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在眼前淡橙色桌面上躺成一弯,从上面散发出淡淡的汗水味。
似乎也有香味,但来源还不明确。
透过发尖硬挺的漆黑色看去教室门口,学校乐团的新生陆续走进来了,皮鞋声咔哒咔哒响,少年少女的交谈听不清楚,大概是谈早间学校组织演讲的事情吧。
演讲人在经济联合会任职,整场演讲具是宏观而笼统的慷慨陈词,这似乎在学生心中激起了梦想的热浪。
在这所人人自负自矜的高校中再扇一把火,让年轻纯净的血液做燃油劈柴,实际上烧不出什么好陶瓦。但学生们依旧很吃这一套仪式场下的说教,得以暂时忘记个人现实的局限,渴望一飞冲天。
希美也可算作对此易感的青年,但不巧,对于今日的她来说,血液在成为梦想的燃料之前,已经从心脏下端的小缺口滴滴答答地流尽。胸膛不再填着热气,刺痛着失去生命的冰凉感带给身体的震颤波及到大脑,而后似乎是脑中受伤,痛觉波及耳膜,某处破裂,此时,她听见什么东西振动的嗡鸣声。
这和在操场上被白色棒球不慎击中时发出的耳鸣不同,年轻人耳朵好,很能分辨声音的特点,外伤耳鸣像是蜂鸣,而内伤耳鸣更似一种画面在脑际浮现。她确实看见羽毛叠着羽毛互相摩擦的美景,翅翼展开,在空气中展露缝隙、再合上,空气被击打、挤压,就发出蓝色的声音——是说,鸟儿振翅,蓝色羽毛扑动时的鸣声。
是年轻的那只鸟。
希美将脸从杂志上挪开,坐起身,中段折皱泛白的杂志厚封皮翘起来,慢悠悠向另一边落下、展开,露出叠成长方形、压得扁扁的报纸,她的指尖将报纸向一边推开,露出一封白惨惨的信。
是邮局的人送来的。
送来给她的。
希美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也不以为自己能收到谁的信,她与外界的联系只有那一份未得回应的寻人启事,也仅限于此。
这是早晨发生的事情。
当她将信与晨报叠着放在矮脚桌上,要出门时,目光吸收到信封上的讯息,她仿佛猛然抓住一只恶鬼,立时捏起信封,飞快背向霙的卧房门,挺直了腰板。
她感到,自己年轻而坚硬的脊骨在一节节碰撞着发痛,所以只好再微微弯下腰来,捏着信封边缘的手指微微挪动,似乎可以摩挲到恶鬼尸体溅出的肮脏汁液。
家里是怎么找过来的?她不得而知。
希美相信这是以纯粹的好奇心为驱使——她展开了信。
匆匆阅罢,倒没有几多新奇的内容,仍然是与报纸上同样的说辞,只不过指向更加明确,直冲她来:希美,回家吧。
确实到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伞木前辈,你今天精神不好。”
高坂总是用这种断言式的口吻说话,这会儿她挨上希美桌前,右手提着一只崭新的金色小号,小号反射的光斑游上信封,白金相融光彩熠熠。希美没打算将信封遮住,她像摊开自己鲜热的五脏六腑似的,将它们大方展示给高坂。
“高坂,”抬眼直视高坂,她正用目光悠然地吸收信封上的信息,希美岔开话题,问,“上午的演讲,可以听听你的想法吗?”
高坂美丽摄人的眼睛,投来清明的目光:“没有什么想法。”
希美微歪头,似乎在说:再叙述些理由吧。
“没有必要对它产生什么想法——改变世界,改变未来?不觉得是在糊弄人吗?少说那种话了。”
高坂的音量过大,但她不在乎谁的目光,那具身体里没有盛着燃油,说燃油太小看高坂了,她是一颗自发光的恒星,这颗恒星永续发热:“我的脚怎么走,走在怎样的路上,谁能比我更清楚。明明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好,还狂妄自大到以为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改变,这不是现在年轻人的通病吗?不止于此,还要分个‘能不能改变世界和未来’的崇高低等出来,真是可笑,我觉……”
明明说“没有什么想法”,实际上她却比谁都更激动,反抗得比谁都猛烈,在高坂心中自悬着一条铁律,那是一根细长的、刀片般锋利的薄铁皮,任何人胆敢带着歪曲它的意愿抚摸其上,都会被狠狠割痛。
然而越是极端的锋利物,越容易变成其持有者施放独断、无常的工具,拿捏不当时,会反向割伤自己。
“高坂,冷静一点……”希美笑开,环视被高坂的话语点成石头的一干青年,她确实也被高坂不客气的话扎痛了身为“年轻人”的一部分,此时却不觉得十分抵触,她为高坂解释似的说,“未来……在自己的体验里,最好以正直的姿态、面对实际,我说的对吗?”
高坂略微思索后答道:“是的。”她眨眨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希美带跑,歪曲成别样的理解,但对方的话与自己现在所想并不冲突,遂收敛气焰,平静下来。
“嗯,我明白了,谢谢你。听高坂说话总是很有收获,”希美笑了笑,用左手合上杂志,手表的银链带接收到小号反射来的闪光,金芒梦幻,却不再使她感到卑微与不安。她站起身,“今天就不旁听啦。”
“前辈?”
“高坂都看到了,”希美笑嘻嘻的,眼睛明亮,夕光、霞光如飞蝶般滑入窗户,在她虹膜中撒入彩色鳞粉。她将杂志举起在高坂面前——封面的长笛已被折断。
致命伤竟没有损害它的生命力,反而让银管单纯形体的优美变成了精神上坚毅不屈的美,希美将手指按得发白,十分用力,说话音高却和缓、稳重,“这里的全部,不面对是不行的。”
“伞木前辈——有人找,在学校门口,都在看呢!”一个衣襟扣得死紧的矮个子男生探头进来。
“啊。”希美正在掀开人生帷幕的当口,金光刚开始涌向观众席,就被什么不可抗的浓厚黑影遮掩了,她向着来人眨眨眼睛,“都在看?谁?”
“是男的,不知道是谁,开的黑色保时捷跑车,就停在校门口,可风光了,大家都去看了!”
希美捏着杂志的手突然松了力气,而后止不住地抽起筋来,她将它拥抱般塞回怀里,用尚带稳定性的双臂固定在胸前。“什么啊。”她小声说罢,像是受到谁的召唤似的,用一只手提起包大步走出门去,有些气势汹汹,又稍带软弱无力,她微微勾着脑袋,好像霙平时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她毕竟是希美,她眼光炯炯,因拧了眉而显得像是在愤怒,在冒火。
这具行进中的身体是实在的,健康的,鲜红色的,但似乎有一块空洞了,变成灰扑扑的烟尘,在体内各处渗透。肌体接收到异物入侵的信号,产生不得了的炎症反应,从主动脉直到手背上的毛细血管都在发胀、刺痛。
她觉得自己满身燥热,可小疙瘩在皮肤上细细密密地出现,实际,是冷。
“伞木——希美是吧。”男人的脚被黑皮革包裹,油亮亮的黑色鞋尖来回挪动,像碾死一只臭虫似的搓压着刚丢下地的烟头。不等她回答,男人返回身从皮革面的车座里拎出一袋包装精美的糖果——或者是别的什么小点心,用弥漫烟味的手举过来,又说,“孩子看上去挺聪明,不像‘母亲大人’总冒傻气,蠢得很,来,这是见面礼。”
不要。
希美往后退去两步,用舌根压下苦水,她耳鸣、胸闷,浑身被无形的暴力挤压,难再呼吸,此时只是一个受侮辱而暗自愤怒的孩子。她想要抬头,幸好可以轻易做到,她抬头,眼睛里塞满了橘黄色的光,水亮亮的。她凝眉,想要用最凶猛有力的语言回击——如果能言善辩的高坂在这里,一定轻易就可以做到吧。可她只能、只能做到用学生气的礼貌口吻坚定地说:“请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谈论我的母亲。”
请不要这样……
“难道不是?哦,算啦、算了嘛。”男人将希美拒绝的东西投回车座,他悠闲地背靠圆润的弧形车门,端起双臂,两脚交错着叠放,翘起来的皮鞋尖纵使在她之下,却似乎能够趾高气扬地俯视她,“你还是小孩子,我们应该……谈些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说,你这孩子,喜欢……乐器是吗?”
不!不要……求你、
他指指她怀中的杂志:“喜欢的吧?想要学什么?长笛?”
求你了……
希美一抖,耳后夹的黑发掉下来遮住了通红的耳廓。
“看过这杂志,一定知道村松吧?全日本最好的长笛牌子。村松先生能做出长笛,是因为全日本他最懂长笛,你知道……为什么?
求你了、求你了!算我求你了!
别再……
村松先生拆过一只进口长笛,知道它的全部构造,就像你的‘母亲大人’一样,我拆解过她!完全理解她的心理!一个单纯到令人发笑,整日冒傻气,骂她两句就连话都说不灵光了的女人……这位‘铠冢老师’还想从垃圾篓里捡个孩子,嘛……哈!就那么想从小孩儿身上寻找到她那一点点可怜的、卑猥的、‘大人’的优越感?啊哟,想要做你的……‘母亲’?这档荒唐事……谁听了……不会笑呢?
不,她不是!
那么无聊的人,能把你养成这水灵的样子可真是了不起!
闭嘴!
包括你,我懂你——我猜,她从不让你学这些,学自己喜欢的东西,没说错吧?她想控制你……
你一定……会恨她的吧?”
希美被这话,狠狠地冲击到了,她从来都被霙所塑造的温和世界包裹,不知道还存在这号险恶的人,也从来想不到言语可以化作时时冒出剧毒汁液的刺,细长一根穿心而来,边释放毒汁,边在鲜活的肉里生锈腐坏,如果不拔除,必将与她的心脏长在一起,结成硬块疤痕……
是因为她太脆弱了吗,是因为她还是个脆弱的“孩子”吗?
不……她懂得何为正确,也懂得怎样才是勇敢……
希美耸起双肩,锁骨之上覆盖的肌肉仿佛要掉下去般不停抖动,她死盯着男人的眼睛,黑色前发、微微遮住了视野,她倒吸一口气,胸口就像被钻机直捣般剧痛,这剧痛警示着她,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拿全部的自身、自身的全部来拼力一搏!她朗声说话,话音颤抖:
“你说的都是什么……你这种人,懂她的什么!”
她向外抛出带火的标枪,而火舌必然反卷上她的指尖直到胳臂躯干,希美瞪着一双布满血红色丝的眼睛,脑中懊悔地想,在定义“幸福”这件事上,自己曾是多么狭隘无知!如果扮演什么乖孩子,将霙扔去这样的人手中,便代表着将霙送往幸福的未来,那么善与恶、美与丑的天地岂不是倒置了吗?
自己又如何能狂妄自大地定义霙的“幸福”!——幸福,这种事情,不该是一个人自身的选择、体触和感受吗?
“哎你瞧,这……可真让人同情!她的天真和傻气完全影响到你啦!怪不得有家不回,有亲不寻……她不愿意再嫁是她的事情嘛,你还是个小姑娘呢,打算被这疯女人捆一辈子吗?”男人又笑。
希美又是被激怒,却又是愕然:“什么?回……?”
“信寄到了吧,我关注你很久了,看见七月二号当日的寻人启事,就当即帮忙联系了你大伯和堂兄,赶快让他们知道你的下落,家人终于能团聚——比起丧心病狂把你当家犬拘住的‘母亲’,你难道不更应该——感谢我吗?”
“不过说到底……”他不依不饶的样子真让人讨厌,真令人恐怖,他的脸扭曲出几条深沉的褶皱,希美的目光被吸入那些幽暗沟壑之中,她在接收到其后更荒唐的攻击前,恍惚想着:世界上真是有千难万险,可以将一个人的心灵和行为扭曲成如此形状吗?他从哪里接受到暴力,又由何种方式,将受过的暴力和憋屈转化成对他人不负责任的伤害呢?
“说到底,你只是一个养女,也别太狂妄了!说这些呢,只是抬举一下你。要不是那蠢女人昏了头,像你这号流离失所的小姑娘,比起在日比谷公园撒欢……还上学?你啊,肯定是在旁边的有乐町……挎着美国人的胳膊卖笑了,明白的吧?!”男人狞笑,他伸出一只手掌平举,向下轻巧地压了压,将她最后的自尊压成粉末。
希美已是一副悲愤的哭颜——她还从未这样窝心、难受过。
她不自觉将右手抬起一些。如果手有力气,她会立刻扇到男人丑恶的脸上去,似乎对这具腐烂肉体的暴力鞭打可以将他抽成一道缥缈的黑烟,将他从自己眼前,从这世界上彻底抹去。但这不可能,她在发抖,她在惊恐,她甚至做不到控制自己的肢体。
正在她无法动弹的时候,一抹浅色的影子……忽而带着令人几乎感动落泪的芳香气息闪到她的身前来。
那影子代替她抬起手,一道她从未领略过的清脆声音炸响耳畔。这是另一种暴力:是温和的,正面的,仿佛此生从不会被付诸实践的暴力,不偏不倚击中男人的半边脸,将他扇得一懵,脖筋向一边扭,似乎要折断了。
男人瞪着眼睛瞧过来。
是霙。她并不高大的身体挡在希美身前,微微佝偻了。
不规律地颤抖。
“……这不是希美、应该面对的事情,为什么——”
霙很激动,哮喘一样的几次大喘气之后才能重新再说话,她的嗓子里似刮过一阵砂石卷风,可话语声还是那样温软无害,连她的斥责,都是那样真挚:“为什么你要特地……开着这种车过来,吸引别人看,当众、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用这些,欺负一个孩子,欺负希美……”
“……不要……不要让希美、再讨厌乐器!希美喜欢音乐,喜欢很多东西!她会……拥有正面的一生……我的拒绝让你不满,但你不可以用它伤害希美,绝对、不可以!”
她的声音发抖,身体也在发抖,希美为霙对其自身的强迫而感到害怕,因为这样剧烈的抖动,明明是身体散架的征兆。
霙是何时过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这些都没必要再追究,希美涣散的目光在泪水中凝聚,她只醉心于,从霙背向自己的、不规律抖动的肩头看见的,因夕阳辉耀向人间而升腾起灿烂的云雾霞霭,明明霙比自己要矮一些,可是她浅色衣料包裹的、战栗的双肩,此刻却像天国纯白的门扉,无比高洁地屹立在眼前。
……母亲。
“喂,校门前不要聚这么多人!”警卫大喊着赶走聚成堆看戏的学生。
黑色的燕子们慌慌张张地飞起来,从漆黑跑车一端分流,又在另一端汇成黑川,向前奔涌……霙,是这夕下黑潮中唯一的浅色。
“母亲……”希美,看见斜阳光色中,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泛红了,通红通红的,几乎扇出血点来了,最上面覆盖一层苦痛的死灰色,叠在她本温润鲜亮的指尖,希美不由得用左手牵过去,企图缓解她的伤痛,那褶皱丰富而柔细的手掌,确实因疼痛而火烫,在希美冷汗涔涔的手心里,痛热难忍的指尖也润湿了,霙,似乎被这样清凉的一牵赋予了崭新的力量,她得以抬头、直视男人的脸。
希美虽没见过霙凶狠的表情,却几乎猜得出霙的表情。
因为她是希美。是、母亲的希美。
霙用低低的声音说话。
希美的身体便随之颤痛——
“我现在是、”
母亲、
“希美的母亲,”
母亲,
“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母亲!
话音很有分量。
男人面色骤然变得狰狞:“喂喂,我说……你啊……我可是特意……!”
发着抖的手指尖,按向了希美的手掌。
“不关你的事!”
希美立即向前一步,嗓音还哑着,少女挺拔的身体挡住了霙。
希美搞明白男人只是想对她们施加恶意。
只是恼羞成怒的败者、用刚刚的所作所为,让自己输得更难看而已,她很快收起哭腔,用端正、明朗的少女音调义正辞严道:“我们家的事和你没有关系,请管好你自己,再来找麻烦我会立刻报警!”
希美转身面对霙,侧头,去看她被夕阳光亲吻的五官。
轻声说:“母亲,我们走吧。
……走吧、回家吧。”
霙低眉低眼,微微垂下脑袋,小巧的鼻尖上生着白色细绒毛,光芒遍布其上,将鼻梁也晕染成柔和的形状,小小的、可爱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右眼下颜色淡下去的那颗晒斑,也清晰可见。
为了彻底挡住男人的视线,希美凑得更近。她忽而……从这温馨的面庞上寻找到自己刘海、鼻尖……整个脸颊上的香味。
希美愣了愣。
霙,从眼皮到太阳穴的皮肤都染上了浅红色,她的额头向下点,雾一样的鬓发垂落摇晃:“嗯。”
霙,也许会永远记得,这一路上希美的手表硌在右边肋骨下的痛感,因为她第一次在后座紧紧圈抱着自己,霙就不舍得喊痛让她放开。霙想,这根骨头就算断掉也可以——何不就此让它断掉呢?骨质和皮肉的疼痛是希美感情的实体,它是光滑细腻的油彩,粉刷上去,让这根肋骨不同于其他肋骨,它脱颖而出,光彩熠熠。
希美身体整个前部压紧她的后背,口中热气吹在她后颈上,似乎,少女柔软的双唇也无知无觉吻着她的皮肤,霙看不见,只觉得湿气传入脊梁,充塞皮肉筋膜之间,身上的疼痛、热度和湿度几乎让她瘫痪。
那是希美心中湿润的火,只为她一个人燃烧出光热,她被这团火依靠、包裹了,她狠狠地、充分地燃烧了,她陷入了一种错觉,自己碎裂的肋骨,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是这团火的源泉和种子,她一定是那神话中生命的肋骨真正的主人,她的汗、血和泪……全部肉身和精神都碾碎成土壤,奉献给了……如今功劳得受,旺盛的情感终于美艳地绽放、燃烧起来,她仿佛看见自己发髻散开,向后飘扬的发尖、蹿升了火苗,一路旌旗摇晃,她在火中冒着泡沸腾。
希美突然将左手挪开,痛觉也从霙的骨头上消弭不见。
希美将手举向天空,转动手腕,只有她自己可以看见的、银质表带转换角度时的美丽闪光,在这游动的银色闪光之上是清澈的苍蓝色夏空,空中横竖着许多黑色细线。是电线,也有电车的天线,她的目光,突破黑线网罗起的天空碎块,向上——再向上——她看见,完全属于自己的海市蜃楼依然存在,它越发美丽了,它在夕阳辉光中屹立,银色的墙壁,银色的立柱,灵美、而辉煌。
她垂下左边胳膊,端详银色手表,而后重新依恋地、以双臂环紧了霙柔软的腰。
她改用柔软的手掌贴着她的腰腹。
她用少年人坚硬的额颅抵着她的后背,额头连着发丝在霙衣料上摩擦出沙沙声,这声音似乎在说:我想要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的语音显露脆弱:“母亲。”
“嗯。”
“我还是……喜欢音乐,喜欢乐器。”
霙心弦松弛,刚想回应,又听见她说。
“我……最喜欢长笛了……长笛、银色的,非常漂亮。”
“嗯。”霙就点头、答应了。
晚间,霙将自己最贵重的东西取出来摊开在矮脚桌上,将紫藤、云纹和蓝羽都展示给希美。
接收到对方认真的凝视,霙并不期待。
也不感到难为情或害怕——这是一种公之于两人间的伤害,按照霙的性格,本应该畏怯。
于她们二人而言,彼此付出即是最凶狠的伤害,但希美伤害过她,她也伤害过希美,来往交错过许多次,伤害带来的痛觉就不明晰了,当对方的伤害再侵犯而来时,身体已经有了耐受力,得以麻痹躯体,强撑精神,厚着脸皮领受对方的付出。
霙相信,此时希美的身体也已经有了耐受力,就像是自己能够欣赏、领受希美赠送的香水,让浓厚诱人的香气环绕在自己颈项间,勒紧喉咙一样——
希美的耐受力成熟的此时,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用“付出”化做铁丝,捆绑她。
和服腰带上,一千片之多的青蓝色落羽,此刻栩栩腾起在二人之间,变成一片虚幻的、有魔力的影像,希美让目光穿越那些蓝色的柔软羽丝,包裹在霙略微苍白的、京都风味十足的漂亮脸颊上,亮黄色灯光覆在她鼻尖,确实有一点傻气,但希美明白她的全部,这点傻气,也成了霙的个性中美妙、可爱的光华。
“从前的用处,已经没有了。”霙的话,挥落了飞羽,希美被蓝色羽片碎碎落下时凄惨的声音追赶,她逃避,躲闪了眼光,向饭厅的方型套窗之外看去:天色昏黑,衬着朗然星光。黑黢黢的樱树树冠将满月遮挡出残缺,一羽青鸟的小脑袋在树冠边探出黑影,微风拂过,鸟儿锋利的喙,似乎一下下啄食着甜美、微黄的圆月。
振翅声未起,耳鸣已预先到来,傍晚奇妙的幻听重新被回忆起,幻听渗透、环绕、钻进胸膛间,恍如一只柔软的女人的手摘下丰润的果实般……摘下了她的心脏。
希美恍惚地点了点头,心脏就摔到腹中,漾开暖洋洋的血纹。
从点头的动作开始,自己就成了霙的奴隶,但她知道,其实不必为此感到不安——付出,是两人间的相互作用,于是就有了两个奴隶,幸与不幸的苦水,都是互相牵引勒在喉咙上的铁线,仰着下巴,共同饮下而已。
第二天,希美没有去上学,她睡懒觉。
说是睡懒觉,实际上只是闭着眼睛、不愿起床,也许是昨天的遭遇耗尽了精力,也许是不想面对目击了那事情的少年们探究的眼光,也许……只是为了多感受一次身边的霙抚摸她前发的……温热手指。
汗水从额头皮肤渗出来,沾湿了点触在额上的指腹。
肉体、汗水和头发交杂着互相梳理,轻柔的抚触扇动了燥热,热气,蒸腾出近在咫尺女人肌肤的香味。希美呼吸急促,用身体磨蹭被褥,她屏气凝神,逼迫自己渐渐入梦。
再醒来时是中午了,她睁开双眼,便下意识扭头去看,她看见枕边本是光秃秃的榻榻米上,躺着一块美丽的金属——是金属管,是乐器。
是长笛。
是崭新的长笛。
希美将左手伸出去,让腕上银手表和长笛一同在强光照射下散发出辉煌的光色,银光炸开了,一瞬爆裂,这是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的炸弹,朦胧的气团散溢出银粉,粉状物强烈的闪烁只让她暂时失去了视觉。
视线空茫。
村松?还是从银座的雅马哈专卖店买来的?希美不了解,她只知道蓝羽腰带已经从这家中消失了,大抵躺在当铺里,霙用它换来了刚刚那瞬银光的爆发。
这并不是物对钱,钱对物的交换,而是霙的决心和“捆绑”的伤害在行动上的具象化。
感谢、感动、混乱、愤怒,伤自尊——十七岁的希美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联想不到,什么话也不想对霙说,她只是平静地望向天花板,眨眼睛,她伴着左腕上手表指针走动的声音,一秒眨一下。
她很快重新看清了天花板。
啊。她半张了口,发现自己的心还是无法被冷漠和麻木击痹。
它鲜活有力,接受着疼痛。
……痛出了新感觉。
这天下午,希美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