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床铺，淡粉的墙纸，从窗帘缝间溜进来的阳光。
御坂美琴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酸痛，仿佛昨晚不是在睡觉而是和外星怪兽大战了几百场。
“咝——”她揉着脖颈走进客厅，不出所料地见到了正在进用早餐的舍友。
白色丝袜包裹的腿笔直修长，翻领衬衫整洁挺括，连往嘴里递吐司的动作都优雅的仿佛出自德尔菲恩笔下的油画——如果她脸上的表情不是那么嫌弃的话。
“请将这个日子在日历上圈出来，以纪念你终于在八点前起床了。”食蜂操祈放下刀叉，用方帕轻拭嘴角，仪态犹如女王般高贵典雅，说出的话却让御坂美琴只想一把将盘子扣在她脸上。
御坂美琴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次在心里感叹——挺好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我晚起是因为不想一大早就看到你的脸然后吃不下饭！”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御坂美琴打开烤箱看到诱人的三明治时，表情还是缓和了许多。
长点上机学院的宿舍是公寓式，房间独立，两人共用一间客厅。不知学院分配宿舍时是否存着检验房屋质量的心思，才会让相看两相厌的两人同处这一狭小空间。
奇异的是两人虽然生命不息，斗嘴不止，却也在日常细微的事情上不甚明显地关照对方。眼前这份早饭就是证明。
“原来我在御坂同学心目中的地位比食物重要啊，”食蜂操祈星眸粲然，心情很好地冲她wink了一下，“昨天忘了转告你，御坂同学的小提琴演奏节目定在九点，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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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要迟到了食蜂操祈这个恶劣的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少女一边碎碎念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发挥出炮仗的速度冲刺下楼。
瞥见一旁大树下扬起手向她打招呼的刺猬头少年时，小炮仗顿时刹住脚步，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红晕。她轻咳两声，努力在少年走近时不着痕迹地抚平头发。
“你……你怎么在这儿？”她有些磕巴地问。
上条当麻看见她后脑勺没来得及压下去的一撮毛，有些抑制不住笑意。自然而然地抬手帮了她一把，故意用轻佻的语气道:“来预祝你演出成功。顺便……见识一下哔哩哔哩的跑步速度。”
“……”手掌的热意留在后脑，御坂美琴迟钝了几秒才理解他话中调笑的意味。“喂！不许叫我哔哩哔哩！”
“好好大小姐我错了，”上条当麻好脾气地举手做出投降的姿态，“但是再不抓紧，真的要迟到了哦。
话音未落，少女的身影已经远在数十米外，只留下一句充满气势的“下次找你算账”在空气中回荡。
双手插兜，上条当麻愉快地哼着小调走向礼堂。
“笨蛋也有笨蛋的可爱呀～”他轻声自语。
长点上机学院的文艺汇演，开场节目总是倍受瞩目，作为新生代表入学又一直表现优异的御坂美琴就成了不二选择。
向等待许久的为她化妆的同学道歉不迭，却收获了对方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毕竟以御坂美琴在学校内的好人缘，没有人会刻意为难她。
漆黑的舞台上突然亮起一束光时，人声鼎沸的礼堂归于寂静。
少女一袭白色抹胸晚礼服，勾勒出姣好的曲线。葱白纤细的手指搭在弓弦上，微垂着头看不清眉目。追光下缓缓旋转的尘埃中，她似不染凡尘的精灵。
而后她动了，手腕轻压，小提琴发出一声华丽的颤音。泠泠乐声如水银泄地，密不透风地织就一张巨网，俘获了听众的鼓膜。她的动作轻捷如同拂过光滑的丝绸，脖颈轻扬仿佛振翅欲飞的天鹅。
御坂美琴的目光滑过观众席，每一张朝向她的面孔都洋溢着纯粹的欣赏。但她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乎在这样的场景下，应当有人用热切的钦慕的近乎凝作实质的视线，将她温柔缠绕。
“姐姐大人的手真是灵活，黑子十分乐意做您的小提琴……啊！”
手下动作微滞，绵密的乐声突然出现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御坂美琴心神一凛，急忙补救。幸而注意到的人不是很多。
一曲毕，掌声雷动。
舞台幕后，御坂美琴凝视着化妆镜中的自己，试图寻找此刻心神不宁的原因。明明演出成功值得高兴，她却有种丢失了宝贵事物的慌张。
“你今天表演得很好。”声音含笑，逆光而立的少年怀抱一捧包装精美的满天星。
“这可花了我参加六次超市大抢购的钱，”上条当麻一边递出鲜花一边半真半假地抱怨，“御坂同学是不是应该给一个下半个月都吃不上饭的人一点补偿？”
“我又没强迫你送，”少女眉梢飞扬，哼笑着横了他一眼，“别想敲诈我。”
不得不说化妆师的手艺非常精湛，朱红的唇色衬得她肤白胜雪，上挑的眼尾在少女的纯澈气质中平添几分欲气。这一瞥眼波流转，似嗔似喜。这样的御坂美琴……非常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
上条当麻眸色转深，他伏下身，手臂撑在梳妆台上，近到能看见少女粉红耳廓细微的绒毛。这个姿势，是圈禁，也是邀请。
“美琴，我……”
“我还要卸妆。”霍然起身，御坂美琴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嗯……”有一瞬间的惊讶，少年还是很有绅士风度地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他说:
“你不化妆也很好看。”
一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向她道贺的同学回到寝室，御坂美琴非常不淑女地双臂张开扑倒在床上，面部埋进松软的被褥。
她应该是对上条当麻有好感的，听到对方真诚的夸赞也非常开心。可是为什么，当少年身上清冽的气味侵入鼻腔，她却有瞬间的走神，似乎下一刻就应该有个咋咋呼呼的身影对准他的刺猬头来个凌空飞踢……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阻止了暧昧气氛的发展，匆忙地逃避了期待已久的亲近。
为什么？这种混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深吸口气直起身，目光掠过床头摆放的一排呱太。
“这是……”
***
“说吧，又惹什么麻烦了？”食蜂操祈推开点餐单，玩味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什么惹麻烦……”
“御坂同学这学期请我来过三次甜品店，”食蜂操祈悠然道，“第一次是因为放电炸了寝室的烤箱，第二次是因为体育课溜号去买漫画被我发现，还有刚才你说‘随便点’……御坂同学，人应该有明确的自我定位，是不是？”
“真是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啊……”御坂美琴暗暗咬牙，但因为有求于人不得不挂上一副笑脸。“我是想问，如果一个人记忆被改变了，会有什么表现？”
食蜂操祈手指轻敲两下桌面。
“两块柠檬戚风蛋糕？”
食蜂操祈挑起一边眉毛。
“再加一份焦糖布丁！”
食蜂操祈掩住一个哈欠。
“再加一杯蜂蜜西米露可以了吧！你到底说不说？”御坂美琴已经在暴走的边缘。
忍不住发出“噗”的轻笑，食蜂操祈顶着要杀人的目光收敛了神情，认真道:“这要看被改变的记忆有多重要。如果是绝对不能舍弃的人或事，触感、环境、气味……都会产生暗示。如果有大量不能抹除的生活痕迹，就必须合理地处理好每个细节……”
“如果处理不到位，会不会出现……比如说……记不清来历的东西？”手指抚摸着口袋中呱太的轮廓，御坂美琴神色凝重地出声。
食蜂操祈点点头肯定她的话，漫不经心地反问，“御坂同学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就是……”御坂美琴努力寻找词汇。
她能说什么呢？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用自己莫名其妙的烦恼去困扰别人？
“就是觉得……你本来应该比现在更讨厌一点……”她弱弱地补充，抬眼却见食蜂操祈一脸复杂难辨的表情。
“真是不好意思，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御坂同学原来有受虐的癖好……”
“哈？！”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御坂美琴的余光突然捕捉到店外经过的一个身影。风纪委员的袖章，俏皮的垂落额角的樱发……
“黑子！”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追出店门，一个完全陌生却又仿佛在唇齿间辗转过千万遍的名字冲破喉咙。
“你是……”酒红色眸子里是纯然的疑惑，白井黑子探究地打量着她，“对不起，我不记得有见过你……”
御坂美琴一时失语，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呼喊着“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哪怕是指着她的鼻子斥责“我们又不熟，不要乱叫我的名字”，也好过这种彬彬有礼又拒之千里的态度。
“我……我丢了东西。”她手指攥紧衣角，“是一个绿色的小青蛙，穿着骑士服，背着两把剑，你有见过吗？”
“没有。”虽然疑惑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听到这话白井黑子还是尽职尽责地进入风纪委员的角色，“什么时候丢的？需要我帮你在附近找找吗？”
汗水濡湿的衣服黏答答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御坂美琴垂下眼睑，心脏仿佛一下子空了一块。
“不用了……没关系。”
***
胡乱搪塞了调侃她“把我骗过来又不付钱就跑了”的食蜂操祈几句，御坂美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是你想多了……她告诉自己，也许这个呱太就是摆在街边橱窗里被她顺手买下，也许“黑子”这个名字只是曾经听别人喊过，也许她胸口的空落是因为没有尝到那看起来很美味的戚风蛋糕……
现在回宿舍就好，她提醒自己，有友好的同学，有互相逗趣玩闹的朋友，喜欢的人也向你表达了好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回去睡一觉，明早起床回归你本来的生活吧。
可是没有办法……她骗不了自己，虽然心头只是坍塌了小小的一角，却仿佛有寒凉的风从那个黑洞漏出，在胸腔里撞击出“呜呜”的回响。
她清晰地知道，如果不能找回丢失的东西，她将不再是御坂美琴了。
坐上摇摇晃晃的公车时，御坂美琴已经厘清了思路——毕竟，一旦下了决定就绝不瞻前顾后，也是她的优点。
在整个学园都市能够随意操控别人记忆的只有食蜂操祈，但出于某种微妙的直觉，御坂美琴并不怀疑她。
另一种可能就是她目前所处的空间是虚假的。无论是依据数据还是她的记忆构造，共同的特点是必然有边界。那么她的目的地就是此前未曾涉足的——位于第十七学区的边界之墙。
“为什么一定要去呢？”身旁座椅轻响，来人似乎是在真情实意地为她惋惜。“放弃你最想要的一切，值得吗？”
是上条当麻的相貌，却发出属于小女孩的稚嫩声音。
御坂美琴并没有过分惊讶，事实上，当她选择保持清醒时，一些流失的东西似乎已在慢慢回归。
“上条当麻”好像不满意她的反应，有意挨近她扭捏道:“大姐姐，怎么不理人家啦～”
御坂美琴恶寒出一身鸡皮疙瘩，努力克制住一巴掌掀到对方脸上的冲动，她将头转向另一边，眼不见为净:“这是你创造的幻境。”肯定的语气。
“大姐姐真聪明～”“上条当麻”笑眯眯地伸手托腮，“人家叫平川釉月哦。真可惜，差一点大姐姐就成为我的傀儡了呢～”
“傀儡？被幻境迷惑的人，最后都会成为你的傀儡吗？”尽管不确定这人是不是喜好装嫩的变态，御坂美琴还是顺着她的话，希望获得更多情报。
“人家的能力是‘情绪掌握’嘛～每个幻境都能放大人的七情中的一种，意识沦陷在幻境中的人，身体就要乖乖听我的话。虽然我是level.3，只能制造三重幻境……”平川釉月扁扁嘴，有一瞬间的泄气，“从来没人能看透‘爱’之幻境呐，大姐姐是第一个～”
“‘爱’之幻境……就是满足欲望的幻境？为什么这个幻境里，黑子好像不认识我了？”
“因为你讨厌她啊，”平川釉月理所当然道，“你天天放电打她呢，和讨厌的人保持距离，不是很好吗？”
——由此可见，平川釉月的确还是个小孩，完全不理解“口是心非”和“傲娇”的含义。
“所以，我在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进入幻境了？”记忆慢慢复苏，御坂美琴捂住有些晕眩的脑袋，“你和那个藤田翔是一伙的？”
“才不是！”平川釉月不满地发出抗议。“那个没用的家伙，根本连一重幻境都过不了！”
“那你……”
“只要离开幻境，这些事都可以告诉大姐姐哦。”
“你不就是来阻止我离开的吗？”御坂美琴嘲讽地笑笑。
“答错了！我是来帮大姐姐的～只到达幻境边缘是不能离开的，但是在你清醒的同时，这个空间已经开始崩溃了。你看——”
公交车在路上飞驰，车轮驶过的路面分崩离析。高大的建筑物扭曲断裂，散作微粒化入无边黑暗。
“除非现在杀掉我的精神体，不然.幻境彻底崩坏的时候，大姐姐就要永远留下来喽～”
这是整场游戏她最期待的一个环节，用被困者亲近的面貌出现，抛出残酷的选择，看着他们绝望挣扎，然后痛诉着自己的不得已将屠刀送进最爱的人的胸膛——令人灵魂战栗的享受呵！
那么御坂美琴，你会作何选择呢？杀死顶着你仰慕的少年面貌的人，还是持守清高？反正结局——是不会改变的。
“这就是最后一个陷阱了？”
“喂，大姐姐你这么不信任人家，人家很伤心的～”
“不，我相信你说的幻境崩坏是真的，但是只是杀死你的话，也同样不能离开，对吗？”
“……”平川釉月的笑容有些僵硬。
“所谓‘情绪掌握’，实质就是考验人心吧。既然是‘爱’之幻境，你又用他的面貌出现，那么杀死你，就代表着否定我的欲望，”车尾部分已经开始分解消失，御坂美琴的语气却愈发坚定，“藤田翔说过‘想要怎样的真实’，那么我选择的真实就是——承认自我。”
“生气失控想杀人是我，害怕面对困境无能为力的是我，渴求生活在一个没有黑暗面的理想国的也是我，我绝不会否定自己，也不会被某一瞬间某一片面的‘我’掌控——”
“这里，困不住一个真实的‘我’。”
仿佛某种无形的壁障被打破，一道横亘天幕的巨口张开，洁白的光芒洒落。
在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间，御坂美琴听到一声轻轻的感叹。
“大姐姐，你真的……非常厉害。”
***
“姐姐大人！”御坂美琴身体轻微的颤动立时惊动了白井黑子，大约真是急得狠了，一连串不带标点符号的话语劈头盖脸倾泻而下。“到底怎么回事护士说你一进医院就晕倒了幸好她认得你听说伪造谣言的人已经被抓住了你身上这么多伤是和他战斗了吗还有婚后光子已经醒了刚刚才来过你不用担心……”
“姐……姐姐大人？”
御坂美琴的脸埋在她的颈窝，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锁骨上，闷闷道:“你好吵。”
很久很久以后，当爱人问起关于她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御坂美琴会看似认真地思考半天，然后回答“不知道”，微笑着任爱人在怀中厮磨撒娇。
其实也不算说谎，当存在已经成为习惯，情感一点一滴的变化就不再那么明晰。她很难说清自己是何时开始沦陷，但她清楚的记得，是何时发现已经来不及脱身——
万分庆幸，千帆过尽，尘埃落定，我睁开眼，还可以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