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惜,又没能杀了你。”
她梦见那个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金发女人,嬉笑着用温柔的语调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转身就走。
看起来很洒脱,但是她知道英国女人在转身时目光仍在对面的德国女人身上停留,身子完全转过去之后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目光撤走。她能感觉得到英国女人的不舍,眷恋与温柔。
“要记得哦,你的命留给我。”
说完这话英国女人就离开了,始终没有回头。所以只有她看见了那个身穿白色军装的德国女人微微抬起了头,她还是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钴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英国女人离去的背影目光留恋,如出一辙的情意缱绻,绵绵温柔。
“好。”
再一次从那个阴魂不散的梦中清醒,她像一条溺水的鱼。
瞳孔缩成一根针,大口大口地看着天花板呼吸。过了好一会才冷静下来。
维多利亚不知自己究竟怎么睡着的,自从她随着游轮进入这片海域,就越来越容易睡着,如果不是做的梦永远是同一个,她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猝睡症。不过眼下的情况还不如猝睡症呢。
“您还好吗?”耳畔传来女人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满是关切的问候。她抬头一看,对面的床上坐着一个穿着高领毛衣的德国女人,深眼睛,高鼻梁,五官精致,虹膜是日耳曼人典型的钴蓝色。
维多利亚的心突然一跳。
她觉得这张脸无端熟悉,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却想不起何时见过,只能痴痴地看着。德国女人却没有觉得冒犯,钴蓝色的眼睛依旧关切地看着她,皱了皱眉。
“我想您需要喝一杯水,或者到甲板上去透透气。”
“啊,好……”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是隐约可以听出其中的温柔关心——这有些反常,但是维多利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她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走出舱室,开门之前却突然想起什么来,回头,“我还没有问您的名字。”
“你会知道的。”德国女人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来,不诡异,很温柔,“你很快就会听到我的名字了。”
维多利亚一头雾水。她走出舱室才听到外面一阵响动,一些人步履匆匆往甲板方向赶,她随着人流上了邮轮甲板,看到一帮人举着手机在拍照,嘴里还嚷嚷着谁的名字。
她没挤进去,随手拉住一位游客:“你们在拍什么?”
游客的手指着那个方向。
“提尔比茨。提尔比茨的舰艏。”
维多利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床在摇晃的原因,她几个踉跄险些跌倒,游客用有些好奇的眼光看着她。
“您还好吗,小姐?您看起来有些晕船,或者低血糖。”
她脸色苍白,却还是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出来。
“不,我没事,谢谢您的问候。”
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而已。那间舱室里原本只应该有她和她未婚夫两个人,未婚夫没来,她本该没有室友。
下了邮轮她到了林根的旅馆倒头就睡,自从进入北海以后她总是很困,很容易睡着,还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总是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金发英国女人,还有那个隔海与她相望的德国女人。她们中间的海域是一片炮火交织的战场。
然而这一次有点不同,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成为了那个金发女人本人。她完全不能看见自己的表情,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在一颗炸弹上面留字。那只纤细的玉指划过的地方,金属外壳上居然真的留下了一行行清晰可见的字迹。
“如果有机会,你愿意陪我一起看一场电影吗——”
炸弹会爆炸,上面留下的字被该看到的人看到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是她还是毫不在乎地写着,当写到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她手一顿,一笔一划都显得无比眷恋虔诚。
她写下了一个维多利亚今天才刚刚听到的名字。
Tirpitz。
她感觉自己在流泪,还感觉到有人在用温热的湿毛巾为她擦拭眼泪。她知道那是谁,却睁不开眼睛。不可能是她的未婚夫,那个家伙是个青年才俊,正事上很是靠谱有本事,私生活却靡乱不堪。不过她和她的未婚夫本来也是纯粹的利益联姻,她从来不在乎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即使是他带着那些花枝招展搔首弄姿的女人在她面前胡闹,她也没有多余的眼神和情绪。至于上床她更加抗拒,她觉得恶心。即使这次明明是双方家长约好了让他们来北欧婚前旅行,他声称有生意要谈放了鸽子她也毫不在意,照旧登上了前往挪威的邮轮。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一定要到挪威去。
有人在等她,她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
她终于能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空荡荡的,她没有见到那个人。毛巾被整齐地卷起来放在床头已经冰凉,桌子上不知何时放上了碱水面包以及一份煎好的牛肉,搭配北欧传统的蘑菇汤。她走过去摸了一下,入手还有余温。
细细吃完了那份晚饭以后她决定出去走走,夏天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旅游旺季,得益于它的纬度白昼长得很。她慢慢地走过小镇的巷尾街头,最后在一家电影院门口驻足。
在地广人稀的北欧,又是在林根这样的小镇,这家电影院看起来也没有多大。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今晚放映的影片,居然有一部老电影,《惊情四百年》。
维多利亚觉得有些有趣,她咯咯地笑起来。有个混着笑意的低沉女声也加入进来,问她,“要一起进去看吗?”
维多利亚把头转过去,提尔比茨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德国女人穿着一件薄风衣,最上面的扣子被一丝不苟地扣上,高高的衣领遮住了她的脖颈,眼角眉梢含着笑意,专注地看着她。她手里还提着两杯咖啡,分了一杯给她,维多利亚笑着接过问你哪来的钱?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提尔比茨挑了挑眉毛,维多利亚嘟起了嘴,嘴里念叨着“神神秘秘的”,却也弯起了眉眼。提尔比茨伸出来手来牵住她的一起走进电影院,她也没有拒绝。
她们熟稔自然得就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看电影的时候始终紧紧牵着彼此的手,老电影有一种经久不衰的魅力,将观众们带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当中,维多利亚看得眼泪汪汪,不知道是单纯因为多愁善感,还是感同身受。提尔比茨默默地看着她,给她递纸,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们走出影院的时候天终于开始有点暗下来的征兆了,维多利亚眼睛里还是含着泪,提尔比茨失笑。
“这么久了,还没走出来?”
她横了提尔比茨一眼,眼睛里带着水光,没有什么杀伤力,更像是娇嗔,提尔比茨还是识趣不说话了。
她们牵着手往回走,走到一半维多利亚突然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和他们很像,提尔比茨知道她还沉浸在电影里,摇了摇头说不一样的。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你等了我多久?”
“不到四百年。”
银色短发的德国女人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天色已经开始变了,但是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她感叹一声。
“你来得不巧,恐怕是看不到极光了。”
维多利亚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她这句话。
“提尔比茨,你还能做吗?”
提尔比茨闻言低下了仰望天空的头,看着眼前金发碧眼的英国女人,突然笑了起来。
“这话听着令我真不舒服,小姐。”
那天晚上鸳鸯被里成双夜,真正是一树梨花压海棠。颠鸾倒凤中维多利亚带着哭腔呻吟出声,得出一个血与泪的教训。
能不能在床上说男人不行她不知道她没试过,但是质疑自己老婆的床上能力,那恐怕真不行。
那天晚上她不记得自己丢了几次,只记得在云海里上上下下,哭着求饶哭到嗓音嘶哑,意犹未尽的北方的孤独女王这才舍得放过她。几乎是下一刻她就在提尔比茨怀里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提尔比茨的声音。
“I have crossed oceans of time to find you.”
她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即使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梦境还是不肯放过她。
梦里她还是在另一颗炸弹上留字。这次是一颗七百三十公斤穿甲航弹,她在上面写下,想要和你一起看一次北欧的极光。
然后她看着那颗装甲航弹被某一架梭鱼装载,那架梭鱼在她的注视下自甲板上起飞,飞往北方女王的方向,去势汹汹。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身边早就没有人了,这次她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呆才决定坐起身来,浑身的酸痛却让她表情一僵,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脸又涨得通红。罪魁祸首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端了杯水走了过来。维多利亚本来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这下她的耳尖都红了,提尔比茨强忍着没有露出笑来。
“喝点水。昨天是我不好,累着你了。”她顶着维多利亚“你还敢说”的目光给她喂水,唇角隐约有笑意出没,“已经过了早餐时间,我直接准备了午饭。吃点东西吧。”
她们相对而坐,默默地用餐。餐桌上有一盘炸肉丸子,维多利亚叉起一个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突然发问。
“当年我和你提了多少要求,提尔比茨?”
提尔比茨刀叉一顿。片刻之后她还是选择如实回答:“四个。我们见过五次面,你和我提出过四次要求。”
“一起看电影,一起看极光……”
维多利亚轻轻说。
“还有你说你想吃北欧的炸肉丸子。”
现在就摆在她们的餐桌上。
“还有一个……”维多利亚接着说。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是一个刚刚飞出唇间就破碎的泡泡。
提尔比茨微笑着看着她,“你知道的……Victorious。”
“这就是你明明已经……还是在这里的原因。”
“我在等你。”她依旧笑得满目柔情,“我得信守承诺。”
胜利想起昨晚上她在提尔比茨身体上摸索到的累累伤疤,以及她脖子上那条狰狞的疤痕,她想笑,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容是不是比哭还要难看。
她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
“可惜还差最后一个没有完成。我还没有陪你看极光。”
“那不要紧。你下一次,下一次做普通人好不好?我们都做普通人。”
“好。”
“到时候你要记得补上,要陪我一起看极光。”
“好。”
“你要来找我,你要说到做到。”
“你知道我一向言而有信。”
提尔比茨的身影渐渐虚幻消失在空气之中,胜利知道这次她是真的离开了,死去了,不在了。她身体一软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没有哭,吃吃地笑。
爱德华躺在美人怀里接到了未婚妻的电话,他一把推开那个金发碧眼的性感女郎,按下了接听键。
“嗨,这里爱德华,我亲爱的维……”
“爱德华。”对面的女声听起来声音非常平静,“我得和你说一件事情。”
维多利亚的声音太过平静,爱德华渐渐正了脸色,“你说。”
“我想,我恐怕不能和你履行婚约了。”
这下爱德华的脸色彻底变了。
“维莉?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和你保证……”他语气中甚至带了一点乞求的意味,然而未婚妻却打断了他。
“不是因为这个,我在北欧遇到了我真正爱的人。可惜她死了。”
“She?”爱德华瞳孔骤缩,维多利亚低低笑了起来,“对,她死了,提尔比茨留在林根的舰艏突然分崩离析,这个消息你听到了吗?”
“可是这和……”
“当年的四件事,她给我炸了肉丸子,陪我一起看了《惊情四百年》,把命给了我,却还没有陪我一起看极光。她离开之前我们约好了下辈子再一起看的。”
“但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懦弱,没法像德古拉伯爵那样等米娜或者说伊丽莎白等上四百年,也没法像她那样一个人孤独地等了我那样久,更没办法接受和她重逢时我已经芳华不在,容颜苍老。”
“所以我说了那么多你能明白了吗?爱德,我真的很抱歉——”
“我要殉情。”
“维莉?!维——”
一连串忙音为这场对话画上句点,维多利亚,或者说胜利胸口插着那把水果刀一跃跳入林根峡湾。海水真冷,这是你曾体会过的感受吗?
说好的下辈子要都做普通人,要找到彼此一起看极光。
所以我来找你了。
I have crossed the oceans of time to find you.
我跨越浩瀚的时间海洋来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