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黎翠儿随向爷在集市转悠半日,买了些小玩意儿,转头发觉手里提着的桃花冻不知不觉已经告罄,便又去添了一些。见时辰适宜,又拗不过向爷,被他招待着吃了两块大锅盔,方才往浮沉馆去。
上山路上,黎翠儿远远便看见路边一个老妪慢慢走着。待得近了,可不是那位秦小姐房中的老婆子么?虽说秦小姐的服侍由陈小蝶负责,但陈小蝶不耐那两个婢女,逢往西二厢,便让黎翠儿陪同,每次都有那老婆子打圆场,是以黎翠儿也对秦小姐房中的两位婢女和那位老婆子熟悉了起来。只是每次前去,老婆子均推说小姐作画,故唯独不见那位秦小姐。
“这不是翠翠姑娘吗?”老婆子也看见了黎翠儿,招呼了一声。
向爷早已知她意思,便让她也上车来。
“真是谢谢了。唉,我这把老骨头,走这山路实是为难。”
向爷对这老婆子并不熟悉,只是见她认识黎翠儿,才载她一程,故此茬只能黎翠儿接上。
“怎地不让那两个丫鬟去?”
“哎哟,翠翠姑娘,你来我们房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两个小子是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么?”老婆子满脸不忿,转而又叹了一口气,“可怜此事我若不亲自过问,只怕小姐又得多受一路的气了。”
“是什么重要的事吗?”黎翠儿接着问。
“翠翠姑娘,你平日待我们好,我也不与你隐瞒。你也知道,小姐此番出门,是为往金陵迎回老爷的灵柩。当初往贵馆来,是因没有大船开往那边,便歇息几日。可你看如今已快过去两月,依然寸步难行,我这心里自然心急啊。”
今日听了辛巧巧一番话,黎翠儿自然知晓个中缘由,便问:“何不走陆路过去?”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若没那两个小子,自是可以。可那两个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走陆路,只怕小姐得给折腾得脱一层皮。”
“她们两个不是丫鬟么?”
“翠翠姑娘,你是不知道。”老婆子摆一摆手,“老爷生前虽是当地大户,但人人皆知老爷是商人出身。你也知道,那些官儿哪里待见商人,却把大地主们当菩萨一样供着。连带着,老爷也受了牵连,连乡里那些无赖都敢给老爷脸色看。这两个小子,是随着三太太陪嫁而来的。三太太本就只为老爷钱财,哪里是真的喜欢老爷。老爷生前还当面唯唯诺诺,现在老爷走了,大太太去世多年,二太太又随大少爷往长安去了,本家里可不就是三太太说了算?这两个小子,可不是狗仗人势。”
“这与秦小姐有什么关系?”
“可不是么,翠翠姑娘?这与小姐有什么干系?可小姐乃是大太太所生,是老爷与大太太的骨肉,老爷自然疼爱有加。老爷生前,知道三太太对小姐不利,绝不让三太太靠近小姐一步的。唉,可老爷怎么就这么走了。”说到这里,老婆子竟然抹起了眼泪,黎翠儿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前面向爷瞟了一眼,见状,接话道:“也甭管商人地主,这些什么大户人家就是麻烦。愿意听我老头子一句话:若真要办事儿,赶紧差几个麻利的往金陵去,先把灵柩拉回来。不然,你家小姐得在这桃花渡待到除夕。”
“可不是这个理儿么!我也是这样劝小姐,当时小姐也同意了。可不知怎地,小姐最近突然改了主意,只推说再等等。我日日好说歹说,小姐今日终于松了口,差我给大少爷递个信儿。这不,我今日才下山去。”
黎翠儿微微点头。既然如今本家对秦小姐并不好,可能寻求那位大少爷的帮助方为上策,只是不知,这长安山高路远,消息一来一回,又会是什么时候?
“说到这里,翠翠姑娘。”老婆子突然把头凑过来。黎翠儿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靠去。
“我腆着脸向你打听个事儿。”老婆子压低声音,“小姐隔壁的房间,是翠翠姑娘你在服侍吧?”
黎翠儿点点头。
“你可知,小姐整日往那房里跑,是在做什么?”
黎翠儿愣住了。
老婆子见黎翠儿神情有异,忙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小姐每次前去,都不让我和那两个混小子跟着。我胡乱猜测,想小姐突然如此耐得住性子,是不是和那有关系……”
黎翠儿却有些懵。李女侠和秦小姐?黎翠儿一次都还没见过秦小姐呢,哪里想到秦小姐常去李女侠房里!莫不是秦小姐借口去李女侠房里,实际去了别的地方罢?不对,李女侠最近让黎翠儿不必再为她换药,想来是秦小姐的原因?
黎翠儿自然没有说出想法,只是敷衍过去,推说不知。老婆子便没再追问。
到得兰馆准备间,果见陈小蝶扯着把蒲扇倚窗而踞。黎翠儿正欲开口,却听陈小蝶懒懒道:“翠翠姐,你也别急着说我。先听我说一句。”
“怎地?”黎翠儿真听了陈小蝶的话,面对着她坐在了小案边上。
“老狐狸在找你呢。”
这“老狐狸”之称,实是后院众人私下对后院总管萧四娘的称谓,因她平日好将长发拢结于耳上两侧,并缀以丝绳,状似狐耳;而萧四娘虽年岁不小,然相貌艳丽,尤喜勾勒眼角眉尖——两相观之,故得此称。
萧四娘独自居住于浮沉馆后院深处。过菊馆后,经一小山谷,便是一段开阔的木廊。沿着木廊前进,远远便可看见末端一排厢房——那便是后院女招待们的住所;而厢房末端,连接一幢二层楼阁,名唤“芥舟阁”的,则是萧四娘的所在。木廊凌架于一块大湖之上,湖内奇石遍布、浮萍飘动,偶可见不知何处飘落的花瓣木叶,若遇雾天,行于此处,颇有遗世独立之感。行至厢房跟前,沿着一侧向前,可见圆形平台建于左侧,而一小型水车与这平台相对,昼夜不息地转动着、哗啦着。黎翠儿望了一眼这水车,继续前进。抬眼望去,见右上方那二楼的房间里亮着耀眼的黄光,而小窗洞开,似有轻烟从中袅袅而出,飘至屋顶,与那锥顶飞檐相映,终与明月融为一体。
今日天朗月明,而厢房檐下每隔十步便是一盏小灯笼,是以黎翠儿环顾分明,而不见一人。今天色已暗,黎翠儿估摸已过戌时。按浮沉馆习惯,后院招待们要至子时,方才回至此处歇息,而四馆准备间则各需一人值守。如今厢房均是漆黑一片,四周阒无人声,惟余“哗啦”声与暗处的蛙鸣。黎翠儿站在通向二楼的梯级前,一时失神。
“翠翠姐。”回过神来,黎翠儿只见面前多了一人。这小娘子与黎翠儿穿着同样的浅绿色单衣,梳着分肖髻,面有薄红,眼含笑意。黎翠儿认得她——菊馆的杜莺莺。
“我方要去寻你呢,没想你自个儿来了。”杜莺莺笑道。
“听陈小蝶说了,我便来了。”
“是了。想来总管大人必有要事,莺莺就不耽误翠翠姐了。”杜莺莺微微欠身,小跑着离开了。黎翠儿回头见她身形,只道她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却不知何事。萧四娘独居于此,向来不寻人前来,而按例,后院总管每三月召集各馆大招待一次即可,若有特殊事务另行集会。除此之外,若萧四娘单独召人前来,素无好事。黎翠儿心里愈发疑惑。
“进来罢,翠翠。”黎翠儿还未敲门,便已听见萧四娘呼唤。她推门,进去,直觉一阵香味扑鼻,而室内轻烟环绕,不由吸了吸鼻子。
“方才莺莺道,这香炉许是该熄些时候,我还不信。坐吧,翠翠。”萧四娘端坐在窗下的矮几边,一手轻抚几面,一手端着她的烟杆。黎翠儿趋步过去,低眉正坐。
“你们这些小女娃,都闻不惯我这‘云雀香’。”萧四娘缓缓道,又吸了一口烟,才将烟杆放在了手边的架上。
萧四娘细细端详着黎翠儿的脸,半晌方开口道:“翠翠。”
“是。”黎翠儿抬眼望向萧四娘,见她神色无异,而今日面上似未施粉黛。
“梅、竹、菊三馆,均有大招待照拂入馆未久的小女娃。那三位大招待,均是这浮沉馆立馆之初便投身于此之人,当年也与我共事不少。可唯独兰馆,年资最长者也不过三年。翠翠,你可知为何?”
“许是朱姨回乡后,暂无人担得起这大招待之职罢。”
“芸儿嫁人,自然是一方面。”萧四娘侧身过去,一手枕在了窗沿上,“你与陈小蝶虽是同期入馆,但沉稳持重方面,你远胜于她。芸儿走前,也建议由你接任。”萧四娘言及此处,话音一顿。黎翠儿没等到萧四娘继续开口,也只得干等着。
萧四娘皱眉眯眼,向着黎翠儿的脸,似是沉思,似是端详。片刻以后,她又道:“翠翠,别当我在说笑。我且问你:你可曾在背后嚼人舌根?”
不待黎翠儿作出回应,萧四娘话锋一转:“今日,西二厢的秦小姐竟亲自前来,向我请求,让你去负责她房里。陈小蝶,做了什么不妥之事么?”
黎翠儿不料竟是如此小事。但她仍细细回想着,完了,方道:“据我所知,不曾。”
萧四娘微微颔首:“那便无妨。翠翠,你且好生服侍西二厢,回头我让清儿告诉陈小蝶,把你在一楼东厢那几间交与她管。”
“是。”
“把握好分寸。客便是客,成不了亲人,但也莫变了仇家。”
“是。”
“那位秦小姐……”萧四娘似是瞟了一眼窗外,遂轻轻摇摇头,“罢了。回去罢。”
“是。”黎翠儿起身,悄悄斜睨窗外,只见方才无人的圆形平台上立有一人。
黎翠儿下楼,见那人还在原地,手里提着一盏灯。许是闻及足音,那人转过身来——原是一位女子。这女子身着素衣,身形纤细,似弱不禁风;而容貌秀丽,青丝如泻,皓腕如雪,面无铅华,身无珍奇。她提着灯笼站在那里,好似天上之人下凡;四面水波倒影,有声似无,又仿佛是黎翠儿闯入了一片奇境。黎翠儿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黎翠儿只觉那女子向自己缓步而来,体态娴静,步履轻盈。黎翠儿记得今夜明明是星月皎洁、天朗人静,却觉着此时四周起了一层薄雾;一股芳香微微而来,如深谷幽兰,不可思议,鼻端滞留的“云雀香”一瞬便被冲散,黎翠儿忽感头脑清明了些许;她手中的灯笼中,点点荧光忽明忽淡,竟使人疑心,其中是否真有一只萤火虫?
“是黎姑娘吗?”黎翠儿身子一颤,回过神来,却见那女子依然静立,连身形都不曾动过,方知自己竟想入非非了。听她柔声唤出自己姓氏,黎翠儿忙应了一声,便踏出脚去。她略一迟疑,终是向那女子走去。
黎翠儿不识得这女子。她也不记得自己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你。”这女子眼睑微动,抬起眼来,如春水微漾,荡于人心。黎翠儿不知如何接话,只默不作声。
这女子见黎翠儿不开口,似也局促起来,不易察觉地扭了扭身子,又道:“你莫不是不识得我?”
“是。”黎翠儿答。
“是我的不是。想来你每日往我房中之时,我均在外行走。”她虽说着,却嘴角带笑,“我姓秦,住在兰馆西二厢,平日蒙你与陈姑娘照顾,十分感激。”她微微欠身。黎翠儿见状,忙欲伸手扶她,却及时收住了,只又默不作声。
黎翠儿暗道自己无礼,但若此时再言,无疑愈加尴尬,只能低眉静立。
“黎姑娘,你……怕我么?”沉默半晌,秦小姐终又挤出一句话来。
“不、不曾。”
“那,烦你抬起头来,可好?”
黎翠儿立即看出了秦小姐眼中的不怿和微撅的下唇。那眼里光芒暗淡,那唇却嫩红柔软。
“萧总管,已告诉你了吗?”黎翠儿眼中只见那嫩红的双唇翕动,不自觉地“嗯”了一声。
“实在抱歉。因我喜爱散步,但行将入秋,天气转凉,孑然一人多有不便,而延玉又困于行动,只得拜托黎姑娘。”
“嗯。”
“不知黎姑娘平日事务可繁?若难以安排,我自当配合黎姑娘。”
“嗯。”
“黎姑娘?”秦小姐见黎翠儿仿佛入神,往前一步唤她,惊得黎翠儿一激灵。
“黎姑娘可能应付?”
“能。”
秦小姐唇边微漾:“如此,自明日起,便麻烦黎姑娘了。”
“我替小姐提灯罢。”黎翠儿见秦小姐意欲离开,伸出手去。
秦小姐一顿,仍将手中灯笼递给了黎翠儿。
“黎姑娘。”两人正行在木廊上,位置正在这大湖中央。那水车仍在孜孜不倦地转动,而另一侧湖畔树木,则随着两人的节奏缓缓后移。
“你可知,那是何树?”黎翠儿停下脚步,见秦小姐面朝左侧。那湖畔的树木浓郁,但纵是今夜月色甚好,黎翠儿仍只能识别轮廓。她沉思片刻,答道:“许是鸽子树。”
“正是鸽子树。”秦小姐娓娓说道,“在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正对我的窗。一棵是银杏,另一株便是这鸽子树。当年,爹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两株树栽到了我的房外。每年当鸽子树开花的时候,爹爹便会回家来;当它结果了,爹爹便又要离开。而银杏却是相反,当爹爹回家的时候,它的落叶竟会铺满整个庭院;而爹爹离开的时候,它却成长得青苍一片。爹爹在家的时候,便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所以啊,我年年只见白鸽满树、黄叶覆庭,却不见那金秋硕果、枝叶如盖。”秦小姐话音猝止,只呆呆向着那湖畔的一排树影。黎翠儿料她思及亡父,便不出声响,只将灯笼移近了些。
黎翠儿也想到了自己的爹。印象中,那是一个从不孤身一人的汉子,每日清晨背着一柄锄头离家,正午又提起自己的木箱子往乡里四处行走。不论请求还是喝酒,均来者不拒。想来正是因为爹的豪爽与善结交,黎翠儿养成了沉默少言的性格。若不是来这浮沉馆当差,黎翠儿恐还于家中自守一隅,弄些编编打打的小玩意儿过活。
“黎姑娘,明日,我们往这湖边走走,可好?”秦小姐转过脸来,黎翠儿立见那双眼中水雾氤氲,竟升起拨开那层薄雾一探究竟的念头。
回至兰馆,黎翠儿老远便看见那老婆子在前门等待。黎翠儿将秦小姐交与老婆子,两人客套几句,便各自分别。到得准备间,竟不见陈小蝶,而桃花冻的袋子则空了一个。她思忖片刻,带上剩余两袋桃花冻,便又往芥舟阁那边去。
到房里藏好桃花冻,方欲离开,黎翠儿却瞥见方桌烛台边一面铜镜。她对镜自审,摸着右眼内眦,心绪又飘荡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