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奚脱离梦境时头脑清明,在睁眼之前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她试验到的。青君那晚的做法与昨夜的荒诞情节如出一辙,是心血来潮而非发乎于情。既然如此,一遍遍地重复噩梦对她有害无益。也许是时候放下了。
第二件,是她感觉到的,身上有条毯子裹得沅奚烘暖,额上还搭了条湿乎乎的东西,她记得在沙发前体力不支,但现下一定在床上。是那女孩儿帮她转移的吗?
沅奚决定睁眼,正对上一张脸,眼看那女孩儿双眼圆睁直愣愣地盯着她,怪惊悚的。
“你晕过去了。”女孩儿指指客厅的方向,嗓音沙哑,呼吸还没平缓,“怎么都叫不醒。”
“嗯。我没事,没睡好而已。谢谢——”沅奚按着太阳穴起床,额头上的湿毛巾掉在腿上,她抓起来愣了一秒。“我买了早饭,一起吃。”边说边把手肘抬到面前嗅,还好没什么烟味。
女孩嗫嚅着开口想说什么,又闭嘴没说。她从昨晚洗过澡就没再扎辫子,齐肩发细软,乖顺地披在脑后。眼还有点肿,脸上潮红淡了,露出一些淤青。
空旷的客厅窗明几净,两人面对面吃已经称不上早的早餐。刚确定了许多悬而未决的情感答案,沅奚的心情意外不错。她看着女孩手捧小笼包大嚼的样子,只觉得往日烦恼顿时化成烟云,决定趁着休假专注帮这孩子找到安置才是正事。
随手翻日历,今日竟是年三十。沅奚边吃包子,边给父母拨通了视频电话,自从听说她在宜昌项目部吃穿住不愁,这对恩爱夫妻表示羡慕嫉妒,天天向沅奚嚷着要欧洲十国游,没工夫陪她过年。沅奚酸溜溜地看他们在芬兰的早餐桌上品果酒,不忍打扰他们二人缠绵气场,摆出一副勉为其难地给爸妈飞个吻,挂断了电话。这番举止让旁边女孩又看呆了。
“午饭好像来不及了,晚餐有什么想吃的?”沅奚挂断电话,低头沉吟片刻,突然看向女孩。
女孩本以为沅奚要追根究底问她来历,冷不丁被一顿饭砸了个眼冒金星,打了满肚子腹稿的她有些手足无措,转转眼珠,下意识回答:“饺子?”
沅奚笑道:“想到一块儿了。咱们今天吃包的。”她检点了厨房的储备,披上大衣,准备出门:“我去旁边超市买点东西回来,咱们包饺子吃。”
小区不远处就有商场,在向前一个路口是有片湖的开放公园。沅奚没有直接进商场,而是绕到公园,在湖边长椅坐下出神,南方景致里湖水四季不冻,水波粼粼。尽管公寓里的女孩并不令她厌烦,但她仍然对与人共处一室感到略微紧张。留出时间独处也是沅奚长期的习惯。沅奚凝视欢腾的水气和波光,忽然狠狠地擦把脸,好像就这样把关于青君和昨夜的一切记忆从思绪里逼出去,新生活就在前方。她不需要再确认什么了,她要去买菜包饺子。沅奚嘴角不知不觉浮着一抹微笑,顿时感到无限轻松。
想到这里,她把手机掏出来,把刷了很久的交友论坛账号注销了。又想想,把论坛软件也一并删除。
忽然湖对岸响起音乐,逐渐热闹起来,好像是逢年过节社区在准备什么群众演出。沅奚便站起来决定离开。心思陡转,这才想到自己已经有一年零六个月没有进过剧场。要是在以前,沅奚简直无法想象傍晚不在剧场流连的生活。
没想到已经那么久了。
她向商场走去。被室外的寒风吹着,沅奚又清醒了几分,想到家里那个小女孩。她好好打算,过会儿回去要先问她的名字,套出尽可能详细的家庭信息,这样需要报警时可以多提供线索。不可操之过急,这个年龄的孩子可能还没过叛逆期,万一对沅奚产生抵触又跑出去……沅奚不知道有多少她这样的傻子愿意帮忙,但让她露宿在玩一晚必得得病不可。
半晌沅奚提了一大包东西回公寓,菜肉蛋奶一应俱全,也有给女孩的一些日用必需品。她私心爱惜客厅阳光好,垫着桌布在客厅操作,择菜剁馅拌调料放置沥水,然后备好工具准备和面。余光扫到女孩正神态放松,专注地看她动作。差不多是时候了。沅奚装作不经意地问女孩儿:“小孩,我应该怎么叫你?“
女孩像得了什么要紧的指令,猛地站起来去抓桌上的纸笔,一边看向沅奚,好像左等右等终于等来这句。得到沅奚点头许可之后,她左手执笔一画一顿,在白纸中央描出两个颤巍巍的大字,力透纸背:
苏伊。
“名字很好听。是谁起的?”沅奚真诚地赞美,“你习惯用左手吗?”
苏伊不肯再回答。沅奚就自顾自和面。早春晴朗,室内外都亮堂堂的,有零星鞭炮响透过落地窗传进来,显得屋里更安静了。
“姐,我不是好人。”过了半晌,苏伊突然哑哑地开口。
“哦,那很好,我也不是。”沅奚没抬头,侧身查着在面里加鸡蛋的最佳配方,手指划来划去,双眼黏在手机屏幕上。
“其实我是小偷。我是骗子。”苏伊咬牙切齿。
沅奚听着她语气不对劲,就把心思从面团中脱出来,看着身旁的小朋友。只见苏伊认真地瞪着自己,紧抿着嘴,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活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太有趣了,沅奚忍不住逗她:“那你效率不太高,骗一单要这么久。”
“为什么带我回来?”苏伊皱眉,不管她打趣:“可能我是坏人呢?你不怕吗?”
“我是成年人,你也没怕我。”沅奚看向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伊伊——可以这么叫你吧?”沅奚顿了顿,转过头继续和面,“不用多想,你在那里需要帮忙,我恰好路过可以帮忙。你饿了,我恰好有饺子。就是这么简单。”
“滥好人。“苏伊心里突然跳出一句家乡话。然后差点被自己逗笑,继续绷紧脸,回答:“哦。”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可能我应该报警,或者找妇联、救助协会什么的。但现在到了年关,你还在外面——”沅奚认真解释给她听。
“你原来的衣服不太合身,穿了很多层,都有摩擦的痕迹。外出之前应该是自己收拾的衣服,为了携带方便都穿在身上;你身边没有其他家当,说明你不是常年流浪生活;你大概在外面独自一人有段时间了,我猜至少半个月,但附近没有寻人启事,也许你家人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不怎么关心你。“沅奚逐一分析。
“你扎的辫子像是农村里的样式,指甲很长,拇指上有茧。但那天我忘了给你拖鞋,你就不肯穿牛仔裤,怕弄脏衣服,所以你应该接受过不错的家庭教育,后来才在乡下亲戚家生活。”苏伊表情震惊地微微张口,沅奚玩味地继续推测。
“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只是虚脱,但你很紧张,还从浴室打湿毛巾放到我额头上,说明你虽然年纪不大但可能照顾过比较严重的病人;你昨晚吃饺子的时候右手用筷子很灵活,但写名字用的是左手,不太熟练,有很刻意的痕迹。你有意在我面前避免暴露身份。以上这些我猜不到原因,但你肯定有难言之隐。我不会追问的。”沅奚说得口干舌燥,再三确认自己已经说得清楚明白。
苏伊看着她,鞭炮声都止歇了,面香幽幽地在阳光下舞蹈,厨房里烧水壶在嗡鸣。她忽然想,如果时间能停住就好了。苏伊慢慢消化那些话,舔舔嘴唇,装模作样地学着沅奚思考推测的样子,犹豫了好一阵,终于小声发出第一个判断:“你是警察吗?”
沅奚忍俊不禁:“不是警察。我本来是……”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她凝滞了一下,认真说道:“我只是喜欢观察别人。”
眼前这个成年人如此聪明,苏伊料想如果瞎编一些来历,肯定骗不过她,只能小心地挑一些事实坦白。“我的家不在这里。回家……爸爸会打我。”她第一次露出几分怯怯的表情:“总之,别让我回去……现在。” 苏伊想到某个听着母亲呜咽的清晨,背后生出一阵寒意。
“好。”沅奚所料不差,她早有心理准备,便爽快地答应了。看起来苏伊还是不肯说太多。但沅奚一向很有耐心。
“跟你住。”我是说我要跟你住。苏伊不太放心,再三确认道。
“我不介意。“沅奚点点头,横竖她身无长物。
“跟我住没有问题。”沅奚轻轻叹气,“不过,等年后,我们还是要去救助机构报备一下,好吗?如果真的有爱你的家人在找你——”沅奚扭头端详苏伊,她还很小呢。
“那就给他们一个机会。我保护你。”
苏伊动动眼珠,打量着面前姐姐坚定的眼神和单薄的身板,感到匪夷所思。
她还真能逞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