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终于踏上了罗德岛的甲板,作为龙门的特别督察长,她并没有受到过多的欢迎,实际上,阿米娅与博士欢迎所有新干员时都是那一句话:“欢迎来到罗德岛。”陈显然很满意于罗德岛这般简约,登记后便被星熊带去参观了。
“咱们老陈来,罗德岛的人也不知道摆个宴欢迎。”星熊倒是不太满意这样无差别的待遇,在走廊里嘟囔着。
“阿星,我们还在人家地盘上。”陈开口提醒对方,“另外,现在还在工作中。”
“好的陈sir。”星熊对一板一眼的陈不以为然,带着她在某一扇大门前停下,介绍道,“这里是罗德岛的餐厅,为了满足不同国家干员的口味,基本上什么地方的特色美食都会有,还有罗德岛特色的双人套餐,老陈要不要尝尝?”
“阿星,现在是工作时间。”陈再次重复。
陈的警告终于让星熊收敛了一些,两个人离开餐厅,并没有前往较近的宿舍区,而是往罗德岛的核心——医疗部门。现在是休息时间,这里并没有工作人员,陈便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星熊,“阿星,罗德岛有没有什么机密实验之类的?”
“有的,陈sir。但都是一些针对高度感染干员的研究与治疗,调查其背后的真相和缓解症状是其主要目的,不公开资料也是为了保护其他人。”
“要是这样,罗德岛还真的是如表面所宣传的‘光明正大’。”
星熊并没有搭话,实际上她对陈一来罗德岛就进行调查的行为有些不太舒服,她知道这是陈的性格。但对于阿米娅和博士的为人,星熊十分了解,陈也应该清楚。在星熊看来,这例行公事的调查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医疗部门有一小块区域是开放的,无需防护措施就能进入,而这些地方也不会有调查的意义,陈的好奇心自然没有被满足。
“阿星,怎么进入其他区域?”
“陈sir,未感染的新干员需要由资深的医疗干员培训过之后才有权进入。”
“那就去找个医疗干员。”
“其他地方的介绍呢?”
“以后自然就了解了。”
就这样,陈硬生生把这次基础设施介绍变成了侦查任务,星熊只是蹙眉,准备回餐厅寻找医疗干员,却在走廊听到了有人吵架的声音:
“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你别想了。”
“这不过是一些小礼物,你为什么总把我想成坏人?”
“呵,难道你是好人吗?”
“对,我不是好人。但至少对你和伊芙利特……”
“住嘴,你不配叫她的名字!”
争吵还在继续,陈看着其中一位穿着白大褂的黎博利人,问星熊对方的姓名。
“那是赫默干员,跟她吵架的是塞雷娅。你要现在找她们?”
陈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星熊,她插入了两人的争吵,在有些惊慌的黎博利人和瓦伊凡人不悦的注视下表明了目的。赫默不想再与对面的人对话,果断答应了陈的请求,率先迈开步子离开。
而陈并没有直接跟上,只是抬眼看了塞雷娅,两人对视,相互打量了一秒,塞雷娅的不悦竟在一瞬间转换成了好奇,并在陈即将转身时点头示意。星熊跟上陈,也向塞雷娅点了点头。
赫默在三米前快步走着,陈低声念了一句:
“那个塞雷娅,很强。”
星熊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她没有和塞雷娅出过任务,但仅从偶尔传入耳中的话语和方才那一瞥,大概得出了一个强力的评价。只是要让自己和陈真正认同,还缺一个眼见为实。
赫默并不认识陈,只当她是过来交流的普通龙门警员。一步一步教导陈如何进行矿石病的防护,这才署名同意陈进入普通隔离区。陈对这套已经烂熟于心的程序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给赫默留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印象。
“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欢迎来问我。”赫默给出自己的名片。陈很有礼貌地收了起来。
而星熊知道,这一切都是习惯性的表演。
普通隔离区是感染程度较低的干员活动区。因为矿石病的作用,这些人中有极少一部分人表现出了与常人不同的行为,比如有干员会突然窜出来,嗅了嗅陈身上的味道,又快步跑开,而之后便会有干员追出来向陈道了歉又追出去。在调查期间甚至还响过一次火灾警报,陈一个激灵就想往外走,却被星熊及时拉住。陈这才发现所有人都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警报很快就熄了,从远处跑来一名小个子,在两人面前顿了顿,留下一句没听清楚的话就跑得没影了。
“那不是……消防局的制服吗?”
“龙门消防局有一名干员驻留罗德岛,名叫阿消,是近卫局与魏长官亲自推荐给罗德岛的。此事与特别督查组无关,您不知道也不奇怪。”
陈今天总觉得与星熊之间的交流有些奇怪,这个感觉在刚才这个“您”中被摆上了台面。她扭头看了一眼星熊,却被对方躲开了眼神。
察觉到这份尴尬后,沉默在两人之间穿梭着,一直伴着二人离开热闹的活动区,游荡在鲜少有干员的区域。
星熊心知肚明,前方是被凯尔希禁止的特别隔离区。但陈不开口,她也不愿提醒。
一位高个子的干员从前方回来,星熊认得她,那是前两天一起喝过酒的斯卡蒂。两人在碰面时简单打了个招呼,星熊脑内开始高速旋转:斯卡蒂在罗德岛究竟是什么地位,能够被允许进入特别隔离区,甚至还无需任何防护措施,难道她也是感染者?可当时她明明回的,是非感染者区域的大门。
对斯卡蒂的疑问让她暂时忘记了现在的尴尬,她没有察觉到陈已经停下来的脚步,不小心撞了上去。
“抱歉。”
“特别隔离区?”
道歉被无视,陈不想追究星熊刚才失神的原因,只是对面前这道大门简单抛出疑问。
“没有凯尔希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
“刚才那个人能进去?”
“看样子是的。”
“有办法弄到钥匙吗?”
星熊顿了顿,看着陈。
“有办法从她手上弄到钥匙吗?”
再次重复。
“没有,你我都打不过她。”
“你说什么?”
“陈sir,该结束这场荒谬的调查了。”
“我有权利了解我接下来工作的地方。”
“陈sir,这里不应该是你忌惮的地方。”
陈抬头瞪着星熊,星熊毫不畏惧地直视自己的上级:
“这里是你盟友的地盘,你要做的是信任,而不是调查。”
“我不了解,如何去信任?”
“人都有秘密,何况偌大个罗德岛。难道你想连刚才那两个人为什么吵架都想调查清楚?你不累吗,陈组长?”
当问句叠加,称谓变成了职位,这代表着被压制的狂躁正在慢慢爬上心头。陈察觉到了星熊的急躁,却忍不住先前被冷淡的不适感,冷嘲热讽挤出齿间。
“星熊督察,你是在罗德岛待出归属感了是吗?不如现在就脱掉制服,我还能省你封辞职信。”
一阵热血正冲向脑中,这种感觉是久违了的,仿佛一只恶鬼顺着血液盘踞了她的身体。
实际上,陈确实看到了一只青鬼居高临下冲着她张开大嘴。但仅仅只有一瞬便烟消云散,因为星熊及时克制住自己转过身去,拳头死死握住,指甲镶入肉中,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陈后悔了,她开始懊恼自己先前的冲动,反思自己这死板单调的性格。她曾在某次队员牺牲后,偷偷见过星熊压制住体内恶鬼的场景,明明那人在几分钟前还在办公室安慰自己,却不曾想到同样的冲击,在鬼族的内心中会放大十倍百倍,乃至星熊需要用整整一个小时去克制发狂的自己。
陈曾暗中发誓,不能再在星熊面前再次展露出完全的自己,却又一次又一次被这温柔的鬼从悲伤的水潭中捞起。
但她没想到,自己今天这句赌气的话,竟对星熊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鬼发怒时,远离对方是常识。但陈却慢慢靠近她,从背后用手搭上了星熊的肩头,对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阿星。”
“不要……碰我……”
并不是发怒的语气,而是在克制剧痛时,从齿间憋出的话语。
陈不晓得该怎么办,以往她从来都是在门外守护着,而今天,她需要踏入鬼与鬼的恶斗之中调停。她感受着星熊的颤抖,而后决定,拥抱恶鬼。
“唔……”
感受到陈的双臂,恶鬼的攻势陡然加大,星熊终于支撑不住跪在地上。一米八四的个子缩成一团,刚好被环入陈的怀中。
恶鬼渴望这怀抱,趁着虚弱占据了身体,操纵着它开口:
“我在罗德岛,无时无刻不在等你到来。”
“明明就在龙门附近……为什么,我见不到你?”
“唯有酒精催眠幻想,又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恶鬼突然转过身,以一种十分扭曲的体态死死缠上陈。
陈再次见到了青鬼,这次的距离极近,鬼头贴上陈的脸,耳边明明是星熊那熟悉的声音,却仿佛听见了恶鬼的邪笑。
“而你,无视我的诉求就算了,竟然还要我滚蛋吗?”
寒气从四面八方袭入陈的身体,她故作镇定,心里却早已炸开了锅:她无视了她什么诉求,她又需要满足她什么?
答案就在那里,她却不敢去触碰它。
恶鬼所占据的身体气力极大,即使是以这种别扭的体态,也足以将陈推倒在地上。恶鬼立即控制这副躯体,跪坐在陈的身上,青鬼的獠牙居高临下,再也等不及,就要直冲下来撕碎她。
“滚!”
一声怒吼从身下传来,青鬼的动作一滞。不是因为这一声吼,而是因为它的脖子染上了鲜血的颜色。
更确切地说,是一条赤龙咬碎了青鬼。
“我该去满足的,可不是你这种丑陋的鬼。”
这是星熊恢复理智后听到的第一句话,而下一瞬,她便见到一条红龙绕着她身体游了一圈,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只留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陈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星熊很快就分清了现实与幻想,赶紧从陈身上挪开,将自己的上司扶了起来。
“抱歉。”像无事发生,星熊轻描淡写念了一句。
两人对方才发生的事闭口不谈,也很快就离开了隔离区,在陈的要求下,匆匆前往餐厅。
“你之前说的,双人套餐是哪个?”
星熊有些吃惊,她没想到陈会对这个感兴趣,便带着陈向阿姨点了一份双人套餐,坐到餐厅角落吃了起来。现在已经过了午休时间,餐厅只有两三位干员在用餐,其中还包括方才遇见过的斯卡蒂。星熊试图用她作话题打破沉默。
“那个人,叫斯卡蒂。我先前跟她一起喝过酒。”
“嗯。”
意料外的不关心,星熊只好继续找话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通行证,但如果你真的想去的话,我也可以去找她试试。”
“阿星,”陈突然念了星熊的名字,四目相对,陈的表情严肃,“我不想去了。”
“呃?”
“你说得对,对盟友,就应该像朋友一样,不必刨根问底,信任才是合作的基础。”
星熊有些不敢看陈的眼睛,偏过头去回答:“你能想通自然是好事。”
陈将星熊的动作尽收眼底,却不做表示,继续解决眼前的食物。星熊感觉到视线的偏移,也回过头吃起饭来。
“这菜,与龙门的有得一拼。”
陈其实与其他龙门人一样,对食物的要求很高,所以她会吝惜对食物的评价。这一点只有星熊清楚,毕竟平时出任务时,她向来都是不挑食的。星熊在龙门待了那么久,也是习惯了龙门人对食物的严苛,所以才会与陈分享她所尝过的美味。
不过星熊认为论美食,没有地方能比得过龙门,陈的评论似乎是偏高了一些。但她也听说过有些因素会影响到食物的评价——比如一起吃饭的人。星熊对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感到一丝兴奋,嘴上却若无其事地回应着陈的话。
饭后,星熊继续带陈参观,剩余的部分不过是一些重要的办公室以及宿舍。在拜访完博士阿米娅和凯尔希以后,两人终于绕回了宿舍区。
博士为龙门的干员们专设了一间宿舍,但阿消表示这里离火灾危发区太远,主动申请搬去了离隔离区最近的房间。所以目前为止,这间宿舍仅有星熊和即将入驻的陈使用。
星熊其实是有些紧张的,她为陈的到来特意向博士申请装修了一番,她很期待陈的反应,却又害怕陈的反应。毕竟以陈的性格,或许只会说她不务正业。
陈推开门,映入眼中的竟是熟悉的模样:简办公桌,武器装备柜,文件柜,还有台仰卧起坐器。除了靠在墙边的上下铺以外,一切竟与她在近卫局的办公室一模一样。她暗自觉得好笑,这一米八的大个头竟也会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从进门开始,星熊就在偷看着陈的样子,但可惜她并没有观察到任何表情上的变化,甚至连评价都没有给一句,径直走到床边。
某人已经将下铺收拾干净,换上了新的被套,而上铺则是明显被刚搬上去,已经使用过的被褥。十分明显的答案,却还是要故意问一句,“阿星,我睡哪里?”
“老陈睡下铺吧,罗德岛地方小,将就些吧,他们已经很照顾我们了。”
“你睡上铺不会掉下来吗?”
“这床倒是挺结实,不过老陈你要觉得不安心,睡上铺也可以的。”
“不必了。”陈觉得这会儿的星熊竟有些可爱,嘴角不自觉翘起,只不过背对着星熊,对方错过了这一幕。她瞥见床底下有东西,便蹲下身去,拽出白花花的塑料袋。
看着袋子中的空易拉罐,陈故作严肃:
“你这回驻留罗德岛才三天,喝的酒倒是不少,还记得规定么?”
星熊这才想起陈先前给她制定的饮酒规定:一次不得超过三罐,一周不可超过三次。
“这明显超标了,得罚才是。”
被逮到了也没办法,那日夜里的星熊觉着寂寞,便完全忘了这项约定,好好喝了个爽,却在醒了以后忘了将证据销毁,随手放到床底下。
“甘愿受罚,全部上缴。”
从柜子里又拿出十几罐酒,在办公桌上摆成一排,像是等着长官检阅。
陈将行李箱放在床边,绕到桌前坐下,丢了一罐给星熊:
“自首,需要放宽处理。”
星熊赶紧拖了小板凳坐在一旁,这场景她期待已久:自从切尔诺伯格事件之后,龙门近卫局再也没有休息时间,现在终于趁着外派罗德岛的空闲完成这一心愿。
她们从个人谈到战局,从现在聊到未来,仿佛将几个月来的压抑全都在这酒中释放。她们明白,从明天开始,她们又将变回龙门的督察,驻罗德岛的特别合作干员。
酒过三巡,星熊知道陈的酒量差不多了,只是迟迟听不到对方的结束语,她有些奇怪,问:“老陈,还能喝?”
陈却没有理会,举起酒又灌了大半罐。
星熊看得不安,轻轻喊了对方的名字:“老陈?”
“阿星,我有话要问你。”
陈突然放下罐子,直盯着星熊的眼睛看。
星熊无处可躲,只能被迫看着陈的眼睛,言语中带着一丝慌乱。
“怎……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问题让星熊无所适从,她对陈从来就是知无不谈的,除了她对陈有着不可告人的好感以外。她开始担心,之前自己被青鬼控制时,是不是说过什么话让陈有这样的疑问,毕竟她对自己当时趴在陈身上的前因后果毫无记忆。
“之前我失控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这么想后,星熊反倒冷静下来,开口直接问道。
“你不记得了吗?”
陈却不知道她被控制时是没有记忆的,语气中尽是愕然。
“抱歉,如果我做了什么事,那非我的本意。”
“但却生根于你心中。”
陈的话又让星熊内心开始骚动,
“我……做了什么?”
陈突然起身,弯下腰拉近了与星熊之间的距离。酒精味随着呼吸打在星熊的脸上,而那双充满雾气的眼将她看穿,深入她的内心根处。
“区区小鬼,竟妄想侵犯龙的领域?”
“唯有龙,才能控制一切……”
“包括你。”
在陈侵入自己的那一刹那,星熊仿佛看见那头保护无数次队友的赤龙,单单穿过了自己的胸口,舔舐着将那颗心脏含在口中,缠绕着她,再也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