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晨起洒扫的时候,我才从一位教友口中听说了这起不幸的案件。我为沃特斯小姐的遭遇感到深深的遗憾。”审讯室已经全被占满的缘故,这场对话不得不在班扬警长的办公室内进行。劳尔神父坐在待客用的扶手软椅中,神色平静地叙述道:“我也参加了那场舞会,我想,我应当看到了一些值得向你们报告的情形。”
看到劳尔神父的那一刻,埃莉丝便想起了他是谁。她曾和阿格尼丝在远处看过劳尔神父为西奥多•巴克举行一个教徒的葬礼,这令她对劳尔神父的虔信之心稍有怀疑。但死守陈规的信徒是否也是现代城市里合格的公民,埃莉丝并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劳尔神父注意到女性警探对他过分关注的目光,温文地微微一笑。女警探的容貌间有着明显的共和国特征,因此她恐怕无法在保守刻板的莱茵切斯特警局中如鱼得水。这样一个边缘派却被最初接待他的班扬警长特意带来听取证词,说明她的工作能力格外优越。看来他们并不打算敷衍自己。
“你为何会被邀请去莫斯蒙庄园的复活节舞会?”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向班扬警长说明过。因为汤森德子爵和我是朋友的缘故,但凡是和宗教相关的活动,莫斯蒙庄园总会邀请我前去。”
“我倒不觉得你会享受那样的聚会。”
劳尔神父会心地笑了。
“警探,恐怕我们并非只为了享受而生。汤森德子爵时常厌倦人多嘈杂的社交聚会,但身为贵族,组织社交活动是他的责任。如果我的出席能够起到帮助他调节心神的作用,那么我自己心理上的一点小小不适,是可以轻易忽略掉的。”
“他也厌倦这次的复活节舞会吗?”
“……起初是的。为了令管家埃弗雷特有时间去劝说他出场,我在舞会最开始做了一场布道。但之后有一段时间,汤森德子爵的兴致似乎很高,甚至还和一位小姐跳了舞。非常遗憾的是,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位小姐的照片。”
“关于死者的具体身份,我们尚且无权透露。”埃莉丝说。
“我明白,这是一起尚在调查中的案件,保密是理所应当的。”察觉到女警探话语中隐约的敌意,劳尔神父刻意令自己的语气更加柔和:“我只想表明我对那位小姐的容貌记忆清楚,这样才会证实我接下来的证词可靠。”
班扬警长瞥了埃莉丝一眼,担心她表现得过度冷硬,于是抢先插话道:“请不要顾虑,直接告诉我们您所了解到的情况。核实这些信息是否准确,是我们的工作。”
劳尔神父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如此,我也需要先确保自己问心无愧。如果我并非为了制止邪恶而在他人背后传告秘密,便是搬弄是非,主是不会原谅这样的恶行的。”
他担忧自己问心有愧,却绝口不提愧疚从何而来。埃莉丝预感他的证词一定指向某一位宾客的潜在罪行,但这指向的确也有难以细细推敲的地方——除非直接目睹,这是证词的常备属性——而非仅仅是证实被害人行踪之类的现场情况描述。
“汤森德子爵离开舞会后,宾客们的情绪都显得比较低落。我本来就不怎么适应舞会这种场合,既然主人退场,便到楼上的公共休息室里找张椅子喝一杯茶,再吃点东西。尽管舞会令我身心不适,但我不能贸然地离开,因为我是由庄园派出马车接来的,所以也需要他们来安排我的返程。但随着公共休息室内的宾客渐渐多起来,房间内变得嘈杂许多,兼之深度烤制的烟草燃烧时产生的臭味,我就想不如找间空置的客房继续休息。就是在那时,我在走廊上看见了一名男子,他正惊恐而愤怒地撑在一堵墙上喘气。我当时猜想他也许遇到了什么麻烦,因此好心地上前去询问。然而连我的问话都没听完,他就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快步离开了。”
“是什么令你认为他和命案有关?”
劳尔神父抿起嘴唇,沉默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对于那个男人,当时我就感到非常奇怪,因为他虽然穿着质量优越的晚礼服,却衣衫不整。并且就在他瞪视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脖子上隐约有用力抓挠留下的血痕。那时候我认为是他皮肤发痒自己挠的,得知发生命案后,我想或许那是死者挣扎时造成的伤口。”
班扬警长拨弄了一下烟斗里沉积的烟草块,眯着眼睛嗅嗅味道:“您知道他是谁吗?”
劳尔神父摇了摇头:“舞会的宾客中,和我相识的不多。”他冲着班扬警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说:“但我根据回忆画了一张画像,希望能够帮到你们。”
班扬警长扬起眉毛,将烟斗塞进嘴里叼住,走到劳尔神父身边接过那张纸。他漫不经心地展开画像,当他看到层叠的纸张中暴露出的那张脸时,惊讶地松开了咬住烟斗的牙齿。
他有些怀疑地看了劳尔神父一眼,将画像递给埃莉丝。
埃莉丝接过画像一看,也有些吃惊。虽然画像质量远远不如警局内的专业画像员,但鲜明的主要特征仍是令她一眼认出了这人。
竟然是托马斯•克伦威尔教授。
“多谢你的帮助,”埃莉丝叹了一口气,将画像重新折叠起来,说:“出于破案的目的,希望你不要和其他人谈论这件事。”
“所以,他真的是凶手吗?”
看到两位警官难以掩饰的惊讶神情,劳尔神父便明白自己提供的的确是警方此前所未了解到的信息。这令他感到惶惑不安。他自知仅凭记忆绘制的画像并不能完全表现当时的场景,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也为数不少,很容易出现辨识上的错误。如果警方此前对这人未有了解,那么说明对方尚且不在已知嫌疑人的范畴内……会不会是他搞错了?
“我们尚且不能论定,一切都需要证据证实。”
“真相大白的时候,我们一定会立刻通知您。”班扬警长笑着走向劳尔神父,诚恳而坚定地握住他的双手,说:“当然啦,如果您还知道任何可能对案件调查有所帮助的信息,请一定及时告诉我们。”
劳尔神父点了点头,顺从班扬警长的暗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间办公室。
“我的记忆和推断也不一定准确……我希望,我只希望我并没有冤枉好人。”临到门口,他忽然这样说道。
“您不必担心,公正不是您的职责。您愿意替命案侦破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本身已经足够崇高。”班扬警长道:“我来送您出去吧。”
“谢谢您,不过不必劳烦了。”劳尔神父向班扬警长欠一欠身,离开了房间。班扬警长紧跟而上,在门外确认他已经直接离开后,回到屋内,合上了房门。
“有趣的嫌疑人,不是吗?”班扬警长说:“看起来你已经认识了克伦威尔教授,那么我推断他和案件的关系应该非常近。”
“他和福克纳博士一同参加了舞会,我和阿格尼丝曾经去向他询问过证词。但他没有表露出认识被害人的样子。”
“要想蒙骗你们二位,恐怕难度不小。”
“蒙骗我是容易的,人类的情绪本来就时常混杂,而哨兵对表情动作的判断又非常可能出现过度解读的迹象。仅仅依赖于对人的分析无益于破案,最终我们还是缺乏信息。”
班扬警长赞同地点了点头。
“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清楚被害人身份,那么问起来也就非常容易了。”
埃莉丝点点头,心里却并不这样想。如果克伦威尔教授当真是犯人,那么他实在是拥有太多时间来伪造证据和说词来洗清自己了——从一开始就不承认认识被害人来看,显然他是打算隐瞒到底。
有人急促地敲响了办公室的房门,班扬警长不无好奇地快步前去打开房门,发现门外竟然是阿格尼丝。
阿格尼丝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严肃,没有寒暄,也完全没有过问二人情况的意图,目光找到埃莉丝后,开口便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克伦威尔教授自杀了。”