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了饺子,沅奚意外收到了洞火沙龙主持人郑冰如的信息。
“二水:沅奚,好久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相关内容?我最近接触到相关内容,有一种症状可能和你吻合,在受到心理和生理刺激之后,反复地创造条件唤醒创伤记忆。你在沙龙里自我介绍时,提到过在很多团体中讲述那段不愉快经历的事情。也许你可以从这个角度多了解一些减轻压力的方法。“
这是一种病症吗?沅奚把几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一会儿,思考着回复:“西西:听说过,还不太了解。谢谢,我会查阅。“
“二水:从你那次来沙龙,我就一直在考虑你的事。你的经历在成员中间很特殊,所以听到你的讲述,很多人一时难以理解。在做不到感同身受的前提下,评价他人的创伤经历是一种冒犯。如果当时有什么讨论让你感到不适,我想一并向你道歉。”郑冰如又发来一条信息。
沅奚用指尖捏着鼻梁,把玩手机,犹豫该如何恢复。郑冰如直白而坦率的交流让她不适应,甚至又想到了曾经评价她沅奚“周全“的应青君。沅奚本不该再想起她的。
但沅奚承认,郑冰如所说的话句句切中要害。也许一切正如她所料,沅奚一年有余的失张、彷徨、求索,一切的钻牛角尖、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都源于那个冰冷的、病态的名词作祟。
多荒唐啊。
沅奚慎重地回复:
“西西:没有冒犯。非常感谢你。其实,在洞火沙龙里得到的反应,已经比之前听众的反应好太多了。”最后一句是她真心实意的称赞。
“二水:关于你的一些疑问,我更建议你去找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可能对你的帮助比非专业的洞火沙龙要更直接和有效。当然,一切尊重你的个人意愿。如果你还想再来玩,洞火随时欢迎你。”
沅奚只觉得又心热又心酸,手指点点,多按了五六下,才退出了与郑冰如的聊天框。自从沅奚戒了神经质般地刷论坛后,她手上空落落的。公寓没有电视,沅奚也没有用笔记本上网看电视的恶趣味。洞火沙龙的微信群这今天比较热闹,在批判春晚里涉及性别歧视的桥段,沅奚虽然没看春晚,但翻看这些人血气方刚地说古道今,觉得有意思。
虽然从第一次参加沙龙后至今再没去过,但沅奚时常关注群里的话题,慢慢也对这个小团体有所改观。虽然成员来自各行各业,但每个都是一腔理想主义,满肚不合时宜。洞火这个小团体就像一只迎着寒夜里火光的眼睛,任凭被热气炙烤、被冷风吹刮,也要瞪得大大的,不看清楚不罢休。
沅奚打算等回公司总部之后还要继续参加沙龙的线下活动。
她转过头打开郑冰如的聊天框,不好再重复道谢。于是回了条简单的拜年信息,烟花喷薄,喜气洋洋。郑冰如从善如流,简单地回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大部分被电脑屏幕占据,页面是Rhino软件(注:中文称犀牛软件,有3D建模功能)里绘制着漂亮的扇贝形,复杂的曲线让人眼花缭乱。电脑屏幕后,依稀有个在门上贴福字的身影,身材颇像那天洞火沙龙里坐在沅奚右手边的女生。
“二水:春节快乐。可怜建筑狗大年三十还在画图。这个扇贝型前厅很Rhino,难搞死了啊。”郑冰如发来消息。
沅奚笑笑,心里想着有喜欢的人陪着,即使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加班也很幸福吧。于是找了个大红大紫的“祝你幸福”的表情发给她。
“二水:谢谢。祝你一切顺利。还有,提前祝情人节快乐。”郑冰如回复。
情人节?虽然明天的确是情人节,但沅奚觉得深陷热恋的郑冰如一定被爱情冲糊涂了,大过年的谁要过情人节,好不腻歪。沅奚想象着郑冰如与那贴福字的人大年三十患难加班的情形,嘴角不知不觉浮上一层笑,倏尔再界面上划,一字一句地仔细回味郑冰如的话。
真心希望她能幸福啊。
沅奚这间借住的公寓里最不缺卧室,她白天买了新床单枕套,再匀了匀各色床上用品,给苏伊布置了张床。苏伊就算正式住下了。二人互道晚安,沅奚打开笔记本软件记日记:“2月12日。宜昌。天气晴。爸妈在芬兰。苏伊主动要跟我住(得到小朋友喜欢让人开心)。自己包的饺子味道不错。扇贝型的前厅很美,有点想念洞火沙龙。”
一墙之隔的苏伊在窗外的烟火和鞭炮声中发了半晌呆,终于捏着睡裙一角闭了眼,孤枕一场好睡。睡着时,苏伊的嘴轻轻地无声翕合,仔细辨认时,应该是“妈妈”。
苏伊到沅奚家的第三天,气氛并没有因为是大年初一或西方情人节而有什么异常。沅奚继续为如何让苏伊住得更舒服而冥思苦想。她被养成游戏式的桥段激发了最原始的购买欲,带着苏伊东走西顾,打算给她挑一套新年新气象的好衣服。但因为过节,城市里的商铺稀稀拉拉开得并不多,一天逛下来收获寥寥,终告放弃,只能商量让苏伊先将就穿沅奚的旧衣。苏伊表示十分乐意。
春节与情人节相撞并不常见,夜幕降临时,传统家族式节日和西方浪漫消费节日相互拉扯着,让街上出现了不少一手提年货、一手捧玫瑰的小情侣。沅奚带着苏伊下馆子,对长江肥鱼尤其热衷。苏伊格外热衷看沅奚灵巧地叨鱼肉,几次都看得愣怔,空咬筷子,沅奚就笑她,笑得让苏伊脸热。
“伊伊,快回神。”沅奚忍不住提醒她,“吃饭不专心会胀气的。”
她喊伊伊真好听啊。苏伊在心里说,突然指着菜问沅奚:“你喜欢吃这个菜吗?”
“喜欢啊。”沅奚诚实承认。
她说“喜欢”也好听。苏伊又问:“你叫我什么?”
“伊伊啊,小伊伊。”沅奚被问得一头雾水。
苏伊这才满意了,自得其乐地让沅奚的声音在脑子里回放:
伊伊喜欢,喜欢伊伊。
她用不知其味的肥鱼肉做遮掩,这句拼凑的声音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自得其乐地享用了一顿有声有色的晚餐。沅奚眼见苏伊突然胃口大开,自然不得要领,心想伊伊果然和她口味一样,爱吃这道肥鱼。
小孩子就是好哄。
吃过饭散步时,湖边一位奶奶推着老式自行车售卖玫瑰,青色花杆顶着或半开或未开的花头,在自行车后座的水桶中横七竖八地放着。可能是自家种植,花瓣大多还闭得紧紧的,又缺少人家花店里错金镂玉的包装,所以卖相实在差强人意,眼看天就要全黑,风从水上吹过来,老人家在自行车旁边冻得搓手捂耳,跺脚连连。她看两个人影走过来,忙拉着嗓子喊:“玫瑰花,红玫瑰花。”
等两人走近了,老奶奶才看清都是女孩子,但也顾不上精准营销了,堆了一脸笑:“小姑娘,玫瑰花要不要?很好看的,便宜给你。”
苏伊知道沅奚会买,就像她早料到沅奚刚刚故意拉着她过去,是为了看那位叫卖的奶奶。这个人就会这么做,默默行着好事,仿佛天经地义,可她绝不会亲口承认。苏伊还知道,就算是老人卖的是一桶大石头,沅奚一定也会买的。
虽然认识沅奚不久,但她就这么笃定地相信。
不多会儿老人拉着空桶乐悠悠地骑车回家了。沅奚站在原地用纸巾包住玫瑰杆的尖端,数了数,一共15朵。15朵玫瑰,她把玫瑰举起来看看,在苏伊脸侧摆弄着看看,抻直了手臂离远了看看。
花面相交映。的确好看。
“喏,15朵玫瑰送给伊伊,祝你——“沅奚清清嗓子,搜肠刮肚地想祝词,但15好像并没有什么含义,想不到什么有意义的话好说:”——过年好。”
沅奚顿时对那句网络用语深有体会:不知道说什么,给你拜个年吧。
“沅姐姐,”苏伊突然开口,认真地看向沅奚,眸子颜色深得像湖水:“你捡到我那天,是我15岁生日。”
沅奚的快乐瞬间点燃,这就太有意义了。她迎着那目光,把玫瑰放在苏伊手心,碰到手心那一刹那,沅奚意识到自己指尖好像过于凉了。
初春的风如泣如诉,吹过湖面,二人,15朵玫瑰和落在春节的情人节,也吹到远方一个遥远的宅院里,男人,女人和男孩围坐在洁白的长条桌旁,各怀心事,厅堂一角欲遮还掩的黑纱被吹掉固定的图钉,兀自摊落了半边,垂头丧气地覆到大红色的喜帖上。
“都耷拉着一张苦脸,像什么样子!”男人突然重重地放下筷子,厉声说道:“湄,孩子不听话也罢了,你也不懂事!”接着一把扯开椅子站起来,瞪眼看着沉默吃饭的两人。见女人男孩皆不看他,猛地做声鼻息,转身上楼。
女人的目光随着男人的背影上楼,直到脚步声远去,才回头看男孩。那男孩也从狠狠剜着男人背影的目光中转来,铁青着脸,冷漠鄙夷地看她,看得她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