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现实,星熊竟已变为一额头长角的青发女子,手中紧紧握着出鞘的赤霄,刀身上的血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流淌,但与我那时不同的是,这些血液像是要逃离一般,丝毫不敢接近星熊左手所在的刀柄。
而接下来的场景令我永世难忘:星熊双手举起赤霄,刀尖随着她的动作留下一条红线,而当她用力下斩之际,一道赤红之光割破沙暴冲向远方,沙向两边扩散,没过多久便被风吹散了。
远处的临光顺着红光回头望了我们一眼,紧接着就向全军大喊:“进攻!”
星熊将赤霄收回鞘中,递还给我,我竟也很快接受了她化作人形的事,毕竟那头青发与褐眸和鬼魂状态下的她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便是她额头上的角。鬼魂状态时是一对双角,而现在则是完整的一角。
“这刀还是放在你那边合适。”
她说了她化作人形后的第一句话。
——你使得比我溜多了。
我们两人的对话无人能懂,我扭头,一旁的格拉尼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星熊许久。
后来我意识到这说法不太对,毕竟星熊本来就是鬼。
沙暴散去,鬼族的优势全无,很快都被打退。我注意到这批鬼皆是与现在的星熊一样,有实体的鬼,若是被那块玉一样的特殊武器击中后就会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
收队的士兵们路过皆会向我们致敬,其中还包括背着弓箭的流星。
“薄小姐,多谢您的帮助。”
说完这句话,她又化为那匹热情的马儿奔回村中。
格拉尼跟在我们身边,不久也变回马的形态。
只有临光还是人形,她在所有人回村以后前来专门道了一声谢。
“两位,再次感谢你们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两位愿意见见我们的村长吗?”
她顿了一顿,看向我,“实不相瞒,名册就在村长手中。”
我望向星熊,她神情严肃朝我点了点头,我便背起赤霄准备随临光走。
“那位鬼小姐也可以一起来,我说了,是你们两位。”
星熊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甚至一路上嬉皮笑脸,看着村中风景,说笑着随临光深入村中。
格拉尼被安排在临光家中,方才有个穿灰衣的女人开门将格拉尼接进屋子,应是与临光同居的其中一人。而村长的住所并没有与其他居民的差别很大,没有护卫,单独一座,坐落在临光的住所之后,这般简朴,我猜测这村长应该是不拘礼节的年轻人。
虽说临光的一言一行极有礼貌,但村长与我想的一样,二十出头的模样,头顶悬着的一对长耳昭示了兽人的身份,而那双清澈的碧眼正欢迎着我与星熊的到来。
临光简要汇报了这次的作战,连并我们的事一同告知了村长。听罢,她的双耳朵一颤,走到我们面前右手握拳置于胸口,冲着我们点了头。这是西方较高规格的礼仪,我曾在书上见过。
“感谢两位的协助,我叫阿米娅,是这座兽人村的村长。”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座村子的村名,以往谈论到这座村,都是以“北边的村子”来指代,想必是被刻意隐瞒了村名罢。
简单的介绍后,阿米娅并未对我的能力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也是,兽都能说话了,隔空传话又有何稀有。我大概阐明了此行的目的,阿米娅一愣,问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信物可证明父母身份,我便将十七年前生父母塞在手心的半截璧环掏出给她看。
阿米娅接过璧环,大拇指细细划过上面的纹路,眼中尽是惆怅,随后她将璧环还给我,起身回房。随着她的动作,我的心被高高吊起,而当她从屋中取出另一瓣拼接,裂痕都能完美吻合时,我内心的战鼓却被狠狠击碎。
难道我也是个兽人么?
阿米娅看出我心思,开口道:“十七年前我不过五岁,从西方漂洋过海到炎国来,一路风平浪静,快登陆时,船却被突如其来的大海啸淹没。我与父母被海水拍入某处的丛林之中,为了生存,我们四处寻找散落的行李,却在丛林深处听见了婴儿的哭啼声。”
她的眼似悲伤,又似同情,就这么看着我。
“那之后我们带着那个婴儿流浪,这里不像西方,兽人的身份不被人所接受,我们只能一路颠沛流离,最终,我父母得了病,他们不再有能力抚养那个婴儿,只好趁夜色将她放在某户看起来很富贵的家门外,将祖传的璧环一分为二,塞入婴儿的怀中。后来他们便过世了,我则在命悬一线时被前任村长救下,留在村中。”
一切又回到原点,我还是一个寻不到根源的弃子。时至今日我才晓得,往日里对身世的无谓都是知晓无果的习惯,当稻草悬在头顶,我还是会去拼命拉拽,却对拉到底后的空无没有任何准备。
谢绝了村长的好意,我与星熊在驿站下榻。她好心告诉我的身世,大费周章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想必她的内心也不太好受。直至晚餐我们都未进行过交流。
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特意点了些菜和酒拿到屋内摆了一桌。
“饭总还是要吃的,薄诗。”
我看这一桌子的菜和两壶酒,怎么都不像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份,便问她
——你点这么多菜,莫不是要同我一起吃?
“是呀。”她的眼中带着笑意,我转念一想,这鬼都有了实体,能吃饭也算正常。
我不擅喝酒,才两杯便头晕眼花,星熊倒是跟没事鬼一样,还帮我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这种时候最适合聊天。
“薄诗,你可知方才在村长居室,阿米娅同我说了甚么?”
我摇了摇头,先前离开阿米娅家时,她确实低声与星熊说了些话,当时我思绪万千,并未在意。
“她让我转告你,即使并非同根同源,有那玉璧在,你们依旧是姐妹。”星熊顿了顿,接着道,“按我的意思,阿米娅在兽人村生活多年,早就将村民当作她的家人。而你,也有你的家人。”
我晓得她在安慰我,但心中执念仍是挥散不去。
“若寻不到你的起源,不如把握现在,诗家还有你的姐妹,在这兽人村,还有阿米娅也会陪你。”
——那你呢?
星熊犹豫了。
我晓得这话问得奇怪,只是这几个月我总在镇上见到她,瞧她在暗地里帮着我惩罚那些欺负我的小孩,心中早已将她当作友人,否则也不会才过一夜便与她同行。
我不都做好不被回答的准备了,她却幽幽开口,“当然,待我完成我的事,我会来看你。”
我猛地想起她第一次看到赤霄的焦急,几个时辰前使用赤霄时的熟练。
——你要去寻这赤霄之主了。
她又喝了一口酒,像是要掩盖那眼中的忧伤。
“是。如今我拥有实体,可以自己去寻了。”
星熊与我而言有太多秘密,而我又是那种刨根问底的性格。我自己的根寻不到,还抓不到你的么?
——赤霄现在可是我家所有,我也得知道它的来源才是。
“即便是此行路途艰险,凶多吉少?”
——那座山我以前可去过,不过猛兽多了些,没甚可怕的。
星熊叹了一口气,将酒杯放下,正声道:
“你可听好,赤霄并非寻常方式铸的刀,你再仔细瞧它。”
我觉着奇怪,也没多问,依她意思取了赤霄放于桌上,先前没有细看,现在才发现刀鞘的颜色又变回刚见到它时的黯淡。星熊起身,毫不顾忌地拔刀出鞘,刀身也如刀鞘一样,浑身暗红发黑。
“瞧见了么,它已经不是几个时辰前那把斩断沙暴的神刀。它需要吸食过人血充能,才能恢复成那时的状态。能铸成此刀的,绝非寻常人。”
——若真有如此神人,我定要一见。
“若它非‘人’呢?”
——鬼我也见过不少。
“不,薄诗。你从未见过‘它’。”
我受够了猜哑谜,瞪着眼问她
——到底是甚么,叫你如此恐惧?
星熊像被我戳中弱点,愣在原地,近乎于痴地呢喃道,
“恐惧……对,恐惧,我惧它,却又不得不去寻它。”
——星熊,它究竟是甚么?
她的目光飘忽,费尽周折才寻到我的眼,嘴唇作成圈,从喉中发出低沉一声。
那一声像巨石,坠入湖中。
“龙。”
赤霄消耗过大,我不得不考虑重铸一把刀,好在兽人村有不少能工巧匠,在临光的介绍之下,我兜兜转转到了村子另一角落,终于找到了一家铁匠铺。
铁匠的名字叫火神,这是我一早就从临光那里得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这胆敢将名字取成神的人究竟是有多么自恃天高,却在踏入门后的一瞬间理解了这名字的由来。
在炽热的屋内,身着厚实衣物的女人坐在火炉前,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炉上泛着火光的赤铁,偶尔用造型奇特的铁锤敲打一二。仔细一瞧,那女人的右腿竟是由金属所制,在火光下反射着金光。
并非创火之神,而是控火之神。
“修缮武器五百钱,放到墙边,三天后来取。”
——不,我想请你来打一把刀。
许是很少有人提出这种要求,她回过头认真打量了我一番,却将视线停留在我身侧露出的赤霄上。
“你身上那把,能借我看看么?”
念及赤霄会反噬人血,我赶紧拒绝
——借你看看并无妨,但此刀会……
“我知道,这不是人能打造出来的武器。”
我的心一紧,这铁匠好生了得,一眼就看出端倪。我将赤霄置于火神面前,她倒也不急,放下铁锤脱下手套,这才低着头细细打量起来。
“这刀沉睡多年,前一段时间突然释放出巨大能量,现在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
说完这话,她突然握住赤霄,我还未来得及阻止,她手下已发力。
可刀并没有被拔出。
“原来如此。”她又将赤霄放回桌上,我怕她又做甚么事,正想将刀收起,却被开口阻止。
“等一下,你能否拔出刀让我看看?”
她一眼就看破此刀非人所铸,或许是真的有所发现。念及此,我心一横,拔出刀身让她看了一瞬,又怕被反噬赶紧入鞘。
或许是我的幻觉,刀鞘像苏醒了一般,血丝流动了一小会儿,又停下不动了。
“嗯……你刚才说要铸刀是么,你让我见识了好东西,我免费送你一把。神器用起来消耗太大,我帮你打一把一样的,平日里用起来还能顺手些。”
想必这铁匠也是爱刀成痴,否则她也不会如此爽快。实际上,与她之后的交流中我发现,她是个话极少的人,提及兵器才会多说几句,这也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
铸刀需要七日,我问她是否需要将赤霄留下作样,她摇摇头:
“刚才看过那一眼我就记住了,再说了,我也拔不出刀来。”
——拔不出刀?
她语气有些惊讶:“如果不是被认定的主人,神器是不会出鞘的,你这都不知道么?”
按此说法,星熊实际上是这赤霄认定的主人?那我又为何能拔出此刀,莫非这赤霄喜欢喝我的血?
转念一想,星熊是鬼,没有血给它喝,只有消耗的份,为了补充,确实是需要个固定的食物来源,是以选了我做食。若是这样,每日喂它一点点倒也无伤大雅,关键时刻还能救命。
告别火神以后,碰巧在街上遇到流星,她道阿米娅为了表彰战士们的英勇表现,设庆功宴犒劳兽人村的骑士们,为了答谢我与星熊相助,还特意邀请了我们二位,今晚就在村长家的院子里摆宴。流星寻不到星熊,听闻我在火神这边,便来找我让我传达。
这事叫我不得不记起昨晚发生的事。
赤霄为龙所铸。从星熊的表情中,我得知这并非市井传说。可我这一生,甚么都信,唯独不信龙的存在。
我始终认为人与畜与鬼皆平等,在兽人村的所见所闻之后更是坚信。可龙,是打破这一切平衡的存在,龙受万众敬仰,俯瞰万物。即使是天子也不过一介凡人,而龙,却能存世万年。
而如今,有人告诉我,龙真实存在,最可笑的是,伴我一路的爱刀竟为龙的产物。
“你不信有龙?”
不是不信,是不愿信。不愿信这世上真的有超越一切的存在,可轻易剥夺,可肆意跋扈。当你费尽气力到达顶峰时,龙只需轻轻一拨,你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我尚未给予星熊答复,一觉睡醒便逃出驿站,生怕在驿站遇上她。我不知如何答复,我不信有龙,所以我要食言,可我平生坚持不得言而无信,若不跟她去,我也不会好受。
我究竟在逃避甚么?
思考未果,红日已躲入远处的山后,留下一整片赤红的残云。
我在村外找到了同样看着这景致的星熊。她背对着我,地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影子。一个疑问冒上心头:所谓的鬼真的存在,亦或只是我的幻想?
那同样的,龙是否只是因我未曾见过,所以才不存在?
星熊发现了我,转身过来问我:“怎么了?”
她的眼中似乎噙着泪,但若那泪落下,是否能在地面上砸出痕迹?
——阿米娅宴请我们吃席,快开始了。
星熊终于换上她那副油腔滑调的模样,咧着嘴跟着我去了。
兽人村的宴会很是热闹,但外来者居多,我不甚理解他们的对话,阿米娅与临光意识到了,入座我们这桌,星熊便取了三壶酒来,一副要喝个痛快的样子。
“抱歉,我不能喝酒,你们三位喝吧。”阿米娅先拒绝了星熊的邀请,我昨晚已见识到星熊的酒量,正想推脱,却见她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无奈,只得任由她满上酒碟。
“这卡西米尔的酒,滋味独特,与东国米酒又是不一样的口感。”
“这种酒是由小麦制成,炎国与龙门比较少见。对了,昨天战斗中目睹薄诗小姐手中这把剑的风采,却无缘近赏,不知小姐可否赏光现在让我欣赏一下呢?”
我正要回答,却被星熊桌下的手拦住。
“这可不行,临光小姐。炎国武人视刀如命,武器的长处弱点尽在这一瞥之中,您也是习武之人,虽说卡西米尔与这相隔万里,但您是否愿意将您那把金色战锤的全貌展现给他人观赏呢?”
看来火神已经欣赏过赤霄的事是不能告诉星熊的了。
临光勾起嘴角,“是我唐突了。”
星熊:“得自罚一杯才是。”
听到这话,临光的手一滞,随后赔笑着:“对对对,我自罚一杯。”
这一来一回,我仿佛听见觥筹交错中的刀光剑影,我不晓得星熊为何如此提防临光与阿米娅,莫不是不想让人有机会了解赤霄背后的事?若是这样,兴许龙的事情也是她编出来哄我的话。
星熊在酒桌上是可怕的,来者不拒,千杯不醉,最终临光不胜酒力倒在桌上,是先前在她家有过一面之缘的灰衣女子,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临光背在身上,与阿米娅打过一声招呼后,又礼貌性地冲我们点了点头。我能感受到她的眼神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但仅仅只是一瞬,她便迈开步子,背着那心安的高贵天马离开了。
临光不在,阿米娅看似失去了后援,简短的闲聊之后,这场宴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其实酒宴期间阿米娅告诉我,她依稀记得当年她与父母是在龙门海域附近遭遇的海啸,或许遇见我的那片丛林在龙门也不一定。我感谢阿米娅的好意,却不准备再次踏上这条路,算作对过去的告别,我提出想要去祭扫阿米娅父母的墓,她点点头,第二日便带我去了附近的山丘。
在一块简易的墓碑前,阿米娅蹲坐下来。
“爸,妈。你们还记得当年那个孩子么,她找到我了,我带她来看看你们。”
我这隔空传话的能力再强,也无法与不存在的灵魂对话。
“当时你们想给她起一个炎国名,翻遍字典才找到‘薄诗’两个字,歪歪扭扭写在纸上,我还笑你们呢。”
“如今十七年过去,我在兽人村总算是再见到她了。姐妹团聚的结局,炎国人最喜欢了。热爱炎国文化的你们也会高兴吧。”
阿米娅的话煽情,自己却没有掉一滴泪,仿佛真的只是和父母坐在一起聊天而已。
我望向阿米娅,从怀中取出半截璧环,塞入她手中。
“不必这样,薄诗。这璧环是我父亲生前挚爱,他给我们一人一半,说明他希望我们都能够好好活下去。我们不喜欢回忆过去,人生太短暂了,可没有时间让我们沉浸于悲伤,找点有意义的事去做吧,只有当下才值得你努力。”
璧环又被她塞了回来,我细细回味后,终于下定决心。
我将腰上别着的玉给了阿米娅,她也不再推脱,接过锦囊收好了。
向救命恩人深深鞠了一躬,我留下阿米娅,一个人下山去了。
依旧是夕阳入山,我来到村外,在老位置见到了星熊。
——日落山门,龙起赤霄。
星熊回头看我,与她身后的赤红云霄一齐,作成一幅画。
——带我去见识一下,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