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樱内跟随身着白袍的男人走进长廊最尽头的房间,唯一的住客正坐在窗边伸延出的一块台子上看书。
“早上好,津岛小姐。到检查的时间了。”
听到责任医师开口,应声抬起头的女孩子回了声早,空在一旁的手拾起台面上的扁平书签,有些耍赖般地将它扔进纸页中。
“这位是来交流学习的樱内医生。”医师一边往固定在书写板夹上的记录表添着内容一边介绍,也不忘向两边都微微笑一下。
津岛略微沉默片刻后颔首,“初次见面。”
樱内在回礼的同时稍稍打量了趿拉着脚步躺回病床上的女孩子。墨蓝色的半长发和紫红色的眼眸,不知怎地让她想起了某种传说中才会存在的猛蛇。脑袋右侧紧紧绑着的团子虽是可爱,淡蓝的棉质上衣和洁净被褥却衬得女孩子的脸色更加苍白。
樱内刚来到这间位于沼津的病院开始与医师交流时就看过病历,姓名栏里“津岛善子”的第三和第四个字之间有反常的涂改多次的痕迹。
什么嘛。樱内忍俊不禁,可是已经二十四岁了吧?她再翻到下一页的时候却被繁琐的检查报告和诊断结果扯走了目光,回过神来时紧锁的眉间甚至隐隐作痛起来。
“那孩子啊,”坐在桌子另一侧的责任医师瞟了一眼摊开的病历,“很少见,也很棘手。不管怎么说,是个很珍贵的学习机会呢。”
再看看此时已经趁检查而将眼睛闭上小憩的津岛,樱内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不应该只是一堆数据和生僻词汇堆积起来的轮廓,是一个活生生的,正燃烧着年轻生命的少女。
门缝合严前,樱内看见津岛佝偻着身子重新爬到窗台上坐好,翻开了被冷落些许的书籍。
医师的话语再次回响于她耳边。
“沼津小地方,平日不算太忙。樱内医生如若有时间……又不介意的话,请多陪陪那孩子吧。她父母工作忙,不常来。”
她也是头一回在那位严肃到甚至有些刻薄的医师眼中,看到无奈而诚恳的请求。
2.
如责任医师所说,这间医院平日事务确实远不如在东京时候那般繁忙。樱内除去与其他医生讨论病患案例、写个人总结这类本职工作以外,花了些时间在津岛的病房里。
好在津岛只是看起来有些疏远人,并不曾对樱内每天来报到这件事有过意见。事实上坐在窗台上的她和坐在板凳上的樱内也只是自顾自看着书。
到第四天,津岛像是终于按捺不住般开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正偷瞄着津岛手中书本封面的樱内一愣,“只是……希望能凭自己力量让你至少稍微好一点点的医生而已。”
津岛饶有兴趣地眯起眼,“弥赛亚?”
“一个非常普通,普通到朴素的人类罢了。”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堕天——抱歉。请原谅我的妄语。”
津岛慌张低下头的动作反而挑起了樱内的好奇心。初见那天她就注意到津岛正在阅读的是讲述魔法一类的书籍,再加上突然回忆起津岛病历本上被涂改掉的不知是“约翰”还是“夜羽”——中二病少女之流,她并没有亲身接触过,但也算有所耳闻。
“我还是认为这世界上有一些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力量的。善……夜羽呢?”
“我早已知道堕天使并不存在……但若真的说不相信,我也不再是我了吧。得这样的病,也足够说明我的运气有多么糟糕。”捕捉到樱内改口的瞬间,津岛一甩前几天的冷漠气息,开启了话匣子,还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背也疼得厉害。第一次见到樱内医生的时候没能好好鞠躬,真是抱歉。”
津岛再度垂下眼睑,好似万分愧疚。
“当然没有关系!”樱内急切地接过话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既然身体吃不消,为何还要执意坐在窗台上呢?”
不仅如此,每天起来都会在头侧细致地扎一个团子。
“愿意的话……请过来看看。”津岛朝樱内招了招手,又指向窗外。
樱内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心想能有什么魑魅魍魉能吸引这说话都有些吃力的病号一看就是一整天。
——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海。骏河湾的海水湛蓝得过分,粼粼地映着有些虚弱的冬季日光。
海滩上似乎有人影。就读医学部后有些下降的视力迫使樱内更往前探出身子,眯起眼睛能勉强看见追跑打闹的游人。
想起津岛方才的话,缩回上半身站直的樱内下意识将脸转向右边,好巧不巧地险些撞上了近在咫尺的津岛挺翘的鼻尖。被衣服或多或少压抑住的少女体香也透过棉布制的领口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樱内医生,脸很红。”
津岛的声音细若蚊鸣,在樱内耳中却清晰万分。她道着歉拉开了与津岛之间的距离,强迫自己偏移的视线也错过了津岛从发丝之中露出的耳朵尖儿上晕染的淡淡红色。
3.
“想吃鳗鱼饭团。这个季节买不到草莓好可惜。啊也还没吃过正宗的文字烧……”
津岛斜倚着墙,双眼闭着却一刻没停地念叨起食物来。
樱内索性不去掩饰声音里的笑意,“想告诉二十四岁的津岛小姐,下周是圣诞节。这一年要结束了。”
“……好想出去玩!”津岛立马将那双紫红的眼睛瞪大,双手举得高高的。
“你不是堕天使吗过什么圣诞节……”下意识吐槽完的樱内就有些明白津岛的理由了:在成为堕天使之前,也仍是天使吧。
她抱有歉意地望向津岛,这几天内很快熟识起来的那人看起来并没有要责怪她莽撞发言的意思,但情绪很明显地颓靡了些,“他们,还要忙。而我却日复一日地呆在这里压榨他们的钱和精力……”
“善子是做什么工作的?”樱内梨子察觉到津岛想反驳自己“是夜羽”又咽回去的模样。
“算是……设计师?平日画些东西。也有接不到活儿的时候,就找点零工,在酒吧唱唱歌什么的,总之能多赚一些是一些。”
难怪愧疚感那样强烈,虽然并非是过着手头极度拮据的生活。樱内不由自主伸手揉了揉津岛的头发。
“哎团子会散掉的——”
“有机会想听よっちゃん唱歌。嗓音很好听。”改了称呼的樱内不忘用眼神警告正打算开口的津岛,“等你好了之后。”
津岛满口应下,看起来心情恢复了一些。
“说起来……有什么想要的吗?圣诞节。”
“有樱内医生陪着就很开心了。”津岛眼中点亮了不容置疑的真切,“如果非要说的话……还是很想出去走走。”末了苦笑着飞快接了下一句话:“我知道是很过分的请求。玩笑话而已。”
二十四日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樱内拉开窗帘的刹那以为将要下雪,意识到自己在沼津时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津岛那双映着海景的眼眸。
“平安夜快乐。”和责任医师完成晨间巡查后,重新回到津岛房间的樱内递来一个密封食品盒,里面的草莓上还挂着刚留下的水珠。
津岛怔了一下。“这是……樱内医生特地买的吗?”
樱内想了想,还是如实点点头。“也不是特别麻烦。只是这个季节的,可能不好吃。”
津岛欢天喜地道谢后把一颗草莓塞进口中。脸上笑意依旧,樱内却仍能看出她微蹙起眉头,大概是酸极了。
“难以下咽就不要勉强了。”樱内想把盒子拿回来,谁知津岛将它抱紧在怀里,“无论如何,地狱的果实能补充夜羽的堕天能量。”
樱内算是彻底看出来津岛对于自己认可的人和事有多么坚定,到了可称偏执的地步。她无奈地歪了歪头,“下午你的责任医师会来,要好好配合治疗。”
“……知道了。”津岛一下子蔫了,转头望向窗外。
樱内再次试图将食品盒从津岛手中夺回来,那孩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地扣住了樱内的手,转过脸投来的视线中竟是哀求。
“我只是,没有可以用来回礼给樱内医生的东西。”
居然是在意这个。津岛的答案有些出乎樱内的预想,她缩了缩脖子。“连同唱歌一起,以后补给我吧。”
“这就算是和堕天使夜羽签订高级契约了?上级小恶魔梨梨!”津岛很配合地压低声音笑了两声。
“……那是什么啊,好羞耻我才不要。”
津岛似乎情绪高了许多,从窗台上下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台大概是父母送的崭新的游戏机。
“趁着过节,来陪我玩一局游戏吧。这种机器一个人玩有点没意思。”津岛说着一边将手柄往樱内手里塞。
结果并不懂游戏规则和操作方式的樱内输得一塌糊涂。
“哼哼,夜羽大人可是相当擅长这种人类娱乐活动的。小恶魔也不必气馁,通往高阶恶魔的修行之路还长着。”
樱内认命地抬起头,“作为输家,我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最后还是将津岛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了。
在此之前樱内和责任医师商讨了很久,也明里暗里对津岛的身体情况做了更详细的评估,最后医师才批准她在穿得足够的情况下外出,仅限一小时。
津岛脸上的笑容与常人无异,或者说更甚——若不是她的呼吸声听起来太过沉重艰辛。
虽然时间有限,在津岛的坚持下两人缓步走在沼津市区的街上,看着四周因圣诞节而喧嚣起来的火树银花。
“啊,小柴犬。好可爱——”津岛的目光锁定在对面被主人牵着走来的小狗身上,语气罕有地带上了撒娇的意味。
许是感受到樱内往自己身后藏了一些的动作,津岛伸出手握住了樱内的手腕,压低了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不用怕。”
樱内这才知道津岛的手掌其实是温暖的,正以不轻不重的力道卡在自己的腕关节上。她好像对自己方才所做的帅气举动毫无自觉,樱内的呼吸却还是稍梗在了喉中。
“认识Doctor 梨梨以后,感觉精神变得前所未有地好了!”津岛咯咯笑起来。
不留情面的海风使她即便在隆冬也被汗沁湿的额头和衣摆被反复揉捏出的横生褶皱暴露在樱内面前。
4.
——事实无数次证明了flag是不能随便立的。
樱内头一回在津岛的病房里见到那么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都比不过津岛青筋明显的手背那般刺眼。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津岛的母亲。母女长得极像,她未多加思考便上前问候。津岛女士的礼貌完全掩盖不了眉眼中露骨的担忧,她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年长一方的肩膀以示安慰。
五花八门的仪器此起彼伏尖啸着,戳在樱内的鼓膜上令她眩晕。就在她感到即将支撑不住时,有医生探头进来唤她:“樱内医生,请来帮忙一下。”
双足已踏出门外的她回头望向津岛女士的背影和被医生护士们遮挡住的津岛,暗暗捏紧拳跑了出去。
医院并不会因为圣诞节而停转一天。像是要将前阵子的清闲补齐填满一般,任务一个接一个地涌向本只是来交流学习的樱内。
也许都像自己,因节日而得意忘形了些?樱内每每小跑着路过那个病区都习惯性地往走廊尽头扫一眼,妄图能看到那孱弱的身影。
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后,樱内缩到护士站的角落蜷了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站内有些温暖过头,即将屈服于睡意的樱内隐约感觉到有刚回来的护士走到自己面前。
“樱内医生,打扰了。津岛小姐醒了,说要见您。”
樱内一个激灵,道过谢后抓起原来盖在身上充当被子的外套就往津岛的病房赶。眼看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她才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向守在病房外的津岛女士鞠躬致意,轻手轻脚地敲开了津岛的房门。
很少有地,津岛正躺在被褥中,闻声转向门口。“梨梨。让你特地跑一趟来,抱歉。”
樱内轻车熟路地坐到床边板凳上,摇了摇头。来得太急,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那个因自己的纵容而病情加重的人。
“不过是副与吾堕落灵魂不兼容的容器罢,梨梨也不用太过伤心。”
或许是樱内欲言又止的模样看起来太过焦灼,津岛从被子中抽出没打点滴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上帝将天使打落至地狱之前也是告知过他的。所以梨梨……”
听似衔接不上的逻辑关系,樱内却猛然明白了津岛的言下之意。监控仪器平缓有节奏的蜂鸣声几乎与环境音融为一体,半靠在床头的病人微笑地凝望着她。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被津岛紧紧握住的胳膊。
“还有……两天。我就要回东京。”
“这样也好,离堕天使远一些就不会被传染厄运了。”津岛语气轻松,甚至含带了笑意。
但她手上施加的力气越发大了。樱内有些失措地抬起头,面前人的嘴角确是上扬着的,眼泪正不断地从那双盛满了自己的深紫双眸中涌出。
“但梨梨,我还会好起来吗?”
5.
樱内整理完工作资料后,看看四下无人,悄悄伸了个懒腰。夜已深,即使时至年关变得更加繁忙的医院也渐渐沉寂下来。
抱着些许逃避心理,她今天没有造访津岛的房间。只要一闲下来,那泣颜便会冒出来盘踞在樱内的思绪中。作为医生最怕的就是随意承诺,面对着如夏末飘摇欲坠的花朵般的津岛,她却鬼使神差地答道“一定会的”。
早就习以为常的消毒水气味又变得刺鼻起来。樱内将个人物品都收进包里,走向长廊的尽头。
曾经透露过自己是个夜猫子的津岛已经睡着了,一切看起来都趋于平稳。樱内没有开灯,摸索着坐了下来。
“梨梨……”津岛的气音从喉间滑出,樱内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以为自己吵醒了病人而紧张地耸起肩,但那人仍是继续着规律的呼吸。
是梦话。回过神来的樱内只觉得连指尖都在发烫。
被子竟散发出津岛的气息,疲惫不堪的樱内被淡淡的香味蛊惑着趴了下来,抬手就可以触及津岛被包裹着的温暖的身躯。
“对不起。夜羽。”
口袋中的手机因设置好的闹钟而发出响声时,睡得并不沉的樱内连忙把它捞出来关掉。还在担心着会不会影响到津岛,床头就传来了一声“早上好啊梨梨”。
手背上还扎着针的津岛没有扎团子,墨蓝头发在枕头上铺散开来。
“早上好。那个,对不起……”
樱内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全都揉进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道歉。
“没关系的,梨梨今天……要走了吧?耗在这儿不如去吃个早饭?”
坐直了身子的樱内俯视着攥紧了被套的津岛,摇了摇头。“可以的话,请让我再打扰一会儿。”
津岛不置可否,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房间里的气氛久违地变得尴尬起来,樱内双手插进口袋又掏出,有些无所适从地咬咬牙开了口。
“认识よっちゃん很开心。用堕天术语来说,就是命运的指引吧?之前做出了不负责任的行为也说了任性的话让よっちゃん感到了负担真的非常——”
染上哭腔的低语戛然而止。津岛的食指正抵在樱内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梨梨,已经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了哦?我才不要听那个。再说又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说得那么严肃干嘛啦。”津岛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了小小的虎牙,“梨梨愿意陪我,作为被厄运缠身的堕天使足够满足了。”
末了,她垂下眉梢又添上一句,“定是来拯救我的弥赛亚吧。谢谢你。”
直到一同从东京来的同事敲了敲门,唤着“樱内医生,该出发了”才让樱内如惊醒般收回探低了的身子,强装镇定地站了起来向津岛告别。津岛的手掌举到半空中,小幅度地挥了挥。
樱内握紧津岛上一秒塞进自己手中的平时常用的发圈,向同事所驻足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Doctor梨梨。”津岛的声音冷不防从身后响起,樱内好似听到了其中些许黏稠的迟疑。
“是?”
樱内深呼吸了一次,扬起笑容转向她。
津岛苍白的面容正对着自己,紫红色眸中有跃动的光。
良久,她重新开口。
“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