“失望的是我,你完全没能明白作为一个奴隶的立场!得寸进尺,自作主张,就算你的行动出于好意,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你就那么在意面子吗!贵族难道做什么都是对的吗!”
“你没资格评判对错,克莱西亚,摆正你的位置。”阿比蕾特明显感到说下去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我……我最……”
不能说啊……克莱西亚。
哪怕是留念也好,说出来的话……
“我最讨厌你了!一切都是你的错!全是你才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我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让你给买下来!我本来是想把你当家人看的啊!!”
说出来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至于吗,克莱西亚……
好了,说出来的话,就别哭了吧。
克莱西亚揩去眼角的泪水,她愤怒的眉目没有因为晶莹的泪滴存在而缓和下来,反显得更加张扬。
“嗯。我知道了。”阿比蕾特尽可能地握住茶杯,喝光里面所有的浅绿色液体。
该死,安慰她,快安慰那个女孩。他妈的阿比蕾特,你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为什么要安慰她?”阿比蕾特反而比之前情绪更稳定了。“你没搞清楚我是谁?是酒精害得你变得软弱了么,愚蠢的边缘系统?我要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不在乎。我他妈是个贵族!要我体恤一个奴隶怎么想?”
你绝对不能这么做,阿比蕾特!你承受不住这种打击的,你会拉着我们一起去死的!
阿比蕾特起身,把放在楼梯角的一本咒语书以及证明文书抓起来,“嘭”地一声丢在桌子上。
“这些是你的印记咒语,还有你的身份证明。”阿比蕾特的表情看不出她刚刚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依旧冷漠得像初雪落下时的寂夜。“你现在就可以当着我的面,把印记销毁;再把这个奴隶证明处理掉。然后,你就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人了,想去哪,就去哪吧。”
潜藏在恩施中一刀两断的决意让克莱西亚无法再忍受下去。
“你也很讨厌……克莱西亚对吧。”
“是的,很讨厌。”阿比蕾特静静地看着她。“你是我调教过,最难以管教的奴隶。”
“你说的!”克莱西亚一举把文书撕烂。
“将军!”
这声起哄区别于边缘系统的声音,非常耳熟。
是那头巨大的蜘蛛发出的,它的声音能穿透梦境来到这里,那只有一个可能。
边缘系统,休眠了。
“没再有要说的了吧?”克莱西亚不断用两臂交替揩去泪水。“带我回去。”
“恭喜你……你现在,自由了。”阿比蕾特从衣架上拿下大衣。“你很独立,很自主……克莱西亚,你确实不是个好奴隶。”
……
卡洛儿就坐在林荫道的长椅上,一面看着今天的报纸,一面啃着纸杯蛋糕。她远远地望见了克莱西亚朝这边走来,把报纸一折,主动迎过去。
“没事吧,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克莱西亚脸上的泪痕以及红肿的眼圈让卡洛儿担忧。
“没事,都处理好了。”克莱西亚的声音还没从情绪大波动中恢复过来,有点尖尖的。
“那我们就告辞了,贵族。”卡洛儿转过脸,出于礼貌对阿比蕾特道了别。“走了,克莱西亚。”
克莱西亚自然地牵住卡洛儿伸出的手,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不经意间反突破了阿比蕾特所有的心理防线。
自己最初的希望,不就是这样由自己握在手上的吗?
前往姑妈家的乡间小路上,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秋叶飘落。自己满脑子全是怎么应对亲戚,维护自己在家族里的地位,是手心的一团温热抚平了自己的不安。
现如今,自己还是如同半年前匆忙行走在路上的少女那样,毫无长进,而那只温暖的小手,已经不复存在了,沦为了昨日的泡影。
又失去了。又回到了什么也没有的状态。
来自虚空的暖意包裹着阿比蕾特,呼唤着她前往可以逃避这一切的桃源。
阿比蕾特,你到底干了什么?!
边缘系统重新上线,给予阿比蕾特一个短暂的反思机会。
“我会回去喝点酒,吃一顿,睡一觉。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好了。”
你在等什么?!快把那个女人叫住,快!
“太迟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是因为这种理由做不成的!他妈的,算我求求你了,你哪怕试一下啊!
“她值得我这样做吗?”
阿比蕾特想起小时候背着父亲藏起客人给的糖果,父亲必须用蛮力才把自己的手掰开,露出藏在手心中的糖球。
自己对克莱西亚的真情实感,就和那颗糖球一样。
这一刻,所有关于克莱西亚的记忆从封闭的心灵流出。
两人的相见,第一次闹的小矛盾,印上印记,在姑妈家的厨房里相拥哭泣,克莱西亚被冻得开裂的双手,雪夜,被打飞的礼品盒,蜷缩着求饶的克莱西亚……
以及没有意料到的泪滴,统统出现在阿比蕾特眼前。
啊啊,阿比蕾特,这就是伤心了吗……这回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啊,体会到了这种从内到外撕裂的痛楚。这种痛苦哪怕只体会过一次,就会产生恐惧,产生对下一次伤害的到来的恐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还有着这份共情。
做出你的抉择,阿比蕾特。
“等一下!”
卡洛儿站住脚,和克莱西亚一同回头望向阿比蕾特。
“把克莱西亚——”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下去,还是你……说不下去了?
“还”这个字,无论如何,阿比蕾特都无法将发音从喉咙中吐出。
阿比蕾特又想到了“借”,一有这个想法,挫败感就无情地冲击她的自尊心。
借来的东西,终究是他人之物。
无论她想怎么弥补,克莱西亚的所属已经不是她了,再也不会是她了。
但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这句话必须成功地说出来。
“把克莱西亚借给我!”
成功了,也彻底失败了,阿比蕾特。
如同败犬一样向这个女人乞讨着怜悯,求着她同意让出自己的属物。家族里的人会怎么看你?
你真是个适合低声下气的人。
“你问我干什么?”卡洛儿嫌恶地说道。“你该问的是她。”
克莱西亚似乎有点动摇,她感受到从阿比蕾特身上传来的无助气息,就跟当初自己所同样具备的一样。
可一想到刚才阿比蕾特的所作所为,她的怒火就无法按捺。
“我不要。”
与预想的不一样,克莱西亚这一次并没有出于旧情网开一面。
不该是这样的,阿比蕾特,冷静一点,我们的计算出现错误了——
“没关系,已经不要紧了。”
阿比蕾特?
“这样啊。”阿比蕾特感到一阵耳鸣,颈动脉疯狂地跳动着。
可她,却在这个瞬间,每个细胞都体会到了宁静。
结束了。
“克莱西亚,祝你幸福。”这是阿比蕾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不带任何社交伪装的祝福。
她由衷地希望,这个史上最恶劣的奴隶,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而她,是时代的弃儿,将会独自走向无悲无痛的深渊。
“再会。”卡洛儿再次道别,握起克莱西亚的手走向城外。
“再见了,克莱西亚。”
克莱西亚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慌,这种不安的情感是从她的血液中蔓延出来的。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尽可能地把视线保持在阿比蕾特身上。
血红的夕阳下,阿比蕾特形单影只。她的面容、身形与克莱西亚初见时并无二致,就好像她最开始就是孤独地站立在这片失去了暖色的世界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