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相信鬼怪之说?
若是不信,看完此书,你会愈加质疑。
然此书中所写,尽是亲历,若你信,它便存在。
自出生之日,我便失去双亲,他们唯一做的,就是将襁褓之中的我置于镇上的富贵人家门外。夫人心善将我拾回抚养,却在两年后发现我与常人有异——我是哑人。
老爷为人严苛死板,夫人担忧,瞒了一段时间,但终为老爷发现。我不晓得他们是如何谈论我的,总之我留下来了,成为家族中的一员。
其实我晓得,老爷也是心善之人。他不会将我与其他儿女区别对待,做错事会被打手,做好事会得认可。
只是我终究不是亲骨肉,不像其他兄妹与老爷夫人亲近,自懂事我便知道甚么叫寄人篱下。我中意独处,偶尔上街,却总因不能说话被其他孩子欺负。老爷骂着我没用,却在第二日请了人教我练习剑法。就这样日复一日,镇上的孩子们便不再敢欺负我。
另一让那些欺侮化为畏惧的原因,各位看官也应已在开头就猜了个大概——我有阴阳眼。
每每有人故意使绊于我,他总会在那之后摔得更惨;若是有人嘲笑,第二日那人便会发不出声来。我看得见那只青鬼,却不想让它晓得,装作见不到它的模样。其实它也会帮其他受欺凌的孩子,只是它总是在我身边出现,那几日更甚,竟敢趁我在梦中侵入我屋内。我素来浅眠,一阵妖风拂过便惊醒,睁眼就落入碧发青鬼的褐眸之中。
纵然见过多次,此情此景也叫我畏惧,谁知此鬼是何居心,莫不是好鬼作腻了,来尝尝人肉的滋味?我的手已然按在腰间的锦囊之上,若此鬼有甚恶意,便掏出宝玉为它超度。
“你看得见我?”
倒不是预想中的凶恶模样,那鬼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我,并未开口,其声入心。
可真是便利的法术,若我也习得此术,倒是会少很多麻烦事。
“你不惧我的么,竟有心思想这些?”
此鬼每日缠着我,我又怎会生惧?只是那后一句话是甚意思,莫不是鬼都能通人心?
“不错,鬼能识人心。”
听到这话,我才真真的开始惧了,鬼能识人心,便能知人弱点,听闻有一种鬼擅于伪装,用此法岂不是能趁人不备直取其命?
“呵……哈哈。倒不想你这一黄毛丫头竟有此想象,不错,我中意你,你唤作甚么?”
事已至此,我已然晓得此鬼无甚恶意,便在内心默念自己的名姓。
“诗薄吗,此名并非诗家谱名,想必你就是那诗家的养女吧?”
——老鬼,你知道的倒不少。
“哈哈哈哈,我也才做鬼十来年,可不算作老鬼。且说回你,你可知你名姓颠倒,便为你生父生母给你起的真名?”
我从不曾过问我生父母的事,想必老爷夫人也不会晓得。只是这青鬼竟轻而易举吐露出我的身世,这叫我大吃一惊,十七年来被埋藏的种子猛地冒出芽花,想一探究竟。
名姓颠倒,薄诗。
这便是我的真实姓名。
——你还晓得甚么,老鬼?
“我还晓得,你的生父母逃难至此,家产清荡,病困交加,只得将你留在此镇,没多久便去世了。”
仿佛在听他人的故事,这并非我冷血,对双亲,我无丝毫记忆。晓得他们是被迫将我留下亦或是残忍将我抛弃,于现在的我又有何用?
而我真正在意的,是这鬼接着说的话。
“除你以外,他们还有个六七岁样子的闺女,在你双亲去世后便被人收养了。十七年已过,现早已嫁做人妻了罢。”
我竟还有一个姐姐?不是诗家那位高自骄大的大小姐,而是与我同脉同源的姐妹,我下意识挪开视线,去寻找那跟我一起进入诗家的半截璧环。
——她现在何处?
并未等到回音,我又看向那青鬼。
“你不想去找她的么,可当真是个好妹妹。”
牛头不对马嘴,我只得没好气地再默念一遍
——你怎都不回话,那女人现在何处?
那青鬼又不搭腔了。
——怎的,你莫不是不晓得?
“不……”它终于回话了,“抱歉,方才在想事。”
被鬼道歉倒真是件奇怪的事。
“十七年前,那女孩就在此地以北三十里的村子被人收养。比起这个,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鬼终究是鬼,终于要露出獠牙了么。
“放心,我无恶意。只是现在能否请你看向别处,在心中默念一句话?”
——我凭甚么信你?
“无根无据,尽在你心。”
信任与否尽在于我,好在我从来是不惧鬼神的,平日里鬼怪异志我看得不少,大抵也是晓得如何对付的。何况此鬼出现多次,若要是被袭击,方才在梦里我就被拖下地狱了。
依它的话,我挪开视线,在心里默念一句话。
未得到回应。
——老鬼,你也哑了么?
这会那鬼倒是发声了,不过并没有回应。
“多谢你,可以转过来了。”
被鬼道谢也不甚正常,我对上那双褐瞳,心中尽是疑问。
“看来,只有你看着我时,我才能听见你。”
“听见我”这个说法倒是深得我心,我与青鬼多试了几回,证实了这件事。青鬼说我与常人不同,它还从未遇见这等怪人——只要我视线不落在它身上,它就无法听到我的内心;而若我看它,不论何处,它都能听见我。
我好奇这鬼的来历,问她
——老鬼,你唤作甚么名字?
“我现在,没有姓名。”
——那你生前叫甚么?
眼帘被拉下,仿佛有些许悲伤。
“星熊。”
半日后,我便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老爷夫人怕是早就晓得这一日要到来,只道了句“一路平安”便回了房,夸张的是大小姐,闯进我房内呵斥我一顿,甚么“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话都骂了一遍,她自幼便是这样,我习惯了,并不理她。
待她自己觉得无趣了,便会消停下来,席地喝了一大口茶,叫了我一声“阿薄”。
这是诗家大小姐要说正经事的序,我放下手中的衣物,转过身静待她开口。
“你可别因你那亲阿姐,忘了你在诗家这些个阿姐,尤其是我,诗怀雅,你可莫要忘了。”
我轻轻点头。
诗怀雅将腰中佩刀解下递给我,开口问道,
“此刀你可还记得?”
那是我与大小姐他们一起上山,偶尔拾到的一把刀身赤红的奇异怪刀,我只瞧一眼便相中了它,只是刀早被诗怀雅占为己有,其他几个兄妹皆不吭声,更别说我这吭不了声的了。
“这物什实在与我不投机,你擅于刀剑,我便借于你同行,你可莫要忘了还我。”
我再次点头,她也不作多留,起身拍拍灰就走了。诗大小姐一向不拘小节,从不晓得关门,我只能跟上去阖上屋门,再一回头,却见一青鬼趴在地上,细细察看那柄怪刀。
——星熊,你在做甚?
星熊头都不肯抬一下,语气之中皆是焦急,
“阿薄,可否将此刀的刀柄处翻过来让我瞧瞧。”
——我可不记得我允许你叫我阿薄。
虽然这么顶着嘴,我还是按它说的做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以后,它才开口,
“这是我……故人的刀。”
从星熊处得知,此刀刀柄处有主人的刻字,我接过来一瞧,上面歪歪扭扭刻了“赤霄”二字,星熊说这是刀名,我一阵恍惚,右手摸上刀柄,左手拿住那暗红的刀鞘。
“慢着阿薄!这刀是……”
此话提醒得慢了,我已然抽出赤霄。刀身像是染着鲜血,红得令人眼疼,再细看,那些鲜血好似真的在流淌一般,一丝一丝在刀身上游走,找寻那血的源头,我的视线却慢慢接近握刀柄的右手。
“……快收回去!此刀吸食人血,你抵不住的!”
——你怎的不早说?!
我赶忙收刀入鞘,却发现这刀鞘也似吸了我的血,赤色明亮了不少。
“我说了,你这孩子不听人说话。”
——是不听鬼话。
星熊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后开口,
“阿薄,此刀会吸食人血乃至心智,我尚未见过有我故人以外的人能驾驭它,你且收好它,非危急时刻莫要用它。”
——我可没允许你叫我阿薄。
“……”
星熊大抵是被我这反应气到,又不说话了,我只好岔开话题。
——此刀煞气很重,倒是把宝刀。
“赤霄威力巨大,消耗也大,若是使用不当你可就魂飞魄散了,薄诗。”
真名听着别扭,却也顺耳,我便不再纠正。
“话说回来……”星熊斟酌着开口,“你可否帮我个忙?”
——你这老鬼,怎的总叫人帮忙,你没有鬼怪之力的么?
星熊笑了,它的声音倒是爽朗干净,若不是对上那凶神恶煞的鬼脸,脑袋上的锋利双角,和口中的尖锐獠牙,我还真以为它是哪家不拘小节的小姐。
“哈哈哈哈,我若是用鬼力,你现在可就魂飞魄散了。薄诗,我要求倒也不多,但有些麻烦,你可原意接受?”
——我晓得,你定是想去此刀所在的那山上看看,是否还有你故人的遗留。
星熊飘到我另外一侧,“不错,只是不晓得两地是否同路?”
——山在南,村在北。
“这样啊,那我还是寻个别人。”
——得了吧,你从哪再寻个看得见你的好人来。我这趟并不赶路,随你去也无妨。只是此山南约二百里,路途较远,你若不赶时间,可随我先去村中寻我那亲姐,再回镇上,我做足准备再去。
“好,薄诗,按你说的办。”
告别诗家,我去驿站挑了一匹好马,这便离开了镇子。
星熊说的村子,骑马不过半个时辰。一路上,星熊在我身边飘来飘去,总在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星熊,你终于成了疯鬼了么?
“不是不是,我在同这孩子说话。”
星熊飘到低处穿过马匹,又飘回来悬在我面前。
——你在和马对话?
“不错,此马唤作格拉尼,是从大洋那头随船来的,听,它在跟你打招呼呢。”
我当然是听不见的,每日光听这些鬼怪的怨声我都要疯了,若再加上家兽心声,我总有一日会过劳躺尸街头。
“格拉尼所说并非炎国语,我听不大懂,好在它来此地一年有余,倒也会两句炎国话,现在连蒙带猜还能交流。它说北方的村中鬼怪较多,让我们莫要大意。”
鬼怪我是不怕的,我身上有一块笋状宝玉,是夫人赠与我的,似有佛力,鬼怪一触烟消云散,平日里我都别在腰间的锦囊之中。我曾用它超度过一只恶鬼,但我也晓得,这世间是人与鬼共生,我并无资格擅自剥夺鬼流浪的自由,所以那之后我再也没用过它。但我两个月前曾去过这村子,当时一只鬼怪都未见过,这短短两个月究竟发生了甚么?我叫星熊多问一些话,实在是因为语言不通无法理解,多次尝试无果,我们只得放弃。
又走了一阵,突然狂风四起,我心中不安,便拍拍格拉尼叫它袭步快跑,才没两步,星熊猛地大喊一声“停下!”便消失在风沙之中。
我慌忙扯了缰绳,格拉尼反应极快,前蹄扬起一阵沙雾。
沙雾散去,我见到一人影——准确来说是一鬼立在我与格拉尼之前,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面巨盾,阻挡着黄沙中伸出的一面宽口银光。
“哪来的恶鬼,胆敢在我眼下撒野?”
它手下施力一弹,银光退去,我跳下马,这才看清对面那东西的模样。
那是一只赤眼白发,带有双角的人形恶鬼,手中所持是我从未见过的武器,柄极长,末端镶着方才所见的银色方形刀刃。
“啧,竟是薙刀,你是东国人。”
对方并没有回应,只是双手高举那薙刀,星熊的反应迅速,立即高举那面三角黑盾前冲。对方只得竖起长刀,无法反击。
星熊压制住那白鬼,开口吼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猜那大抵是东国语,几段交流之后,两只鬼卸去战意,各退一步分开了。
“它唤作缠丸,是村子的看守,我们已经到了。”
我这才发现在那东国鬼的身后,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原化为一座村庄,后知后觉方才的黄沙应是鬼怪作的法术。
“这村子现在不太欢迎鬼,我便不同你一起进去了,寻到你那阿姐可莫要忘了我还在外头。”
这一路有星熊相伴倒算热闹,又要回到无法交流的状态,我竟有些不习惯。我瞧了眼星熊,又看了看缠丸,见它一副不通融的模样,我只好带着格拉尼进村。
“你直视动物默念所想,兴许它们能帮到你。”
这座村子是外来者建立的。几十年前,大量西方人坐船来到炎国,开始确实与炎国人有矛盾冲突,但如今也能相处和平,只是很少有炎国人与外来者一同生活,最多的还是像这种自给自足的外来者村。
在村内多方询问无果,一是因着我这哑人的身份,二因大多数人看不懂炎国文字,三也确实因为实在无从问起。
我兜兜转转,想起星熊在村口说的话,便寻到驿站的马厩,喂着马一匹一匹问着。但这模样太过奇特,无视了好几人的异样眼神后,我终于找到一匹有反应的马,在我问完,用马蹄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箭头,指引了个方向,可我向那里望去,只有层层高墙挡住。我干脆找到店家租下了这匹马,将它牵出驿站。
从店家那里得知,这匹马唤作流星。我默念它的名字,它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弯下脖子蹭我,我只得带着歉意在心中默念
——抱歉流星,我无法听到你说话。
马儿并不沮丧,带着我一路踮着步子穿梭在村子之中,最终在某间房外停下,长吟一声。这间房与其它都不同,是单独盖出来,与其它普通居民住的并不相邻。莫不是其中住着甚么通晓动物语言之神人,流星才会带我到这来?
门被推开,我这才晓得,这猜测太过于幼稚。
一头金发被利落扎起,而那双眼也似染了同样的颜色,正瞬也不瞬地打量着我。
要说这外来者我也见过不少,自不会因着这金色吃惊。我惊讶的理由,是在生于那人发间那对竖立的兽耳。
此人,是兽人。
它——或者是她,不再看我,而是走近流星,摸了一下它,低声说了几句话,流星像是受到指示,俯下脖子,转身离开了。
“这位小姐,有什么能帮到你?”
她的说话风格与炎国截然不同,明显是学的与炎国相近的龙门语言。
我直视她那双发亮的双眼,在心中默念
——我来此地寻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识了我这隔空传话的能力,她只是略略一顿,甩下一句“进屋来说吧”便转身进了家门。
随她来到客室,她执意要为我沏一壶茶,我不好推脱,只得随她去了。这段时间我打量起她这屋子,样样摆放皆为西方样式,甚是新颖。
而从那些日常用品中,我发现,所有物品皆成三套。这屋子定还有另外两位主人,只是明显现在不在家中罢了。
沏好茶,她将瓷杯置于我面前,从壶中倒出些通透的红色液体。
“这是红茶,来自卡西米尔,和你们炎国的茶不太一样,试试吧。”
抬头向她道了声谢,我抿了一口,甘甜醇香的味道冲入口中,即使不懂这所谓的红茶,也能晓得这是上等的茶叶。
“好了,我还未自我介绍,我叫临光,是这座村子的骑士长——你就理解为护卫队长吧。”
我迎上她的眼,点点头。
——我唤作薄诗。听闻十七年前,这座村子有人收养了一个孩子,那或许是我的亲生姐姐,请问是否有过一个薄姓女子生活在村里过?
临光只是摇摇头,“十七年前大洪水泛滥,我们村子收养了许多孩子。但几乎都是外来者的孩子,你也知道,外来者的命名方式与你们炎国不同。”
听到这话,我的心中自然是失望的。
许是见我这副样子,临光试做安慰:“不过我们村有本名册,要是有需要随时可以查阅。”
虽然希望渺茫,我还是问道
——多谢您,敢问现在是否能……
突然间,村中响起一阵急促的钟声,临光迅速起身,从里屋拿出一样长杖一类的东西直冲门外,留下一句“抱歉,待会再说好吗?”便离开了。
联想到先前格拉尼与缠丸的说法,我暗忖这钟声定是警报,便不再犹豫,提了赤霄就追了出去。
临光速度极快,我追不上她,突然间,从拐角一匹马来,我一喜,那不是格拉尼么,便赶紧盯着它在内心狂喊。
它果真听见了,回过头过来载我。
格拉尼非常灵活,载着我在街道间穿梭,很快便到了村口。
眼中画面已经不能用吃惊形容,几十名与临光一样长着兽耳与尾巴的兽人与普通人一齐手持武器向村外的沙暴涌去,我跳下马想一探究竟,就听见周围的人们在喊:
“鬼族又进攻了!”
糟了,星熊还在外面。
我赶忙回头想叫格拉尼带我去找星熊,却早已不见马儿的影子,唯有一穿着奇异的长耳少年手持长枪立在那看着我。
再定睛一看,那哪是甚么少年,分明就是个个子稍矮一些的少女。
我心中了然,不再犹豫,看着她默念
——带我去找星熊。
她不通炎国语,但这一路上还是晓得星熊的名字,不知回了一句甚么便冲进沙中。
因为法术,村外尽是沙暴,我很快便看不到格拉尼了,就在这时,沙暴中亮起了泛蓝的火光,我赶忙追随着那蓝光,深入冲突的中心地带。
蓝光猛地一拐弯,又出现在接近地面的位置。我赶紧冲过去,却见那杆长枪正阻挡着一柄战锤,而的背后站着的,就是提着黑盾的星熊!
星熊见到我,竟不合时宜地招了招手,那战锤的主人原本正与格拉尼对话,这时便扭头来看我,我这才发现那人竟是临光,正准备解释时,从远处又传来一女声,是先前在村外遇见的缠丸。
也不知她们究竟说的甚么,临光撤下战锤,瞟了我与星熊手中的武器,便转过身去,消失在沙雾之中。
我想追入沙暴,却被星熊拦住,它指了指赤霄问我:
“薄诗,能否借你赤霄一用?”
我点点头,卸下赤霄,心里却在嘀咕,这鬼不是不能碰到实体么?
星熊叫我将赤霄置于地面,手握于刀柄。准备完毕,星熊飘至我面前,一字一句念了八个字出来。
“日落山门,龙起赤霄!”
我恍惚间,见到一条墨龙从两道山门之间的水中突起,像是要咬碎红日一般冲向血色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