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茶会用完了最后一支尚完好的白桔梗,霙将剩下花茎带伤、花瓣泛黄的部分全部丢弃时,不知怎么舒了口气。
虽说断根的花是一定会死的,但白桔梗又有些不同,它外形不是很招人,美在内敛含蓄,五个尖巧可爱的花瓣呈星形延展,花的品格诚实柔顺,柔顺的美象征永恒。
象征永恒的花,与其并不永恒的生命似乎构成矛盾——这样想的确比较无理,总是这样想的人,生活中也会有许多无理的欲求。霙想,也许自己就是如此,想法时时天马行空,不切合实际。仅仅花的死去会让她感到不祥,而看着它们在家里一天天垂头丧气地烂掉,就更使她郁结了。
这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星期天,天气从两天前开始热得令人讨厌,午睡时汗湿的枕头和衣衫,以及将醒那会儿剧烈无序的心跳都带来从前夏日的回忆,提醒着她夏令已至。
今日午时亦然。
美国军用机压过天光,从卧房窗前低低挪过去,霙的眼皮前盖上机影,沉重阴暗,刚苏醒的耳畔被飞机轰叫声与夏蝉淅沥声化成的风暴卷了一遭,她醒过来,听见隔壁横山家后院的喊声透窗而来,一家人正互相招呼着吃西瓜。
其中夹杂着一个稍显陌生的声音,是桃子妈妈的再婚丈夫,到横山家做养老女婿的。
男人平时在铃屋当铺打杂,收入不高,有轻度的神经官能症,焦虑畏人,故而一直没有成家,初次出入舞厅就被这女人看中、带回了家,说要与他结婚。
也许上次婚姻的悲惨遭遇将她的偏向推往一种极端,挑选了这个身体、脾性都软弱的人。
走极端是一种偏执,但避害的本能世人皆有,因此也无需过多掰扯和责备,霙发呆时想过,想来想去,最后觉得顺其自然便好。
“桃子不爱撒盐吗?”
这人说话声也是细而无力,很好分辨。他此时应当是笑眯眯的,因为霙听他语调亲切。
“你最好别给她拿盐!这孩子不知怎么古怪得很,西瓜沾上一点盐,她就不吃了,”桃子妈妈不客气地警告说,“早上、淘气钻垃圾箱,头上擦破一点皮就哭得四邻不安,再哭闹我可受不了,听到没,再闹有你好看!”
“……给她一块瓜,叫她去隔壁铠冢家玩吧,别生气了,只是孩子。”男人软声劝。
霙不想再听,她决定起床,她揉眼睛,抹到丰盈的眼水,忘记自己因何梦流出眼泪——也许是某些断不干净的关系,和希美的 成熟给她带来了恐慌感,才做了噩梦。
一切都解决了?一切又好像没解决。她习惯将所有事情都拖下去,享受当下时间和物事的自然波动,直到无法抵抗的、命运的暴力向她挥舞重拳,抉择时刻终于到来,才不得不有所动作。
霙整理衣衫走出卧房,路过希美的房间,见她脸下压着文库本伏案在桌,也许因午时收拾茶室的劳累,此时正熟睡。
最近和希美之间有些细小的刺,本不好主动挨近,但此时霙还是被她沉于梦中的姿态吸引,不自觉轻踮足尖走进去。
霙躬身细看,她近于咫尺的面颊。
要小心……不使呼吸交错。
白光和热气大咧咧地从半开的窗户涌进来了,希美额头出汗,汗水从鬓角爬下一颗,摔在年轻的脖颈处,戴着银表的左手松松成拳,手背上的血管因炎热天气而微微鼓起,在皮肤上交错成形状优美的青色田埂,围绕起一块块细腻润白的水田。希美似是在做梦,稍蹙眉,黑色的眉被黑色的前发遮掩,银杏叶一般的扇形睫毛也颤动不止,美得很招人。
在自己不经意的垂睫落睫之间,她的确长成一个美人了。
“铠冢阿姨——!”
外间响起了幼儿急切的、呼救般的喊声和吧嗒吧嗒、娇嫩可爱的脚步声,希美呼吸急促了一瞬,紧紧皱眉、似乎即刻就要醒来,霙一惊,双肩耸起、飞快地站直了,刚退出屋子,就见桃子站在缘侧。
小孩半边额头贴着止血的白棉布,受伤的痕迹让她整个脸都变得更加灵动。
两三岁的桃子,站在夏风里、笑盈盈的,桃花眼是两弯清池。
她捧了一牙西瓜,熟门熟路地蹭掉鞋子走进前厅,西瓜淌下红水,顺着她的小胳膊流成红线,她就站在前厅没有动,默了默,仿佛在努力思考,最后终于甜声说:“我想要画片!”
霙大概明了,她要的是牛奶瓶上用作封口的硬纸片,纸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是孩子们喜爱的玩具。家里的牛奶盖平时被希美积攒起来叠放在书架上,等着周边的孩子来讨要。
“嗯,稍微等阿姨一下。”霙点头,想到要冒着弄醒希美的风险,手心就潮湿了,她在衣摆上抹开汗水,鼓起勇气重又走进希美的房间。
画片搁在书架最上面一层。
霙为自己暗暗打气,走近前,上身前倾越过希美的身体,收紧腹部,左手挽起衣衫,伸长了右胳膊,指尖刚触碰到那沓硬纸片,用力屏住的气息突然极力渴望着畅通,她忽而失力,湿热空气大股涌入鼻腔,其中夹杂着少女新鲜汗水蒸出的肥皂香味。
“母亲?”
霙被下方呢喃般的喊声和香气驱赶了部分意识,后脊猛然燥热冒汗,指头的方向往一边偏,动作终于失去控制。眼看画片和相邻的几本书被不慎打落,画片像秋日黄叶一般,在午时骄阳的照耀下洋洋洒洒翻飞下倾,希美,突然似捕猎的小兽般绷紧身体,在叶雨中蹦了起来,她敏捷地接住一册即将摊开的杂志,用手团成卷,紧紧握在手心。
指关节发白了。
霙退开几步,有些为刚刚眼前晃过的、希美那青年女性成熟的体型以及有力的动作而受惊,而后只顾用手捋头发,掩饰羞于笨拙而生的脸红。
“母亲,是要拿纸片吗?叫醒我就好了嘛。”希美转过神来,笑容有些尴尬,额前缀的更像是被惊起的急汗,她背对着她俯身收拾,将杂志仔仔细细重新塞回书架顶层。
希美动作冗余、一言不发。
“那是……那天从塚本先生那里借来的吗?”
霙觉得刚刚的杂志封面眼熟,就这样问了。
“啊?什么?”希美回头,前发被汗水黏在鬓角。
她不停地眨眼睛。
“杂志,上面有长笛的。”霙小声说。
“哦,对……上次弄皱了,不知道怎么向塚本先生道歉呢——我等一下就还回去。”希美用力地笑。
“嗯。”霙答完就站在一边,孤零零地默了片刻,像是个被忽视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她想起希美常翻阅的这些杂志、几乎都与乐器有关,又没话找话地问:“希美,喜欢乐器吗?”
“……嗯,喜欢。”希美将眼光撇开,紧接着将手指在裙摆上擦了擦,也是在擦汗,她看向霙的褶裙和安静的足尖,小声说,“抱歉,母亲,那天去听演奏会的事。”
霙闻言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他,是在演奏会上看到母亲才来的吧,我刚刚做梦,梦到,就想明白了——以后这样的……还是不要去了。”希美转头,转身,马尾垂在后颈。
“……没关系……”霙用手抠弄自己的薄夏衫,搓出的轻微声音在吵架般猛烈的蝉声里湮灭。
希美背对着这边摇摇头,马尾摇晃,那晃动的黑色是一种游动的抵抗。
是抵抗,其下却涌动着比之更凶猛的欲求,所以是游动的。这情感像波动的线谱,其上乐章也显得错乱——希美喜爱音乐,却不得不顾及着她,为自身造成哪怕指甲盖大小的伤害而自责。
霙对这样游动的抵抗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后,不由得又加剧了对少女自身命运的哀伤,她的心几乎被这哀伤的情绪碾碎,心碎去后,胸间空出来的位置却立即……又填满了希美。
原来自己再怎样表现慷慨,希美也是没有办法离开的,她的翅膀和自己的身体长在一起,需要谁来将她与自己血肉相连的羽根剪断。虽然会留下难看的硬茬,也许有几处流血,也许让她掉泪、愤怒,甚至让含有恨意的眼神灼烧那双清美的眼睛。
但这是必要的。
这夜下了一场暴雨,在夜间将近凌晨时分,急下急停,是场急性子的雨。霙凌晨时被雨声吵醒,到院子里为摩托车盖上雨布,再回来躺下,就难以睡去,这还是她在懒觉大道上头一回栽跟头。
也许是年纪到了某个阶段,就会莫名地失眠?三十来岁的人,会普遍步入失眠的开端吗?
霙不了解。
虽然终于走到了这个岁数,然而意识上仍没有自觉。具象的老化,诸如色斑、失眠才能起到些提醒作用。她并不恐慌老丑,不如说也是对恐慌没有足够的意识,此时早早醒来,自眼球到天花板这一块寂然的黑暗空间压迫了视网膜,确实也压下了恐慌。霙眨眨眼睛摆脱这份苦涩的惧意,看向身边熟睡的、周身氤氲着青春气的少女。
十七岁。
连自己年纪的一半都不到,她和自己多么不同——她是那样年轻。
希美背向她,侧身躺着,霙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在她耳中,连那呼吸声也是完美的,有力、健康而温热,带着一股少女的甘甜,流进她耳中。
霙猜想她在学校与女同学贴着面亲切地说话,这样的气息,也流进那些少女的耳道里,她穿皮鞋、制服,迈着矫健的双腿在夏日操场上奔跑,小腿闪烁着白花花、亮晶晶的光泽。这样的艳阳天里,她也许躲进学校附近车站地下二层,享受凉爽的空气,和同学肩并着肩聊天,也许举着雪糕,白色糕体融化变形,她抬起胳膊,用舌尖从雪糕下端舔去甜腻、纯白的奶滴。
天色染白了,希美向着这边的脚底板被映上天光。霙第一次有机会认真观察希美的一双脚,发现她的足弓很高,弧度起伏大,怪不得走路时弹跳力十足。希美不必在田地里劳作奔忙,脚心皮肤细腻光滑,几乎没有茧,像婴儿的脚,纹路是浅浅的。脚趾、脚前掌,脚跟处光泽美丽,泛着几团圆润的绯红色。
睡着时,这双交叠的脚一动也不动,柔软脆弱的脚心没有防备,于是霙用眼光一遍遍侵犯过去,直到感觉自己以目光触摸到了罪恶的边缘,才心神不宁地闭上双眼,逼迫自己入睡。
也许是由于心情带有焦躁不安,霙在回笼觉中罕见地做了梦,又因为是凌晨时分,意识有一半清醒,故而是清醒的意识半推着梦向前发展——她去了热海的温泉旅馆。
只身坐在晨间靠海的草坪上。
虽然她从未去过热海,但她确实梦见了热海。也许是后藤夫妇来做客时常提起新婚旅行的缘故,她甚至清晰地瞧见海缘处船只明灭的微光,红芒在波涛中浮沉闪现,霙知道那是美国军舰。
一二月份的早樱成排栽种,数量可能比真实景象要多,因为霙只听说过热海的樱树,没有听说过这里栽种什么其他树。向天伸展的曲折枝丫随海风丢弃着花瓣,草丛中的花瓣尸体上踩过几双新婚夫妇的脚。
桃子妈妈就在其中。
她牢牢倚靠着身材纤细的再婚丈夫,用别扭的姿势黏在一起,两人沿着草坪走下斜坡,走去海边。
虽然那恩爱的样子令人羡慕,但不知怎么的,霙觉得桃子没被他们带在身边,而且,桃子不在,应当是女人根本不想带她过来。
桃子会被亲生母亲抛弃吗——霙在梦里也无端地担心起来,入了戏。
霙目送二人走远,觉得眼睛累了,便低眼,她忽而看到自己的脚尖,这样一看,竟发现遮掩在油绿草丝下的双足是光裸的,肌肤水润,泛着漂亮的红。
她变回了少女。
年轻的心……泛起梦幻的欣喜。
“……霙!”
一声令人心动的呼唤自后方传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呼唤她的是个女孩,约莫与自己这具身体的年龄相当。霙刚回头,就被女孩拽着手牵起来,那双手很有力,手心温乎乎的,从指尖似乎传达来对方坚毅、正直的品格,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从身到心都纯洁干净的少女,未被世俗侵犯过,未被污秽沾染过。霙恍惚地想,如果将她比作茶碗,那应当是白釉茶碗,如果将她比作茶,是清澈的玉露茶,如果将她比作花……
被少女纯洁的双手牵起确然是一种恩赐,霙正沉醉其中时,少女又欢快地邀请说:“霙,我看了路线图,从这里沿着后面的小路走,可以爬上富士山,我们一起去吧!”
“可是,这么远的路……你没有穿鞋。”霙下意识道,说完才去用目光确认少女压在绿草上的双脚,果然没有穿鞋袜,是双白净、细嫩的裸足。
霙为此感到奇怪,凭什么自己知道女孩没有穿鞋?
“你不也没有穿鞋吗?没关系的!我们都没有穿鞋!”少女大大咧咧地笑,她抬了抬一只脚,张开漂亮的脚趾,脚面不染尘土,连脚趾缝都是干净且粉嫩的。
“都没有穿鞋,才不好吧。”霙在更奇怪的地方保持了理智。她说话时一直不去看对方的脸,只望向两人脚尖相对的、十分相配的、少女洁白的足。她勾着脑袋,想,现在自己看起来一定是个怯懦的女孩。
“霙,走吧,走嘛!你也想去吧?听我说,我在书里看到,一生中一定要爬一次富士山的,不爬就枉过此生哦。”少女不断邀请,用声音对她施加欢快的魔法。
霙毕竟不是真实的少女,她早已是成年人,她从欢快里听到绝望:不爬就枉过此生,那么、只要爬过就无虚此生?只要爬过……就能顺畅地死去?这样着急去领略那些绝景,是因为年轻的心意识到,某段美妙的生命,或是生命中某个美妙的部分,终于要完结吗?
死前渴望领略一生中最美的景色,是人的本能。
人性的终末,也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去。”霙拒绝了她,却不舍得松开那双温热的手掌。
少女拗不过她,就“好,好”地应声不去了。霙感激少女对自己存有温柔的善意,可以迁就、包容她的意愿,也默然点头表示感谢。
她们像其他来到热海旅行的新婚夫妻那样,并肩坐着看海,霙将脑袋靠在少女温热的肩头,觉察自己披散着头发,脑后轻松,她感到自由。听风声在海的远端轰哮出巨响,海色与灯色却涂染成无声的温馨图画,仿佛一块厚画布,隔断了其后的凶险。一笔笔蓝红交错的颜料被涂抹上去,脂腻柔滑,将少女的体热与香气也包容进去。
霙的视觉、嗅觉,整个身体都接收到这样幸福的信号,错将少女带来的幸福当做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后,将带来幸福的少女也视为了自己的一部分,她转头去,想要说些深情且亲近的话。可话刚要出口,她却又觉得语言是多么苍白而无力,故而又吞下了全部言语。
少女似乎也看着她。
霙,依旧不看那双眼眸,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总之,只看到少女绯红丰润的唇、起伏优美的人中和其上一点点的鼻尖,一切都似隐于浓雾中的朦胧山壑,没有高亮,阴影柔和,白与红仿若釉茶碗上融晕的颜料色泽。
少女纯洁的美逼将过来,用罪人的眼光由下而上看去,纯洁就升华成了圣洁。
霙,忘记自己年轻时是怎样做的了,也许不是很愉快。此时,回归年轻的她却产生了新想法——心被熊熊大火淬炼一遍,变为虚弱的灰尘,又下过一场急雨,是春雨,嫩芽从灰烬中冒出头,新生的情感燥热不堪,湿腻的浪潮汹涌激荡。
霙,向着那团朦胧的美无限靠近,像幼儿渴望甜蜜糖果、西瓜的甜蜜滋味一样,欲望纯粹,源于本能。她叛逆了自己的心,也顺从了自己的心……用本能……支配行动,让舌尖,先感受那一点珍贵的甜意。
用最无力、也最含真挚的本能,企望告知对方:我是如此爱你,想要亲近你,用舌尖品尝你。
所谓人类的亲吻,也就是这么回事。
唇瓣挤压,柔腻的舌尖堵在彼此的口腔中,除去缓慢流动的温暖水液,一切都没有挪动,霙想,她从没和女人互相亲吻过,也从不可能这么做,没有体验过的事情,梦里也同样不会展现得很真实。
霙从这样僵持的亲吻中渐渐感到了窒息,身体的难耐也带来了心理的难过
——她终于还是,在梦中玷污了纯洁的少女。
知道这是梦,故而放纵了,还是因为想要放纵,才做了这样一个梦?
霙不了解。
霙,带着怅然和久久空落的无望睁开双眼,灵魂沉降到三十七岁女人的身体里。
希美已经不在身边,那双美丽的足不见了,那团朦胧的温热也不见了,少女的洁白,已然离去。
命运给她的礼物,已被命运收回,榻榻米光秃一片,景色灰暗,荒凉寂寞。
霙知道,希美将自己打点停当,自花架上掐来一支千日菊插进细口瓶。准备好早餐,拿来了晨报。她沐浴晨光,去塚本西装店归还杂志,而后搭地铁到学校附近的赤坂见附站,爬上“迟到坡”的大转弯,可能在校门前遇见要好的同伴,轻声笑语、并肩而行,在学校开启夏日美妙的一天。
她还会回来,如同七年来的每一日,伴着安静的夕阳光和清脆的皮鞋声,伴着鲜蓝的鸟羽,和穿飞过马尾边的花瓣,那近似……无限温柔的花色……
“母亲!”希美的呼唤,向她而来。
声音……
多么好听。
……她还会回来。
霙却绝望地想,她将永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