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期望着和平的到来,曾一度因太过惨烈的战火而不敢期许除战斗外的未来。
而世事总是在挑战人的接受能力。我被按在船坞里每日检修的时候,和平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来了。就好像所有的硝烟和炮火都是一个梦,跟肥皂泡似的,“啪”,就全消失了,全然不顾我一脸茫然。所有曾向往的都瞬间变成了事实,让人恍惚的不行。
不需要再战斗了。尽管大海依旧不甚美丽,但荡漾在海上的光芒不再是敌人了。
我跟失去了导航的舰载机一样,突然就不知道该向何方走了。毕竟原来只需要跟着指挥乖乖降落在航母的甲板上,而如今却被赋予了如此之大的权利,竟可以支配除战斗外的生活。
我坐在山坡上,一个不起眼而正好能看见大海的位置,也正好能看见新生一代舰船。说我是记挂也好,是无事可做也好。注视着她们像骄阳一样的笑脸,让我莫名地感到心安。
——我是分界线——
战争结束后数年。
铁与血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属于其英雄的也悄然落幕。一同战斗过的伙伴如今各向天涯,有的安居,有的长眠。
这变迁就如眼前的夜空。今天还挂在那儿的星星,没准明天就看不到了。
“企业——酱!”
企业回身看去。一个萝莉脸的少女三两下轻巧地蹦上这陡峭的山坡,毫不客气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果然在这里啊~”
企业立刻起身:“指挥官。”
“行了行了别在乎那些个虚礼了。”少女摆摆手,递来一个易拉罐,“你也坐下。喏,埃塞克斯今天拿给我的,北境还是维希的来着....?算了不管了。尝尝?”
企业依言坐在少女身侧,接过了易拉罐。少女唰的一下扯开拉环,先给自己灌了半瓶,紧接着发出夸张的出气声。企业默默抿了几口:“果然不错。”
夜晚的海面漆黑一片。从灯塔出来的光束没走多远便被吞噬殆尽。港口边的防空设施落了一层薄灰,在月光下显得暗淡。三两只渔船漫不经心地飘。再远处,各位的舰装整齐的停放着。
“诶,指挥官,最近都没看到埃塞克斯她们,是发生了什么吗?”企业将易拉罐放在身侧。几乎还满的。
“...只是一般的浮标检查作业,放心,没事。”指挥官的目光滞留在海上的某处,正好是企业看不清的角度。
“这样啊。那,指挥官找我是为了什么呢?不会只是为了喝酒吧。”
指挥官的酒量不太好,脸上慢慢飘起了红晕。她蓝色的眼睛不是那么清澈了。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罐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是喝酒也没关系吧?咱们可好久没见了呢。”
她这样说着。
“呐,企业酱,我一直都想问你来着。当初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企业不太明白这样问的用意。“您想听实话吗?”
“当然得是实话。”
“觉得您不适合当指挥官。”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这样吧?!我总觉得那天你瞅我那眼神不太对劲。”少女豪放的笑声仿佛在山壁上激起一大片水花,“也是呢,毕竟你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战舰了,而我刚从军校毕业没多久。”
企业歪歪一侧头,“倒不是因为这个。您不觉得那天,您看着我的样子就像看着玛丽莲梦露那样吗。我当时认为您会是一个像追星族那样盲目的人。不过事实证明,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做指挥官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初见时的情景确实令人记忆深刻。那个黄毛丫头炽热的眼神无论是谁都很难忘记的吧。
“想不到你家伙还会奉承人啊......”指挥官颇为诧异地瞪大了眼,豪迈地拍了拍企业的肩。
“不是...”企业有点无措。
指挥官没说什么,有些怅然有些怜惜地注视着企业的脸,像是要把什么铭刻住那样。
“指挥官?”企业有些疑惑地唤道。
指挥官并没有移开视线,喃喃地开口道:“呐,企业酱,你听说厌战的事了吗?”
她摇头。窝在船坞里之后,她信息更新的速度或许连百年前的人们都赶不上。
“她啊......被宣布要进行拆解。但是那位老女士可霸气了,在路上一下子挣脱了锁链,往沙滩上一坐,怎么拽都拽不走了。‘有本事就在这儿拆了老娘!’。她可是这么说的哦。”指挥官一下子将易拉罐喝空,“明明是功勋舰的呢......”
企业微微叹息,小啜了一口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企业酱,你总是呆在船坞里也是不行的吧,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难道企业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指挥官顺手把企业的披风给往上提了提拉好了。
“我吗?”企业默默又啜了一口手中的酒,“不知道啊...以前总是在单纯的期待战争结束,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战后的事情。”
指挥官故作严肃地道:“这可是不行的啊!企业酱。做人就得有个理想,不然跟咸鱼的区别在哪?!总要把人生当成明天就要被拆解的样子去过才有意义啊!”
“就算是明天要拆解,我也......”企业无奈地笑笑,“倒是指挥官,我可记得你以前说过,一定会找个高个的帅小伙嫁掉的。”
“那种事情!!!”指挥官的脸瞬间像被鱼雷击中了那般涨红,马尾辫几乎来了一个高跳,“我还早着呢!”
企业爽朗地笑了。
她笑的很轻松,轻快的声音像是透明的鱼儿要一摆尾巴去到海的那边似的。久之,她这样说:“指挥官大人,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请务必不要隐瞒,可以吗?”
指挥官没回答,自顾自低着头数身旁沙堆里有多少颗沙子是透明的。
“不是‘当做’,而是已经为定数了吧。”
夜晚的风很凉。从灯塔出来的光束没走多远便被吞噬殆尽。港口边的防空设施落了一层薄灰,在月光下显得暗淡。三两只渔船漫不经心地飘。
天空中的星星位移了肉眼可见的距离,远处的群山留下一个厚重的背影。路灯互相照映而成的影子浓郁了,就像是一束光想要挽留黑暗那样。
“呐,企业酱。”指挥官慢慢地抬头,正视企业的脸。她抿着嘴,努力瞪着眼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平和一点,可是无限的怅然就像这夜空下的海面无可抑制地流淌而出。她的语气很温柔,就像是在害怕别人的关怀那样,以不可发觉的程度颤抖着。
“我有时候想,要是我们俩就这么永远留在海上该多好,起码不用听司令部那一群混蛋瞎指挥,还能有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企业这才注意到,指挥官的黑眼圈已经很深了。然后,眼眶也变得通红,已经可以见到什么晶莹的已经在打转了。她似乎很生气,呼吸声响得跟拉风箱一般。她的双唇开了又合,似乎有无数怒骂即将喷涌而出。
她们这样对视了许久。究竟多久呢?没有人知道。只见月亮沿着黄道又前进许多。
“呐,企业。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指挥官很安静地说。
企业平和地敞开自己的双臂。
指挥官轻柔而坚定地环住企业的肩背。企业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滴顺着自己的脖颈在慢慢地下落。
企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像哄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企业显然不太会唱歌,声音因为她过于努力想要去找音准而显得僵硬。
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在战场上的时候。和指挥官两个人与部队分散了,在小岛上不知方向地打着游击战,打得弹尽粮绝。她的舰装也散架了,足以让女灶神拽着她狠狠说教一个月的那种程度。
“呐,企业酱,你先睡一会吧。”指挥官擦拭着冲锋枪的枪管,几盒弹药整齐地摆在她的身前。
企业摇头:“我还可以支持。”
“我知道啊~可是现在强撑着的话,万一敌人来了可真的会打不过的哦?企业酱你的战斗力肯定比我高的,所以要赶紧休息一下。放心,我会看着的。”指挥官这么说着,“那块石头应该不错,你可以靠在那里。对了,雷达要开着留给我。”
“可是...”
“难道是睡不着?”指挥官温柔地笑了,“那也靠着养养神吧。”
企业只是怀疑一直坐在指挥室里的少女是不是真的有战斗力。只是养神的话倒可以接受。
指挥官装上一匣子的子弹,装消声器,开了保险,上膛。保持着一个可以立刻起身的坐姿,背朝着企业。军装有明显的裂痕,布料被血与汗水浸透了。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指挥官轻轻唱,低不可闻,歌声也因为要限制音量而变得断断续续的。
夜风摩挲树叶的声响应和着。月光轻柔地抚摸她黑色的长发。树林的深处无人知究竟隐藏着什么,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子弹带走她的命。而她,扣住扳机,留给企业一个平和的背影。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西芹 鼠尾草 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请记得代我向居住在那里的老友问好)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他曾是我的真挚爱人) ”
企业记得,等她回过神来时,指挥官和埃塞克斯女灶神已经在晨光中分军粮了。
“企业酱你知道吗?昨晚有人差点对你图谋不轨呢~”指挥官瞥了一眼埃塞克斯,直接让后者脸比西瓜瓤还红。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发觉,指挥官几个弹匣都空了。
“Tell him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请转告他,为我缝制麻纱衣)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西芹 鼠尾草 迷迭香和百里香)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 work(无需针穿 无需线缝)
Then 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他终将成为我的真爱)”
企业发觉趴在自己肩上的小家伙似乎睡熟了。悠长的呼吸蹭着她的脖颈而过,有点痒。
她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在指挥舰中运筹帷幄的指挥官在怀里是那么小一只,脸上还挂着泪痕,可是睡的很安心。
——我是分界线——
苍鹰在灰白色的天空中盘旋,锐耳的长啸几乎撕裂云端。
我伸出手臂。那鹰缓缓下落,轻巧地用爪握住,再扭头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前辈。”
埃塞克斯敲了敲我宿舍的门,在得到应答后,开门走了进来。
她一副没睡好的样子,眼睛肿的厉害:“时间到了。”
我应了一声。随后发现还有两个小家伙藏在埃塞克斯身后。她们似乎是发觉自己的存在暴露了,慢慢地探出小脑袋:“前辈...”
我展了个平和的笑容:“约克城,大黄蜂。”
大黄蜂窜了出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角:“前辈...您真的要走吗?”
约克城没说话,却也眼巴巴望着我。
真的要走吗。
我发觉自己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顺从了指令而已。真是...当兵的后遗症吗?
“有你们和埃塞克斯,即使我走了也没关系的吧?”我揉了揉大黄蜂的脑袋。
大黄蜂急得快哭出来了:“可是...可是...”
一时静默。
“前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约克城就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一点头后开口问道。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前辈哭地那么伤心呢?”
我默默注视着自己手臂上的鹰,再将目光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海与天空相接的彼岸。
“也许,只是怀念吧。”我这样回答。
——我是分界线——
我不太记得清究竟是怎么与那两个小家伙告别的了。再回神时已经默默伫立在空旷的广场上。
身后是无边的大海,是无声掩埋着无数尸骨的地方。
我一直认为能熬到噩梦醒来的那天是一种恩赐,但于我而言,或是无用的恩赐。
我厌恶战斗,可是我属于战场。
指挥官默立在我的面前。她碧蓝色的眼睛平静的像是不经晴雨的天空。她很罕见地显得庄重,这让我觉得有几分陌生。
我用双手摘下了军帽,并递交给指挥官。苍鹰在我的示意下很乖顺地停留在她的肩上。
指挥官什么也没说。没有道别,没有祝福。
我最后一次行军礼。心智魔方从心脏的位置浮现而出。
海上吹来的风很苍茫,悠长而冷冽,像是告别秋季的雨最后一次亲吻土地。
我觉得很释然。不明所以的释然。
我是为战斗而生的,离开了战场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我却妄想着能够拥有平和的生活。就像枪械希望能永久的静默,厨具拒绝火的洗礼。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
指挥官不明喜怒地默立着。我想,她应该在司令部大发脾气过。“你们到底有没有心?!企业她为你们到底做了多少难道你们会不知道?!”
应该会这样大骂吧。
可是指挥官啊,我也不知继续停留的意义何在。
我曾跨越无数战火和尸骨,足迹遍布海洋的角落。我为着能够保卫自己的同伴而战,而期待着有一天能有人将我从这个困局中永恒地解放。我的存在就是错误吗?我不知道。
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姐妹永恒地沉睡在了海底,无数的战友和敌人与她们作伴长眠。
“呐,企业酱,你真的没有愿望吗?”指挥官这样说。
我想了想,注视着她的双眼道:“应该只是希望我所爱的人能长久地幸福吧。”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这样从脸颊沉重而锐利的掉落下来。
“我也是呢。”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说。
心智魔方开始崩解。从边缘,慢慢地碎片化,晶莹的天蓝色如同被风化的沙一般飘向天涯。我的身体随之崩溃了。发梢,指尖,化作不可盈握的粉尘,不断瓦解。它们在我的身周徘徊,盘旋,然后被送上高空。天蓝色的风暴包围着我,轻柔的,渐渐夺走思考的能力,呼唤我陷入沉睡。它们呼啸着从我耳畔冲过去,席卷了天空,席卷了大地,它们吞噬了我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就像在漫无边际的暴风雨中一样。
我看见远方的高空中,那粉尘汇聚成三个熟悉的身影。在海天相接的彼岸,她们有着熟悉的笑容,不背负任何责任地笑着,在海面上肆无忌惮地追逐打闹,就这样一路推搡着驶向远处的朝阳。
云层之上会有什么呢。
指挥官凝望着故友的身影消散在海畔,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像是一场梦,跟肥皂泡一样,“啪”,就消失了。那些晶莹的碎片相互追寻着,去往海的深处。
军帽安静的躺在指挥官的手中。它很旧了,被一次次洗刷显得很斑驳,但是很整洁。指挥官知道这上面留存着什么,谁的鲜血,谁的汗水,谁的雨点或是泪。
苍鹰狠狠一踏指挥官的肩膀,追着那些碎片振翅高飞去向远方。
“呐,企业酱,一路顺风。”
——我是分割线——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司令部的人开了香槟,庆祝新一艘航母下水。
那是一个有着白色长发的姑娘,身材高挑,看着好像很高冷的样子,但是活泼的本性毫不掩饰的就从眼睛里显露出来了。
指挥官被她炽热的眼神盯得发毛,拿着旧军帽的手也开始发颤。
远处一只苍鹰盘旋良久,最终轻巧地抓住那少女的肩膀。
“CVN-65,Enterprise,向指挥官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