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奚目光落处，KTV的观光电梯旁边赫然有个女孩子侧躺在那里，看身量似乎十四五岁，但身上的衣物皱巴巴地穿得层层叠叠，脏得全变成深灰色系，看不出本来面目。女孩的两股麻花辫，脸上也黑乎乎的，眉头紧皱成一个小疙瘩，眼睛闭着，嘴唇半抿。偌大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竟还有这样的可怜人在半室外的电梯厅露宿，沅奚心中猛地揪痛。忽然身边同事提议在门口的奶茶店买些喝的，沅奚忙跟着响应，漫不经心地点了一杯柠檬水，一边用余光瞥向那女孩。

乞丐？流浪儿？拾荒者？

她太安静了，一动不动地像一尊雕像，从头到脚的灰色让她融入了灯光的彼方，与即将吞噬一切的、浓重的夜雾为伍。身边似乎没有别人，但她的状态显然不太好。但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与她不相干的另一个空间。

点完奶茶，一行人哄哄闹闹地打车，沅奚心事重重，礼貌回绝了打算续摊的同事，等到最后一辆出租车才上，同行的同事萧沐看她精神恍惚，只好先说了自己的住址，匆匆下了车。沅奚听到汽车再次启动的声音，一时间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忙对司机师傅说“叔，麻烦您掉转头回去一趟。”

“小姑娘，耍我呢这是？”司机叹口气“要等你吧？”

想到自己做的事的确有些超出常理，向来低调的沅奚将拒绝脱口而出：“不用，开回去就好。”

回到商场后门，沅奚连连道谢，把出租车钱付好了，向之前看到的女孩子跑去。小孩还是那样静静的一动不动，但似乎感到有人靠近，睁开了眼睛盯着沅奚，瞳仁尽是敌意。

沅奚生生按下擂鼓般心跳，探手捞小姑娘藏在袖子里的手，斩钉截铁地憋出一句“跟我走！”

不是问句。

女孩似乎有些惊讶，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但没发出声音，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抬起另一只手挡了一把脸上的光，缓缓坐起来。目光停在沅奚握在她腕上的手。沅奚试着起身，女孩跟着站起来，沅奚牵着她走，女孩亦步亦趋跟着。没有人注意他们。

直到回公寓点亮灯，沅奚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她莫不是被下了什么蛊，如果把这孩子带走源于怜悯带来的冲动，那带回公寓又是怎么回事？她原本是怕周围有人监视控制这孩子，想带她离开那里，再报警或者去找救助机构的。可再看看小孩又脏又破的衣服，一句“你有家吗？”生生咽了下去。

沅奚自我介绍：“我叫沅奚，21岁，来宜昌出差，在这里暂住。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些……帮助，所以把你带回来。很冒失，抱歉。”

女孩微微低头，目光穿过睫毛投向她，冷冷的不说话。

沅奚只好接着试探：“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我很愿意帮忙。”

还没等来答复，沅奚先听到一声悠长的“咕——”，女孩骤然局促不安地后退两步。

意识到声音来源的沅奚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既然把人接回来就帮到底，旁敲侧击地拷问算什么？

沅奚拉她在沙发上坐好，放一杯温水在她面前。然后钻进厨房打开冰柜，挑了包最方便的速冻饺子。锅很快里飘出面汤香，沅奚透过热气，悄悄看那女孩。在客厅那样明亮的灯光下，她仍旧是一动不动的，好像永恒地属于那个位置，有一团黑暗将她与周围隔离。与电梯门口的情景比起来，似乎只是换了个姿势而已。

饺子出锅，沅奚怕太烫，用篦子沥了一轮凉白开才给小孩盛到碗里。孩子端详一会儿，也不扭捏，低头细细吃，把二十个圆肚小饺子吃个精光。她吃得急，小声打了个嗝，又局促地缩到沙发深处。于是两个人大眼对小眼，谁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这孩子的情况比沅奚想象得更棘手，她想到那个难捱的上午，从青君家逃离出来、在烈日下迈着僵硬走不动路的步子回到现实轨道的时候，宿舍路边一只七八个月大的小白猫，一身粉色的因猫藓暴露的皮肤，围绕着苍蝇和臭虫，顶着火毒的太阳直直坐着，好像不甘心就这么让一生在病痛里寥落下去。那时候的沅奚自顾不暇，带着匆匆的担心路过，心里却留下了滚烫的烙印。她明明连续三天都看得到这只白猫，第四天早上她带着猫粮去喂，猫已经不在那里了。

沅奚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站起来走到浴室，帮孩子把热水器打开。这孩子什么都不问，也不回答，沅奚知道她仍然戒备十足，也许生怕开口漏了底。也罢，沅奚想，自己与她本来就是被风吹到一起的浮萍，也未必需要了解多深。更何况沅奚体验过被救助的无力感，直觉告诉她这女孩需要的不是援手，而是耐心和尊重。

沅奚目测女孩身架瘦小，穿自己的衣服也合适，就找了件白色卫衣，一条牛仔裤，内衣用背心勉强，恰好也存了新的内裤和袜子，一件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叠好了，放在洗手间架子上。牵着女孩的手腕，带她到浴池前，这个是花洒，热水冷水这样调，这是沐浴乳，这是洗发水，这是护发，这是润肤，然后这个是浴球，毛巾，这里是干净衣物……注意到女孩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的指尖认真走过，沅奚悄悄舒口气，“我走啦”带上门走出了浴室。

沅奚拿出手机，照例打开论坛，多谢下午的半天清闲让她四处留言，这里已经积攒了几十条信息，高度满足了沅奚的存在感。一条条看下来，唯一有价值的是个帖子主人发来的私信，白天无聊的时候，她回复过一个找短期关系的帖，对方要求不高，沅奚也并不清楚这样的事需要什么流程，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身高体重，又鲁莽又戆直地发过去了，这个私信竟是并不含糊的一张精修照片和一些问句。是个长相很标准的小T。

虽然并没有确定自己是否要真的迈出这步，但沅奚并不打算给对方留下不礼貌的印象，于是在相册里翻出一张自己的照片发过去。想想生怕误会，又补充：“419，我理解的没错吧。”沅奚打下“419”的时候仿佛又回到青君嗤笑她的那一刻，她努力抑制住胸中暗涌。

对面几乎是秒回：“是啊，我不喜欢谈恋爱，又想睡觉，只好约咯。你呢，你也是吗？”

对方打字很快，可能怕冷场：“我们可以不用那么急，比如先看个电影，吃点宵夜，放松一下？”

“我——”沅奚刚要思考怎么回复，浴室门打开了，一股热气扑出来。抬头看到女孩从浴室里走出，年轻的身体带着一点蒸腾的水汽，给她的牛仔裤没穿，白色卫衣垂到腿，身后浴灯暖黄色的光勾勒出卫衣里单薄的线条，一双脚赤着踩在瓷砖上。

沅奚被浴霸灯下的白色卫衣晃了眼，最后才注意到女孩的脚，当即脸上一热：“啊，不好意思，忘了给你拖鞋。”忙把手机丢到一边，像扔什么烫手玩意儿。她找了双旅行拖鞋摆在女孩脚边，目光逃窜一般地越过女孩儿，顾不上骂自己不出息。她还太小了，且干净，沅奚脑子里片刻前还满是419的事，正心虚至极，生怕自己的眼和想法脏了她。

沅奚把自己发烫的脸埋进冰凉的手掌，终于想起来手机上还有一茬。

“不要看电影。”沅奚思考了一瞬，给对面打下一句话：“与其没有准备就被推倒，还不如直奔主题。”沅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掩盖住堵在嗓子里的一团乱麻。

方生方死的结合，无中生有的感觉和状态，难道一场电影可以改变？她不相信。更要命的是，沅奚受不了关系如知己朋友的人，会突然在黑暗中暴起，向她发起性的侵略。就像她也不信青君那一晚是临时起意，可如若不是，青君又是从什么时候对她别有用意？她还想实践，为什么青君分明侵犯了她，她却在伤口上长出不合情理的绮思，也许感情可以直接在性中获取，也许青春的荷尔蒙可以战胜理智，也许青君也在嘴硬，其实与她一样对那晚念念不忘。

“既然不要垫场，那……不如今天？”屏幕闪烁了。对面可能怕冷场，又接连发了几个期待的表情。沅奚苦笑，似乎看到对面兴奋中带一点羞涩。竟觉得莫名可爱。沅奚发了会儿呆，忽然正坐着的沙发垫动了一动，原来是穿好牛仔裤的女孩儿悄悄爬到了沙发另一端，沅奚喜欢的沐浴乳香气若有若无，幽幽地缭绕过来。

“好。就今天吧。”沅奚蓦地下定决心，电光石火地飞速打字，打开定位截张图发出去，然后把手机扔进口袋，站起来一头扎进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