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All

作者:leetinfay
更新时间:2020-07-08 10:11
点击:1205
章节字数:4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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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听到芹打电话对我说:「毛毛下来散步了。」无论当时的我正在做什么,都会急匆匆取一件外套,连睡衣和毛绒拖鞋也不换,直接穿着它们就噔噔噔地跑下楼。


「起码应该检查一下瓦斯吧。」


三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地站在苦笑的芹面前,几乎从气管里很艰难的挤出一句,「毛毛回家了吗?」


「没有。」芹回复淡淡的笑脸,伸出手指,「在那边。」


顺着芹指去的方向,我抓紧了薄外套,瑟瑟缩缩地探出头。


毛毛是一只贵宾犬。四岁的年纪,若换成人类,大概是三十岁。它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遗弃,腿也被打断,走路的时候总是一瘸一拐。后来它遇到了一个很善良的主人,他们经常在小区里散步,芹和我既觉得欣慰,又对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差距感到无奈和愤懑。


我蹲在地上,任由毛毛舔舐我的手心。芹也走过来,不过她好像没有打扰我们的打算,她伸出手,捡起了我垂在地上的外套。


「会弄脏。」她认真地凝视着地面,依然维持着托起外套边沿的动作,就像托起礼堂里新娘的裙摆。


我有点不习惯这样,更怕被别人看到,于是站起身来。


「要回去了?」


「嗯,回去准备晚餐。」


「我可以留下来吃饭吗?」芹问道。


「晚上没课的话,就一起吃饭吧。」我说。


她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经扯紧外套拉链,动作自然地上楼了。


回到家,我把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去厨房洗手。芹在客厅站了一会儿,透过水声,我听见她关窗的声音,并且打开了客厅的暖气。


我把提前泡好的蛤蜊放在竹篓里,用小刀一点一点剔除里面的泥沙。客厅里悄寂无声,我想芹挂好我们两人的外套之后,就会坐在沙发上看书吧。


我和芹是一对恋人。大学最后一年,我遇见刚进入大学的芹。


她先是很礼貌地叫我学姐,后来跟其他人一样叫我阿菜,再后来,我们正式确定了关系,她还是叫我阿菜,但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可以放披头士吗?」芹拉开厨房门,探出一张笑眯眯的脸。


「可以,我想听Michelle那张,」我说,「晚餐吃青酱拌饭。」


「嗯,我闻到青酱的味道了。」


我把罗勒叶和洋葱放进锅里煮,洋葱让我流了一点眼泪。


芹最喜欢披头士的最后一张专辑。我们都是披头士同好会的成员。那时我整天忙着找工作和实习,偶然得知同好会要安排一次联谊,便非常惊喜地特地抽出时间报名.我想我需要很多鼓励和勇气来熬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可惜联谊会进行得很不顺利。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大家先是去KTV点了一通披头士的歌来唱,然后去烧烤店吃宵夜聊天。我觉得这个顺序似乎有些怪异,坐在烧烤店的时候,我已经一心想着多叫几份鸡肉串来慰藉自己后悔的心情了。


「这位小姐很安静啊。」一个满脸胡渣的大叔笑着说,「还穿着职业套装,是在实习吧?」


因为对方看起来是社会人,我怕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招到长辈式的说教,于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她是我的学姐。」芹突然插话,吓了我一跳。


「嗯,学生就是好呢。」大叔点点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听披头士了吧?我们那个年代……」


趁大叔滔滔不绝地就音乐素养进行长篇大论时,我悄悄挪到了芹的身边,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免于被盘问一样。


后来我和芹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我才想起这件事,「你怎么知道我们同校?」


「校刊。」她说,「你帮校刊画过插图,笔名叫白菜的人是你吧?」


我在大学里念的是艺术设计,芹念法律,我觉得我们之中应该有一个人将来不会失业。


我把煮好的青酱和米饭一起下锅翻炒,装盘之后把西兰花摘成小朵,用开水烫一会儿便取出来,烫得太熟营养成分会流失,太生又感觉很像在吃草,我喜欢把蔬菜拌盐吃,芹喜欢沥干之后拌耗油。我把西兰花堆在米饭上,去冰箱拿昨晚煮好的柚子酱,装在玻璃瓶里的果酱透出蜜色的健康光泽,让人看了之后心情变得很好。


「嗯,不够甜。」


芹盘腿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柚子茶,因为临近期末,她看起来有点憔悴。


我连忙拿起勺子,挖了很大一块柚子酱,放进她的水杯里搅拌。和比自己小几岁的人交往,我常常露出不符年龄的手忙脚乱。


芹看了我一会儿,默默咀嚼米饭,「青酱味道很好。」


「谢谢。」我说。


我没有问她临考复习得怎样,她也没有问我工作状况怎样,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


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头发只比我短一点,垂在肩胛骨的位置。我好像不管穿校服、便服或者工作套装,都显得格格不入,而芹是那种无论穿成怎样,外在打扮都只是锦上添花,丝毫不威胁她本身的气质。


偶尔和家里通电话,我常常不由自主说起芹的事,母亲问,「芹是你的男朋友吗?带回家一起吃顿饭吧。」我吓得马上东张西望,敷衍几句便匆匆挂断电话,芹看我如此慌张,总是哈哈大笑,她提议,「干脆我把头发剪短,再去你家拜访好了。」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


「那你把头发剪短,来我家拜访吧。」她笑着说。


我绝望地扔了一个枕头过去。


她轻而易举的避开枕头,目光重定在翻开的书本上,「没关系,你可以不用这样,我家人早知道我喜欢的人留长发,穿裙子,而且厨艺很棒。」


我没有接她的话,暖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却觉得自己很失败。


感觉挫败的时候,我会一直单曲循环披头士的《Nowhere man》,我像赌气一样,明明芹就在身边很辛苦的阅读法律书籍,我却还要打扰她。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郊区租了一间公寓,芹从学校过来,坐地铁也要一个小时。可她依然三不五时的光临我家,每次都会带伴手礼。


「这一家的奶油蛋糕,里面的夹层可以吃出完整的蔓越莓干。」


「最近看到爱文芒果在搞特价,我们可以做芒果果酱。」


「我在网上订了一箱脱脂牛奶,以后不必专门跑到吉之岛去买。」


我总是默默收下礼物,一言不发,其实心里明白,这是芹在对我施加压力。


一天跑三家公司面试,窒息感简直把人逼疯。我对芹说,某个跟我一起在家待业的朋友,同样念法律系,没有一家事务所愿意要她,就在我大肆渲染紧张气氛的时候,芹只是递给我纸巾,淡淡地说,然后呢?你和那个朋友的关系很好吗?


就是这样。每当我钻牛角尖,口不择言的时候,芹都会语气平淡地说,然后呢?


我知道,芹讨厌跟我争吵,她对我越来越好,越来越体贴,只是不愿意被我抓住把柄而已。她在对我施加压力,如果我接受了那些好,以后不必她开口,我也会因为自己无法回报而心生痛苦而死。


然后呢?我并不知道然后会怎样。但是我比芹大几岁,算是半个社会人,所以我理应要比她知道得更多。


比如我知道,心理疾病是可以被医治痊愈的。虽然我并不确定这一点,但是在芹面前,我必须装作自己知道,并且肯定。


芹是因为我才患上疾病。这一点我知道。


那时我刚刚自己租房住,每天挤地铁去很远的地方面试。芹经常陪我,任由我如何抗议也没用。「你是路痴。」芹解释道。


一次面试之后,我觉得自己肯定会落选,我故意避开芹,一个人跑到酒吧,决定大醉一场。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芹打电话过来,她问我在哪里。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芹说过欺诈罪的定义,于是我避重就轻地把这条街的街名报给她听。


我没有说谎。这条街上,什么类型的店都有。我确实就在这里,如果我心情再好一点,我还会告诉她,我在地球。


挂断电话,我继续叫了两杯螺丝起子。芒果的味道袭来,我想起冰箱里还放着一罐果酱,瞬间变得很生气,我对酒保说,来一杯巧克力味的伏特加,两盎司,不加冰。


大概是彻底醉了之后,眼里的戾气消失了。有男人上前搭讪,我竟没有拒绝,大着舌头跟对方说一些愚蠢的话,人一旦陷入醉态,判断力立即低入谷底,我不记得是怎么任由别人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店外。


也许是醉到极致,我居然以为自己看到了芹。她的头发有些乱,脚下还踏着一双湿嗒嗒的球鞋。她一把扯住我的手臂,对那个搭讪者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芹的表情就像从芝士焗饭里挖出一勺节肢动物,然后他们好像打了起来。


说是「好像」,因为我被一股动力推到地上,极度的醉意和困倦让我陷入昏迷,所以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我后悔万分,芹伤得很重。腹部受到重创,尿液带有血色,脸孔也几乎破相。那时我们还是朋友的关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躲开这个奇怪的人,但是身体又不由自主,每天带着煲好的汤去医院看她。


「喔,你是芹说过的那个朋友,厨艺很好,对吗?」芹的姐姐接过我手里的汤。


然后,她一直跟我讲芹小时候的事,比如虚荣心很强,怕别人看轻她,明明性格很温柔,却总是摆着一张面瘫脸,念小学的时候,暗恋同班的班花,却偷偷把蜗牛放在那女孩的书包里,等到对方吓得要哭出来时,芹就像骑士一样突然出现,把蜗牛扔进窗外的草丛里。


我听得目瞠口呆,拼命忍住夺门而逃的冲动。芹的姐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歪头拭去眼角的眼光,笑盈盈地问,「芹没有对你做这样的事吧?」


我很想说,如果早知道她有这么特殊的性取向,就算她是学妹兼大美人,我也会哭着堵在门口,不让她再走进一步。


但我依然忍不住去想,如果芹死了怎么办。也许这将成为法律界的遗憾。而我大概也会经常怀念起这么一个人。


芹出院之后,有大半的时间赖在我家不走。她把堪称汉莫拉比法典厚度的法律书籍摊在我的床上,艰难地追赶学业进度。我不想打扰她,就走进厨房,把苹果,雪梨,草莓,奇异果切成小块,和红茶茶包一起放进玻璃壶里,倒热水冲泡,再端进房间。


我一边读小说,一边偷看芹喝水果茶的样子。芹很怕烫,总是用手掌抱起水杯,望着蒸腾的热气,脸上浮起困惑的表情。当芹作出这种不同以往的脆弱神情,我就会萌发亲吻她的欲望。


大概有一次,她看书看累了,倒头就睡。我偷偷挪到她身旁,呼吸她喷出的甜腻的空气,就在唇与唇之间尚存一线距离时,芹突然伸出手抱住我的脸,我们响亮地接了一个吻。那时的我,浑身血管像要爆炸一样,一边用手背挡住整个滚烫的下巴,一边连滚带爬的跌下床。


「还要不要继续?」芹笑着说。


我羞耻得不知该说什么,手舞足蹈了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开玩笑的。」


芹好像突然松了口气,重新钻进被窝,发出闷闷的声音,「那以后,不要再开玩笑了。」


过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芹也很紧张,芹跟我一样,也很紧张。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谷川俊太郎写过一句诗,今夜,我只把白菜罐头放在暖气炉上。」芹说道,然后从环保袋里取出几只罐头,我从她的眼神就能明白,她希望我用这些食材做一顿美味的晚餐。


我把白菜稍微冲洗一下,冲掉表面的油腻,保留高汤的部分,再把沙丁鱼罐头打开,将沙丁鱼切成细碎的肉末,锅里的水烧沸之后,把它们全都扔进去,不加盐,只加一点芹菜根调味。


最后盛出两碗,放入海苔粉,香气扑鼻。


芹说,「好像把这辈子的好东西都吃下去了。」我得意地笑个不停。


每个星期六,我都要很早起床,去心理诊所为芹挂号,然后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等待芹的身影。


自从那件事之后,芹变得非常容易恐惧,有时即使是看见高大的男人向她走来,她也会紧紧握住我的手,发出微不可感的颤抖。我知道心理疾病是可以痊愈的,我也是这样不耐其烦地告诉芹,我愿意相信它是可以痊愈的。


「也许我应该剪短头发,去你家拜访。」芹为了让我安心,有时会开这样的玩笑。


「喔,那我也剪短,再跑去你家煮饭。」我笑着回答。


「不行,」芹想了一下,认真地说,「两个人都这样,别人会以为我们是男同志。」


「不行吗?还蛮有趣的。」我说。


「当女同志就够了啊,我觉得。」芹的表情好像在说,甜点吃米布丁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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