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再有五日便是要启程的日子。我们与阿米娅道了别，又得了她给临光的回信回礼，这才收拾了东西回到诗家。当然，惊蛰也跟着一起。

不在村里，她肆意许多，穿着那红袍大张旗鼓在街上走着，惹得人们纷纷侧目。只是寻常人不知这红袍的含义，或许连大理寺设有监察司一职都不甚了解，这般一路行至诗府。我不晓得府上哪里还有空房，便请人将诗怀雅叫来安排。

下人与街上的人们一样，不知惊蛰身份，传话时也只是以我与星熊的友人称呼惊蛰，诗怀雅平素与我们开玩笑惯了，大老远便听见她喊，“阿陈，阿星，我怎的不晓得你们还有甚么我不认得的友人，快老实交代，上哪里偷的人儿？”

星熊听了诗怀雅的胡言乱语，赶忙向惊蛰低头作揖，“家姐平日里懒散惯了，请大人莫往心里去。”

好嘛，甚么时候成你家姐了。

这时诗怀雅终于从廊中拐了出来，嘴里还念着玩笑话，一瞥见那一身红袍立刻闭了嘴，小跑着到了我们面前弯腰作揖，“不想是监察司大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一边低着头，她还瞪了我一眼，怪我没有发声提醒她。

“无碍，我晓得你们三人关系好。”

听罢，诗怀雅才抬头打量起惊蛰的脸，没想到这一瞥竟是直接把她瞥跪到地上了。

“公……公主殿下！”

附近走动的仆人见诗怀雅下跪，也不明所以地跪了下来。星熊左右看看，斟酌片刻，还是弯了个腰。

我瞧诗怀雅双手竟发着颤，嘴里蹦着一些甚么罪该万死之类的话，暗忖惊蛰的地位之高恐不如我先前所想。但即使这样，我也是不用跪的，哪怕真是皇帝来了，我也充其量给他作个揖，更别说这“公主殿下”了。

诗怀雅还在继续那套官场的话，惊蛰听着有些烦，抬手示意她闭嘴，诗怀雅这才慌忙请她进了屋，又吩咐仆人们取上好的茶水来，顺便去通知老爷。

惊蛰听了摆摆手道，“听闻诗大人身体不便，就莫要请他老人家了。”

诗怀雅自从见了惊蛰正脸，再也没有抬头正视她过，“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我家老爷定是高兴极了，甚么病痛都不要紧的。”

惊蛰听了也不多说，自然而然地坐上了主座，我也不客气，紧随其后坐了离主座最近的客座，星熊碍于身份立在我身旁，诗怀雅则惴惴不安地落座我对面。

“诗大人，你也不必太过紧张，我此番着的是监察司的衣裳，与你同品。”

“岂敢岂敢，您贵为固伦公主，下官怎能与您同品。”

正好此时一位仆人进屋送茶，我见她慌慌张张的，便给身旁的星熊使了个眼色，她三两步前去接了茶，先给惊蛰送去了。

惊蛰与我们同住了半个月，怎么不晓得星熊平日里是怎么一个样子，她许是觉得好笑，那对浅黄色的眼角弯了弯，却又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庄严形象。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哒哒”声，料想是老爷拄着拐到了。诗怀雅慌忙起了身，到屋外去扶了老爷。

原本这倒茶的顺序还有些困扰，诗怀雅是我义姐，我却又是条龙，还真不好分尊卑，现在好了，客座上只有我一人，星熊便心安理得给我倒起了茶。

老爷被诗怀雅搀进来，却又不愿被惊蛰瞧见，摆了摆手松开诗怀雅的腕子，将拐杖置于地面，颤颤巍巍地要下跪。

我也起了身瞧着，不过并没有前去扶老爷子，而是竖着耳朵听后头的动静。

果然，惊蛰也礼貌性地站起来道，“诗大人身子不好，免礼了，快扶他坐下。”

“多谢三公主殿下。”

诗怀雅将老爷扶到原本坐的位子上，星熊见了，取了新茶碗给他倒了茶，最后才轮到坐得稍远的诗怀雅。

星熊倒完茶站回我身边，偷偷瞧了我一眼，我也不语，捻起茶托，喝茶，看戏。

诗怀雅仍是惶恐，见我喝茶也学我模样，却被热茶烫了一口，又不敢发声，只好蹙眉将茶具又放回桌上。

老爷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那么些年，语气平缓许多，代诗怀雅问了她最想问的问题，“敢问殿下突然造访诗家，有何指教？”

惊蛰则是慢条斯理地捻起茶盖闻了闻，再是轻啜慢饮，又将盖阖上放回茶几，这才悠悠开口，“此番倒不是针对诗家，前几日在路上遇见陈姑娘，我们两人相谈甚欢，她便邀请我来府上小住几日。”

话题抛到我身上，诗怀雅与老爷同时望向我，一个讶异，一个平静。我也不紧不慢地回道，“正是如此。”

如果跟踪也算是偶遇，威胁也叫做邀请的话，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诗怀雅更是吃惊，盯着我瞧了片刻，倒是老爷像是尽在掌握，又与惊蛰打了会儿太极，后者只是坐在堂上，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席间诗怀雅几乎没有开口，唯有话题扯到她身上时才结结巴巴说两句，老爷面有愠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的茶就要见底，星熊眼尖，早已取了茶壶给我倒了七分满，又给其他人添了一圈，茶水没了，便吩咐厅外的人再取热水来。

我这戏看了个过瘾，也终于晓得惊蛰身份。原本我以为她不过是皇帝哪一位妃子所生，毕竟雷法要求的不仅仅是地位，更是需要练武到某种境界才有资格，还别说习雷法时要承受常人无法忍耐的痛苦，一般的固伦公主又哪里舍得受这些苦。

不过惊蛰并不是这一般的公主，听老爷与她聊下来才知，她不屑那些尔虞我诈，软磨硬泡之下，皇帝将她交给某位将军，她自幼习武，又随军见识许多，这般下来皇帝也极为赏识，传她学了雷法，这之后她便被安在大理寺委以重任。

虽然常人不怎么认识她，朝廷中大小官吏却都惧怕她，有几件大案都是她一手包办，链上涉及的官吏从大到小全部揪出惩办，其中也涉及不少位高权重之人，甚至在朝堂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全部指出。若不是皇帝及时制止，恐怕那天上朝的官员能被换一茬。

这件事我听诗怀雅说过，她是当时为数不多没有牵涉进此案的人，这事便被她在酒桌上当笑话讲。当时皇帝让她将所有涉事官员的名字全部报出，她便立于堂上，报一个名字跪一个人，最后竟跪了一大片，皇帝抬手，问后头还有几个名字，答曰五人，要晓得，那时候站着的，包括几位一品官在内也不过寥寥十几人，皇帝摆了摆手，让惊蛰毁了罪状，现在想来她应是当众用了雷法，吓得几名文官都尿了裤子。

这件事过后，所有官员都闻名色变，皇帝的目的达到了，那些犯过错的官员更是兢兢业业，不敢再犯。

料想皇帝派惊蛰来，除了赶我走以外，恐怕还顺带震慑诗怀雅一番，让她在维多利亚不要动甚么歪脑筋。

我瞧了瞧诗怀雅，她依旧是那副怂样。只是这几年我们与皇帝斗惯了，平日里也没见她对皇帝有多尊崇，这区区一个三公主便能把她吓成这样，莫非她真的藏了甚么不可见人的东西不成？

这个想法一冒头便被我压了下去，这几年诗家如履薄冰，诗怀雅不可能冒险做甚么掩人耳目的事，如今她在惊蛰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在做戏。

若真是如此，那她这出戏唱得确实高明，竟将我也骗了进去。

无论皇帝是不是要探诗怀雅的虚实，惊蛰的确只是奉命跟着我，对诗怀雅的影响并不大。临近出发日，诗怀雅要准备的事太多，碍着惊蛰这个三公主在，她每日晚上不得不调出时间来与我们一起吃饭，用完餐接着去办事，她如此忙碌，我却与星熊闲得无事，钻进厨房做起糕点来。

惊蛰也跟着我们，她出身高贵，是不会碰这些的，只是一直在厨房看着我们。

星熊是东国人，虽然平日里不见得对食物有多少执念，一旦自己动手做起来却是精益求精。我才晓得她的手竟然这么巧，随手就捏出一朵花来。

我瞧了惊奇，又想起阿米娅收到的那只栩栩如生的琉璃兔子，我便央着她也捏一只来。瞧她神情肃穆，手下一捏一挑极为精细，只是我看着看着却是看出了些其它味道来。

这死鬼，怎么做个点心也这么撩人。

大抵是因着惊蛰的关系我们禁欲太久，虽说她以往一周两三回的频率着实高了些，但这冷不丁一个月没有行过床事，倒是叫我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快了，快了，再有一日。

星熊自然不晓得我在想些甚么，没一会儿，捧着一只红眼睛兔子给我瞧，耳朵用木片压出两道，印出里面裹着的红豆馅，可爱至极。她倒是不甚满意，闷道，“东国的和菓子匠人能做出比这万倍的精致，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瞧瞧。”

我瞧她眉头紧锁，晓得她不是自谦，便捧过那只白兔子仔细瞧了片刻，这才道，“这只兔子就是我心中模样，也只有你能捏出它来。”

星熊这才舒眉笑了，我又偏过头问惊蛰，“我们若是去东国，三公主殿下也要一起吗？”

“东国贫瘠，我不去。”

得了这回答我也不语，又让星熊做了些和菓子，每一只都得了精髓，一旁的惊蛰见了，眼底也尽是羡慕。我记起她见了那琉璃兔子的场景，便问星熊，“阿星，你能再捏一只麒麟么？”

惊蛰的眼睛亮了。

星熊却只当我在刁难她，“整只麒麟太难，简单捏个脑袋倒是可以。”说完，她便取了团子自顾自捏起来。我也不再管惊蛰，在一旁瞧着星熊做和菓子时的模样。

别看她平日里嬉笑，做起事来认真的很，我喜欢看她这副正经模样，反正自家媳妇儿，怎么着都好看。

麒麟脑袋捏起来很花时间，待她做完，诗家的厨子都准备来做菜了。我们便将和菓子装盘，又将我之前做的一些小糕点拿去院子里，喝着茶品糕点。

方才收得急，我也没细看那只麒麟，现在得空来看，才发现这麒麟脑袋根本就是个龙脑袋，原本我还想将这只麒麟送给惊蛰的，这一下倒真是舍不得了。

和菓子做得细致，我们不舍动口，还是星熊道它原本就是食物，若是不吃才是白费了她的功夫。如此我们才一人吃了一块，我又趁星熊不注意，将那只麒麟藏了起来。

就要用晚饭了，诗怀雅今日难得早到家，说是事情都办完，只等后日出航了。惊蛰便就着身份道了句辛苦，随后我们又与老爷一起吃了晚饭，这一天便就这么过去了。

饭后，我趁着星熊忙着收拾，偷偷将那只麒麟给了惊蛰，她却道，“这是她做给你的，我就不收了。”顿了半饷，她又闷道，“你去维多利亚，瞧见那琉璃匠人，记得帮我做一只便好。”

“好。”我微微一笑，又将麒麟和菓子收回袋中。

夜里，我躺在床上，背后是紧贴着我的星熊，这段时间她憋得难受，只能这样以资安慰，许是想压下那些心思，她随意与我聊着天，这会儿又问我，“那只麒麟和菓子，你藏到哪里去了？”

“哪里有麒麟和菓子？”我明知故问。

“最后做的那只。”

“哦，那只啊，我送给惊蛰了。”

星熊一哼，“竟敢将我做的和菓子送人，老陈，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厉害？”

“我倒是不记得你有多厉害了。”

星熊又哼了一声，却是闷着转过了身。

我暗自发笑，也转向那边搂住了星熊，一手伸入她衣摆。

“咳……别闹，隔墙有耳。”

惊蛰确实是住在隔壁，不过方才上床时，我听见她出门的声音，大抵是去沐浴。三公主每回都会花上许多时间，一时半会回不来。

星熊似乎还不晓得，我玩心大起，右手伸入她的底裤，一边还煞有其事对着空气道，“三公主，我们两个要行床事了，莫要进来。”

饶是星熊脸皮再厚，也是怕了我这宣告，慌忙叫我闭了嘴，只是她也聪明得很，很快想到我乱喊的缘由，转身便将我压在身下。

星熊憋坏了，我接连遭了两天罪，到了启程之日在港口，身下总有些不适。碍于诗家上下都来送行，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倒是惊蛰来回打量着我，看得我浑身哆嗦。昨夜她从浴室回来后的确还进行了一段……凡事都要有始有终嘛。

好在她并没有点明，只是叫我莫要忘了答应她的事，诗怀雅和星熊都觉得奇怪，我也不语，作揖向她告别。惊蛰却是怔了片刻，这才道了一声，“再会。”

我思忖虽然在炎国认识的人不多，却都是些有趣的人，只是现在碍于皇帝的禁令，也不晓得何时再能回来。兴许再见这些人时他们都已经成了老头老太，只剩我与星熊一龙一鬼行于天地间。

登了船，瞧着港口送行的人们渐渐变小，我才惊觉自己已然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空中乌云密布，雷云滚滚，“轰”的一声，一道闪雷劈过。

“要落雨了。”星熊在我耳边道。

我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回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