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她们的生命曾在某一时刻交相辉映,但终于分成了两首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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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鲨背着琴走出音乐厅时,雨已经停了。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天色澄澈,湖中央半卵圆形的银色音乐厅被无波水面中的倒影补全。幽灵鲨看了看怀表,时间还早,于是打算在回家前先去喝杯咖啡。斯卡蒂走到她身边时放慢步子,和她打招呼。
“今天的排练又拖晚了,半个小时前我就该跟着我们首席离开。”
“要是走了两把低音提琴,我们都能准点下班。”
斯卡蒂被这假设逗乐,咧嘴一笑:“可惜,我没能像首席一样记得带伞。”斯卡蒂知道幽灵鲨在练琴后的习惯,行至湖岸处便与她道别。低音提琴手没有背琴,只手插在窄脚裤的口袋里,朝身后挥手的背影看上去潇洒又无谓。幽灵鲨有些羡慕地看了一会儿斯卡蒂的身影。
湖岸边的露天咖啡馆连延遍布,无论是否买得起剧院或音乐厅的门票,人们都愿意在此地选择合适的圆桌谋杀时间。来自上流阶层缓慢而无所事事的生活节拍,落魄作家富有才华的酒后叙事长诗,以及无数金钱和待价而沽的天赋在此处融合得恰到好处。总的来说,这里算得上是阿戈尔领地上的一片靡靡乐土。
大提琴手走进咖啡馆时,吧台后的女孩抬眼扫过门口。在确认是哪一位来客后,女孩放下画笔为坐在窗边的幽灵鲨沏了杯咖啡,而后继续埋头作画。
能够在音乐厅里欣赏演奏会的绅士淑女一致认为这座咖啡厅的音乐和装潢品味实在不入流,宁愿选择咖啡更差、派头却更足的店面;然而这咖啡厅的主人似乎又对此毫不知情地为咖啡和酒标明高价,因此穷困的诗人亦不愿在此栖息。或许是因店中入不敷出,这座咖啡厅在夜晚降临前绝不亮起灯光;但在不够充足的光线中,仍可见皮面干净、摆放整齐的软皮座椅。幽灵鲨青睐这间咖啡厅里不起眼的舒适。
接下来便是例行的放空时间。大提琴手的某任老师曾教导她需要时时留有独处时间以自省,以免鲜花与赞美埋没她的天赋。然而幽灵鲨多年来保留形式而胜于潜意进取之心,只用独自对着一杯热咖啡发呆的时间应付恩师告诫,以示没有靡费天分。
今日咖啡厅里的背景音乐不同于以往。尽管咖啡厅的主人从未说明店里的音乐是由留声机播放或乐手弹奏,但幽灵鲨仍然从今天的背景乐中听出些许自得其乐的意味。她由此确信今天的咖啡厅中藏着一位不愿露面的弹奏者。
大提琴手将注意力放于乐句,立刻意识到这位乐手正在重复练习一个乐段,但由于不够熟悉的缘故,每次弹奏都会有细微的不同。然而乐段中的错音被其落落大方地自然带过,并未引起听众过多的不适。反而是这位演奏者流露出的自娱自乐态度令幽灵鲨多有触动。在大提琴手长久的音乐工作中,错误的音符常与同僚的不满情绪、无数次的练习斟酌相联系,并不是能够让演奏者能够轻松面对并加以遮掩的寻常差错。
幽灵鲨在咖啡厅中逗留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只因好奇这位坚持不懈的练习者是否能够一直保持这样平稳的心态。但直到轻松而再无失误的乐段重复弹奏多次之后,大提琴手才像是得到了答案般起身离开。她为自己长时间的逗留而在吧台上留下丰厚小费。
“谢谢您,夫人。”
咖啡厅的主人仍在画板上涂抹,对店中仅剩的一名客人的慷慨表达礼节性的感谢。但她的目光未曾离开面前的画板,也没有立即伸手去归拢幽灵鲨留在吧台上的硬币。
深海色放下笔,小心翼翼地挪开画板,活动了一会儿肩膀和手腕。这时天色快要完全暗下来了。湖畔的路灯散发出暖色的光,咖啡厅里却仍然只有吧台上方的吊顶亮着。吉他声在完成一个乐段后识趣地停下了,继而传来一声戏谑。
“老板,今天的生意还不错,对吧?”
“是啊,拜你所赐。”
深海色站起来伸展身体,用相同的语气回敬了吉他乐手。长久保持某种姿势作画总是令人疲劳,更何况如今也没有人在身侧玩笑般地捏她的肩膀。于是深海色起身为自己沏了咖啡,并询问弹吉他的女孩是否也需要一杯。那一方似乎犹豫着沉默了一刻,接着从咖啡厅深处传出收拾琴袋的轻微窸窣声。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深海色将瓷碟上的咖啡推向她。
“那位客人是对面音乐厅里的大提琴首席。”深海色摇摇头,似乎是很担心这位客人会对今日咖啡厅里的崴脚乐手有意见,“蓝毒,你的演奏水平在专业乐手听来恐怕算得上是噪音。”
“得啦,你又不是靠开咖啡厅维持生计的人,才不会在意她给多少小费。”被称作蓝毒的女孩笑吟吟地答着,并不在意这评价的不留情面。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音乐厅的轮廓在夜色里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蓝毒眯着眼睛,指尖悠闲地点在白瓷杯柄上,吉他本就是她自娱自乐的爱好而已。
“但这样安静有教养的客人实在是不可多得,何况又是位美人。”深海色故作遗憾,也将目光落向湖面。“她可不像那些总是质疑我的审美或手艺而且大呼小叫的老爷小姐们。”
你的审美和画技都是咖啡店老板里最棒的。蓝毒忍不住笑起来:“能得到你这样的评价,我倒是有点好奇这位夫人了。”
“她兴许还称不上是‘夫人’呢,这么称呼只是表达尊敬。这幅画送你。”深海色在画纸的一角草草签了日期,将其取下画板递给蓝毒。她方才完成的画作,是一幅幽灵鲨托着脸颊看向窗外的素描肖像。画中的大提琴手披着蓝灰色的坎肩,浅色的发丝搭在白色长围巾上,托腮的动作赋予她些许娇俏的少女感;深色翻边圆顶礼帽巧妙地压住了浅白发色,让她看起来优雅而端庄。
大提琴手正看向窗外,却在凝神听着吉他弹奏。蓝毒并不为看到这幅画时产生这样的联想而感到惊异。深海色的笔触在捕捉情绪方面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兼能描绘肖像本人可能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画作本身所传达的信息极为丰富。“确实是位美人,衣着也得体。”蓝毒瞧了一会儿,这样总结道,“可惜画总是留不久的,我想见她一面。”
画家为此挑起眉毛:可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不是不信任你的画技!蓝毒并不想惹她生气,赶紧解释:只是你笔下的女性美丽得令我心生向往。蓝毒很少会露出示弱的神态,这时却故意服软讨好,特意用上了戏剧演员般浮夸的措辞和咏叹调。深海色总是很吃这一套。画家果然没绷住佯怒模样,扑哧一笑。
她说:来帮我看店吧,在乐团排练结束以后。
蓝毒清洗完自己用过的杯碟后,背着吉他隐没于湖畔街道的昏暗尽头。琴袋里那把名为浅海的蓝色吉他,一般作为某种联络信息寄售于咖啡厅中,大部分时间都挂在深海色身后的墙壁上,近日才被蓝毒取回。而像蓝毒这样的人,既需要隐匿自己的踪迹又要显扬自己的名气,总倾向于给可能的雇主们留下一些难忘特征,好方便她将危险的能力等效兑换成丰厚的报酬。因此“浅海”拥有一种漂亮又通透的蓝,会令雇主们联想起某双荧光闪烁的奇特瞳仁。
现在吉他被取回了,因为深海色为寄售者谋到了报酬令人满意的工作。
蓝毒回到住处时,柜台后的房东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在不需要工作的时候,她很乐意待在阿戈尔的某间小公寓里,因为生活在此处的人大都不会多管闲事,气候又是她所偏爱的潮湿润泽。而与排斥她的美丽故乡不同,阿戈尔的美丽更加危险,能为蓝毒提供许多适合她的工作机会。阿戈尔是她的第二个故乡。
工作的前期准备总是繁琐而冗长:武器需要特殊保养,药剂需要重新调配。蓝毒将从枪械中取出的细长玻璃管叼在嘴里,检查内部机括是否有卡死的地方。这种检查本来有一位更适合的人选帮她完成,但身处阿戈尔就一定没办法找到那个人——但蓝毒已经渐渐明白,这片大陆上的事情总是会像这样难以两全。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叼着的细玻璃管立刻蒙上一层白雾,内壁液体干涸的蓝色痕迹竟因此透出星点荧光。
危险的工作就好像平淡生活的点缀,而平淡的准备则占据危险工作的绝大部分。耐心等待和充分准备是为了那肾上腺素飙升的一刻功成身退,而全身而退正是对完美计划的绝佳褒奖。蓝毒乐在其中。
药剂的调配通常需要复杂的设计过程,稳定而无色透明的成品会更令人愉快。她将自己最热爱的部分忍耐至最后去做,以便有更多时间对工作中的种种细节进行充分的构思,但这并不急于一时。
蓝毒蜷起身体,气息平稳,陷入安静的睡眠。
在另一场雨下过以后,深海色终于决定离开咖啡厅去进些新鲜的豆子。这样的工作通常并不需要咖啡厅老板亲自去做,不过深海色的解释是需要些特殊的咖啡豆进行艺术创作,便理所当然地将蓝毒一个人留在吧台后看顾店面。当然,会有报酬。店长向她许诺:我知道的,你喜欢的湿地*。
蓝毒抿住笑意。
今天练习的曲目仍然是一首蓝调,她在愈加熟练的曲调里不急不躁地等待客人到来。按照店长所说,这天的下午仅会有一位常客,只需为她做一杯加糖加奶的温热咖啡就行了。深海色将装有客人所偏好咖啡豆的玻璃罐挑出来,放在蓝毒手边。
大提琴手在潮湿的空气里如期而至,在看到抱着吉他的蓝毒时微微一怔,但仍朝她礼貌地点头。蓝毒从容地收束一个小节,起身为客人制作饮品。
与店长深海色不同,蓝毒冲泡咖啡时带着明显的表演性质,略微夸张的手部动作能够恰到好处地吸引她的客人,却并不显出矫揉造作。她感受到大提琴手投来的视线,于是将手腕又落落大方地扬高几分。透明的、冒出热气的水从高处落下,在浸润咖啡粉后流露出清澈声音。液体在蓝毒手中如此温驯,依从她流畅的动作而凭空流淌。等待在和缓的水流声中变得无关紧要,吧台后女孩的微笑和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同样令人赏心悦目。
“夫人,这是您的咖啡。希望它和往常一样合您口味。”
幽灵鲨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这样的称呼并非她头一次听见,但却是第一次令她感到难为情。这个女孩的态度令她想起一些会在演出后试图讨自己欢心的男士。大提琴手不自在地低咳一声,小声道谢,由衷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窘迫。但女孩只是带笑朝她微微躬身:今日店长需要挑选咖啡豆进货,因此拜托我来看顾店面。夫人,您可以称我为蓝毒。说完,女孩便步伐轻快地退回吧台之后。
蓝毒重新拿起吉他时没有抬眼看向幽灵鲨,就好像她的演奏并非是在献给咖啡厅里唯一一名客人。大提琴手怔怔望着蓝毒拨弄吉他琴弦,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失态,欲盖弥彰地低头盯着咖啡里的拉花,期待与那双荧蓝瞳眸对视的绮思也随渐消的奶泡淡去。这时她才听出这是曾在咖啡厅中弹奏而未露面的吉他乐手。
今天的曲子弹奏得比上次要熟练许多,显然弹奏者又花了些时间练习。蓝毒在弹过几遍后开口唱起歌词。那是一种幽灵鲨未曾了解过的异域语言。蓝毒刻意将声音压得低,低出一种与她清透声线不符的颗粒沙哑,如磨砂玻璃另一边的暖色灯光,适于某种老旧又怀念的调子。在学习古典音乐的大提琴手听来,这算不上是种严格的音乐,作曲没有章法,音符七零八落——但却胜在悠闲随意,能营造出令人放松的慵懒氛围。
最重要的是,富有情感。
幽灵鲨低下头去,微不可闻地叹气,看着咖啡表面泛起一点点涟漪,又再次归于静止。事实上,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大提琴手早年所展现出的、对曲目的细腻诠释足以胜任独奏表演,而非如今安于某乐团里的专职首席。但幽灵鲨却对其中缘由再心知肚明不过:在她更加稳定的技巧之下,掩饰的是她不再拥有任何细腻波澜的淡漠情绪。
最初仅仅是感到低落,继而,她无法再演绎曲目中最幽微的部分——她曾最引以为傲的部分,关于她独奏表演的评价逐渐出现“平庸”的字眼。她开始在练琴的时候歇斯底里,砸坏了她最喜欢的一把琴,并决定在一切变得更加糟糕前寻找出路。好在她的名声尚能支撑她进入一流的乐团工作。
乐团经理曾担忧于这位大提琴手在演奏时的丰沛情感不利于她的新工作,却并不知道幽灵鲨为了这份新工作而模仿他人的情感下了何等苦功。“热烈地”是一种技巧,“柔美地”则是另一种。幽灵鲨很快因她出色的技艺和收放自如的情感而挣得首席之位。
只是,如今她使用的琴仅是一把昂贵的手工制品,远不及她曾砸坏的那一把富有名气。
天色渐暗,大提琴手仍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蓝毒慢慢放缓弹奏,最后在一个拨弦处停了下来。幽灵鲨如梦初醒,抬头时发现吧台后的女孩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好在咖啡厅里昏暗的光线足以掩饰这一点。幽灵鲨支付了账单,在慌忙中留下了远多于一杯咖啡价格的小费。她有些后悔地想拿回几枚硬币,并非因为她长时间失礼的逗留和吉他乐手的演奏不值这么多钱,而是她忽然发觉此举更像是在施舍街头的落魄乐手。
正当她踌躇着,蓝毒先她伸手接过硬币:多谢惠顾,夫人。女孩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澈,带着让人舒服的透明笑意,似乎完全没有惊讶于客人支付的高额小费。她的尾指上还套着用于吉他演奏的透明玻璃管,让管中的指节看来更为分明。
“这是玻璃滑棒,夫人。”
蓝毒见她怔怔地盯着吧台,不得不开口截断她的思绪。大提琴手回过神时,看到的正是蓝毒在向自己展示尾指上套着的玻璃管,在吉他弦上滑过一段。她为自己的分神道歉,接上蓝毒的话,有些紧张地介绍自己——她不确定这个看起来自由随性的女孩是否留心过交响乐团中首席大提琴的名字。幽灵鲨并不想因此给对方留下傲慢的印象。
蓝毒接过幽灵鲨递来的名片,看着大提琴手匆忙离去的背影。她该自信一些的,她想。没人会不记得能令最刻薄的评论家都称赞的大提琴演奏家。
她将名片塞进琴袋的内侧。
“嗯?竟然将咖啡的成本赚回来了。”
深海色看着柜台上堆成一摞的硬币挑眉,显然有些惊讶。蓝毒耸肩。按照幽灵鲨上次支付的账单和小费来看,她显然不清楚自己那杯咖啡的确切价格。
“所以说,你在菜单上的定价根本就毫无用处?”
“不,不如说这是我的Secret Menu。我把自己的私藏拿来给她喝了。”
“那你应该庆幸,我用了配得上这种咖啡豆的冲泡方法。”
蓝毒不禁叹气,深海色作为她的中介人当然什么都好,只是作为咖啡店老板太过随心所欲。她衡量艺术造诣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是那种会狠宰装腔作势的大人物,又对艺术家们会慷慨得拿出私藏的任性画家。如果不是深海色另有收入,恐怕这家咖啡店早已破产。
“你眼光向来很毒,我不担心。不过,我也许是出于同情才纵容那位夫人随意支付的。”
“你是说,她尝不出来?”
蓝毒突然有了个糟糕的猜测。她不认为幽灵鲨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演奏者,更何况她常年保持着演奏后喝咖啡独处的习惯,不会分不出咖啡豆的好坏。深海色的目光透过镜片,有点怜悯地注视着蓝毒的猜测。
“幽灵鲨失去她敏锐的感官,已经很久了。”
阿戈尔的空气湿度总是很高,只是有些时候是令人愉快的湿润,另一些时候则是令人低沉的潮湿。不过这里的本地族群早已摸索出各自独特的生存方式,并不为此困扰;而外来的族群则各种各样的原因难以久居于此。
但蓝毒是个例外。她并不属于阿戈尔,故乡位于某个温热潮湿的地区。因此这里的气候对她来说只稍显得冷,湿度则刚好滋润她的皮肤。但无论如何,出于对个人安全的考量,她也不敢贸然深入阿戈尔。蓝毒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抱着应有的敬畏之心。实际上,她所在的“阿戈尔”只是真正庞大的阿戈尔的浅滩。
而这正是幽灵鲨不该出现在此的原因。或者说,这是属于那个族群的幽灵鲨不该出现在“浅阿戈尔”的原因。
直觉正在警告蓝毒,这份新工作或许有着难以想象的危险。但她只是把玩着从琴袋里拿出的名片,回忆起大提琴手在雨后湿润的天气里优雅又匆忙的背影。
少顷,她把脸埋进枕头,开始构思一种有效的神经毒剂。
蓝毒的准备工作仍在稳步推进,在此期间,她与幽灵鲨的关系也逐渐拉近。现在,大提琴手会于其他闲暇时间里出现在咖啡厅,有时是来喝一杯咖啡,有时则是吃一些现烤的小饼干。如果蓝毒恰好抱着吉他独自坐在吧台后面,那么她的座位会从窗边的软皮座椅挪到吧台前。
蓝毒学了些新的曲子,好让更加频繁光顾咖啡厅的幽灵鲨不至于感到无聊。她并不总是出现在吧台后面,有些时候只会在光线昏暗的咖啡厅深处安分地充当一架留声机,深海色则坐在老地方对着她的画板专心涂抹。而在她们独处的另一些时光里,蓝毒会拨弄着不成调的背景音,带笑注视着幽灵鲨把玩玻璃滑棒的好奇神情。那时候,她的脸上带着稚子般的纯然惊奇,难以让蓝毒断定究竟是谁俘获了对方。
幽灵鲨似乎对这种音乐形式很感兴趣。在与蓝毒多次讨论这种音乐后,理所当然地,她礼尚往来地向蓝毒递出了出席她所在乐团音乐会的邀请。以首席大提琴的身份来看,幽灵鲨递邀请函的动作显然十分生疏,甚至于有些羞涩。蓝毒为此感到好笑。她们初次见面时她递过名片时也是这样窘迫,就好像那些初次上台给演奏者献上玫瑰的年轻男士。
蓝毒再一次从她手中接过花束。这一次,她递来的是一封带着火漆印的、深蓝烫金的音乐会入场函。
出席音乐会的记忆已经在蓝毒的脑海里变得久远。她曾拥有过高调体面的生活,但如今远离故乡又受限于身份,只能维持着低调的体面生活。镜子中女孩编盘起粉色发辫的动作没有生疏,仿佛她仍旧坐在家中的梳妆台前,准备与父母一同出席某个宴会。如今她的衣柜里也仍然挂着许多或许用得上、但总是用不上的,适于各种场合的漂亮服装——也总是被她在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前尽数丢弃。幸好,她在阿戈尔停留得足够久。
蓝毒的指尖从正装上一一划过,光滑质地的面料总是能够轻易取悦她。尽管知道今晚的大提琴手将穿着朴素的演出用礼服,她仍然回忆着幽灵鲨蓬松的裙摆,以及纤细而精巧的腕与脚踝,最后从衣柜中挑出一条裙摆娇俏的黑色礼服。
音乐厅席位上的灯光和听众们的交谈声一起变得暗淡,幽灵鲨由此听到了自己急切又清晰的心跳声。在调音时她感受到令她陌生而又熟悉的紧张,指尖甚至打了滑。于是她开始祈祷今晚的演奏不要出任何差错,迫切程度不亚于她在独奏首演时——事实上,她的首演大获成功。幽灵鲨知道蓝毒将会从哪一个方位注视着大提琴席,那是某位似乎倾心于她的听众常常订下的座位。
今夜她将扮演对抗命运的大提琴。
幽灵鲨感到一种久违的战栗,幽微颤动的情感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大提琴手第一次看清怀中这把琴的纹理,指下的琴弦随她的心脏一并跳动。她意识到到手中琴弓的色泽是“稳重的”,贴身长裙的面料是“柔和的”,滑过大提琴的手正“爱抚着”琴身。幽灵鲨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瞥见邻座的助理首席正担心地看着自己,却无暇转头示意令其安心。她的心脏正被称作狂喜的感情所涨满,要为自己失而复得的情感演奏一曲最沉重也最激昂的凯歌。
指挥者向乐团示意准备。狂喜的震颤与久违的紧张于瞬间消失无踪,只余笃实的坚定。幽灵鲨的周身渐渐响起明快激昂的乐声。
于是她稳稳架起琴弓,也没入命运的洪流。
蓝毒持着邀请函径直走向后台,远远便在视线里寻见幽灵鲨。她正和另一名着黑色裙装的银发女人交谈,脸上满是安静轻松的笑意。蓝毒认出那是乐团里另一位低音提琴手,便止步站定,等待她们结束交谈。她注视着两名提琴手,试图从她们相似的外貌特征中推测其各自的族群——直到那银发女人瞟见蓝毒,朝大提琴手戏谑地说了句什么。
低音提琴手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蓝毒隐约听见她在笑:今晚首席大提琴超常发挥的原因是这个?幽灵鲨顿时显得有些惊慌,迅速低头整理裙摆,又不必要地将垂至脸侧的银色发缕扶至耳后,这才抬头看向来人。蓝毒有些好笑地等大提琴手整理仪表,仍然站定不动。
然而银发的低音提琴手却径直走向蓝毒——她的身姿高挑,正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打量蓝毒——在冷淡地自我介绍后,略有惊讶地陈述:你没有给她带花。
蓝毒显然没有预料到对方如此直接,没能立刻接上话。但斯卡蒂似乎没指望让她回答,只是兴趣缺缺地耸肩,目光扫过蓝毒手里过分华美的邀请函。
“好吧,你看起来确实和那些献殷勤的男人不一样。”她说,“不过无所谓,她都会忘记的。”
斯卡蒂看起来并不关心她的身份,也无意在此逗留,似乎准备将这一处角落留给她们单独相处。蓝毒为银发女人的突兀和语焉不详而预感到某种灾祸,却无从捕捉她话语里的确切意味。所幸斯卡蒂并没有让她猜测太久。
当她们错步擦身而过时,蓝毒嗅到斯卡蒂身上来自“深阿戈尔”的咸苦与血腥。
幽灵鲨的履历是有所缺失的,而蓝毒熟悉这种缺失。因为她在离开故乡前,也有意在自己的履历上制造过这样的空白。她的手指移过关于幽灵鲨独奏会评论报道的每一行,将所属年份一一整理,寻找一切可能导致她转变的契机。
她从剪报里检寻着大提琴手的过去,出席她以往未曾到场的每场独奏,触碰演奏者暗中涌动情感的每一分肌理,拼凑出一个她来不及认识的幽灵鲨。照片褪色得厉害,但属于幽灵鲨的那双如宝石般的红色眼眸却比蓝毒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透亮,同时富于感情。然而正是她过于强烈的感情招来了摧毁她的事物,从而被某种古老的信仰所轻易支配。
而如今的幽灵鲨作为出逃的残次品,已不具备会被“深阿戈尔”垂青的音乐天赋,脱离族群勉强维系着生存,是符合委托方要求的“深阿戈尔”之人。虚弱的猎物最容易捕获,而如今万事俱备,只需要再向幽灵鲨补上一捧她不会拒绝的花束。
蓝毒无意识地摩挲着从旧报纸上剪下的方块,它们均由阿戈尔出产的特殊防潮纸所制成,摸上去光滑而脆弱。她因此冷不防想起一支纤细的腕骨,想起自己曾顺着大提琴手优美的指节覆上苍白手背,绕过腕侧最后按住幽灵鲨因期待而加速的脉搏。
那搏动在幽灵鲨苍白的肌肤下显得格外鲜活,以至于令蓝毒无法想象它会有停止的可能。
她曾缓缓低下头,诚挚地在那里留下了一枚无害的吻。
蓝毒的逃离必然会给她的中介人带来不小的麻烦,因此蓝毒对深海色抱有深深歉意。她背着“浅海”来咖啡厅告别时,深海色仍然在画板上涂抹,一如以往。正式的告别通常都简短非常,而蓝毒如今未有出口的告别只剩一句再会。深海色终于舍得将目光从画纸上离开,从镜片上方看着蓝毒,手上动作却没有停。
“你想好要去哪儿了。”
这是一句陈述句,蓝毒思忖着,深海色肯定猜到了她的下一个目的地。
“我会代你向格劳克斯问好。”
深海色又看了她一眼,这次是带笑着的。画家点点头,又摇摇头。
蓝毒知道她的意思,格劳克斯绝不会再回到阿戈尔。如果深海色不离开这里,就不会再有格劳克斯坐在身边看她画上一整天,再捏一捏她疲劳的肩膀。
“别担心,我会摆平这件事。”不知从哪里伸出的触手向蓝毒递出一张明信片,“这是斯卡蒂女士留给你的。”
蓝毒将明信片翻过来,上面只抄录了一行似是而非的句子:
——诸神在万物之上,从来没有抛弃(宽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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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精品咖啡叫 耶加雪菲 ,含义是“在这片湿地上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